一個少年在康巴的傳奇經歷 第五章

康人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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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7日訊】* 播種愛情的日子

肥麥收割完,該播種青稞了。

拖拉機一大早就把冰凍的土地翻開了,在火辣辣的陽光下烤曬幾天後,我們便用木槌把土塊敲碎,平整,就可以撒播青稞種子了。

多吉隊長把我與幾個老年人分到一組,我們捶的土塊是最鬆軟的。組裡有我的兩個阿媽,還有一個很老的喇嘛,一個腿殘了的瘸子。老人們做事總是很慢,還不時停下來在土裡尋找什麼東西。我舉起木槌,朝一塊厚土塊狠狠砸去,土塊裂成了兩半,阿意郎卡措「唔——」地一聲,叫我停住。她蹲下來,在土塊中翻找,找出幾根肉紅的蚯蚓,小心地捧在手心,走到地邊放掉了。她回來時,嘴裡默念著什麼,眼內飽含著淚水。她對我說,砸土塊要小心,不要傷了那些可憐的小蟲蟲。它們也是一條命呀!

我們的土塊非常鬆軟,我們卻砸得很慢很慢。

我們對面那片廣闊的土地上,是一隊青年組的男男女女們,他們的笑聲歌聲,撒播在這剛剛翻耕的土地,同這片廣闊的從夢中甦醒過來的肥沃土壤一般的誘人。大群大群的雀鳥歡快地鳴叫著,從空飛過,又盡數落在敲砸的碎土上。

看著他們,我真的羨慕死了。

阿意郎卡措看透了我的心思,對阿意白馬說了些什麼,便過來對我說:「你想去他們那兒?」我點點頭。她說:「你想就去吧,跟我們幾個老人幹活,太沒意思了。」

我有些擔心,說:「隊長看見了怎麼辦?」

她說:「隊長多吉看見了,我就說是我叫你去的。」

我謝了她,就朝青年組跑去。

青年組的人見我跑來了,就由一個嗓音很尖的小伙子領頭,唱了首什麼歌。周圍的人也跟著他尖細的嗓子唱了起來,邊唱邊哈哈大笑,唱完後,他們全停下木槌,指著非常尷尬的我笑得前仰後合。

我知道他們是在唱我,但我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麼。我發了一會呆,便同他們一起舞著木槌砸了起來。

這片地裡的土塊,比我剛才砸的硬多了,木槌砸在上面像砸在梆硬的石頭上一樣。我旁邊那個叫向巴的小伙子對我說,砸土塊不能使蠻力,這樣砸不了幾下,木槌就斷了,也會傷了手。要用巧力。他邊說邊示範,木槌突兒舉得很高,突兒抬得很低,左一下右一下,平一平敲一敲,土塊就碎了,也傷不了木槌。他說,這就是幹活的技巧,木槌抬高放低,輕敲重砸,全跟著他們唱歌的節奏走。我照著他講的方法做了,不久也學會了,砸起來輕鬆多了。

向巴悄悄問我:「你知道他們剛才在笑什麼?」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他們在唱你呢!」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

我問:「他們唱的是什麼內容?」

他不相信地搖搖頭,說:「你沒聽懂?我們的話你說得那麼好,你還聽不懂?」

我說:「藏話我只能說些簡單的生活用語,他們唱的什麼我真的沒聽懂。」

他說給我聽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唱的是歌,很有節奏。我寫下來,就不是歌了。我懂了它的意思,遠遠沒有歌裡那麼有趣:

東邊來了頭公犛牛,
來到綠草坪尋伴侶,
尋到仙女一大群,
走近一瞧才看清,
原來是燒茶做飯的老阿意(婆婆)。

那尖細的嗓子又在領唱了,合唱聲更快樂了,伴著土塊碎裂的叭叭聲,人們整齊地朝前推進,不一會兒就到了地的盡頭。

我問向巴這次唱的是誰?向巴臉紅了,說:「這次唱的是那邊穿紅衣袍的那個女人,唱她年輕漂亮,八歲的兒子看起來像她的弟弟。」

後來,又唱了許多,向巴說大多是唱別人偷懶的。為想著歇一會兒,裝著發神迷戀某個女人。

一大片土地便在這愉快的歌聲中,平整完了,隊長一聲吆喝,都坐在地邊休息了。年輕人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在地頭摔跤鬥力。向巴朝我遞了個眼色,抓一把泥土偷偷地塞進旁邊的那個穿紅衣袍的女人脖子裡。她紅著臉抖著脖子裡的泥沙,泥沙卻越落越深。她只有解開了腰帶,躲在她背後的向巴趁機把她的衣袍朝下一扯,一個光溜溜的女人便裸露在陽光下了,惹起了一片哈哈哈的笑聲。一群人圍在一起瘋狂的喊叫,又拍手哈哈大笑。向巴拉我過去看,我們擠進人群,一個胖大女人正把一個小伙子壓在地上,使勁扯他的褲子。小伙子一臉的狼狽,說著求饒的話。胖女人問圍觀的人,饒不饒他?周圍人都說不饒。胖女人仰頭一笑,一把扯開了他的褲子,然後一口濃痰吐在他下面的那根東西上,捏著鼻子用手扇風,做出種很臭很難聞的模樣。周圍人哈哈哈笑得喘不過氣。

小伙子翻身爬起來,摀住下身羞愧滿面地朝溝底跑去。

向巴說,那小伙子叫生龍澤仁,是阿意郎卡措的小兒子。誰叫他偷看人家撒尿,該他倒霉。我想起了剛下鄉時,在公社裡看見讓武裝中隊長甲瓦吊在屋上的那個小偷,也叫生龍澤仁。我問亞麻書有幾個生龍澤仁?他笑了,說能有幾個?有這一個都把我們寨子攪得夠受的了。

嬉笑、瘋狂了一陣後,隊長又叫上工了。

一天就這樣快樂而輕鬆地過去了。晚上,阿嘎叫我端茶喝,我才發覺手腫了,端在手裡的茶像一塊生鐵似的沉重。阿嘎把我的手放在燈光下瞧,嘖嘖嘖地連聲歎氣。我的手掌手指密密麻麻地燎起了大大小小的血泡,輕輕一碰,便鑽心的痛。阿嘎叫我別動,他在樓下的畜圈裡扯了根馬尾巴,再找根針穿上,在我的手上細細挑起來,邊挑邊吸氣,然後默念著什麼經文。挑完後,他說我今晚暫時不要沾水,明天早上手就不會痛了。

我看著兩手的黑血,說:「我現在是沾滿勞動人民鮮血的劊子手了。」

阿嘎兩眼直直地盯著我,不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窗外有人喊,是達瓦拉姆,很急的樣子。我打開窗子,夜就來臨了。多好的夜,沒有一絲風,房屋和樹木全生長在融融的月光下,地上的影子似乎也能反射出清水似的光。我想,這美麗的夜肯定是達瓦拉姆喊出來的。她再喊一聲,夜色便更深更濃了,只有空中懸著的那輪圓圓的月兒,剛洗涮過的銀盤似的錚亮。

她向我招手,叫我下來。

我往嘴裡塞著糌粑團,說:「飯還沒吃完呢!」

她說:「快點吃,我等你。」

我把大團的糌粑全塞進嘴裡,大口地灌茶水,把乾硬的糌粑哽咽下去,才舒服地喘口氣。我對阿嘎說,我要出去一會兒。阿嘎沒理睬我,瞇著雙眼想心事。用手指搓藥丸似的搓著糌粑,然後一粒一粒往嘴裡送。

我下樓,朝達瓦拉姆走去。從那天去了溫泉後,我已好幾天沒見著她了。農忙了,都很累,回家想的是吃飽了肚皮早早就睡,誰還去想那天的事。

達瓦拉姆說:「我天天找你,你早早就睡了。」

我笑了笑,說:「我今天就沒睡。」

她拉著我的手,說:「走,我們地裡去。」

我說:「你瘋了?這時候還去地裡出夜工?沒發燒吧?」

她沒說什麼,拉著我就跑。狗群在我們的背後瘋狂地吵鬧起來。

出了寨子,我便聽見二胡奏出的很有節奏的樂曲聲,遠遠的地方圍著好大一群人,中間燒著一大堆火。我們走過去,樂曲沒停,人群繞著火堆邊唱邊跳。達瓦拉姆拉著我的手,說:「他們跳的是旋子,我們也跳吧。」

我說:「我不會。」她說:「你跟著我跳,我教你。」

我跟著她,笨手笨腳不知舞些什麼。我看見許多年輕的女人用衣袖摀住嘴笑,便說:「我不跳了,再跳她們的大牙都會笑得飛出來的。」

她不理我了,仍然拉著我的手跳,火光在她臉頰上愉快地閃動。一曲響完,第二曲又響起,節奏強烈而明快,一排小伙子跳進了場中,皮靴踏得地上的泥團四處飛濺,達瓦拉姆說,這就是很有名氣的甘孜踢踏舞。那幾個膘壯的小伙子挺胸抬足,一舉一動都表現了男子漢的自信和樂觀。又一隊姑娘跳進了場中,舞姿柔中帶剛,像一根舞動的飄帶,在柔軟的曲線中,舞出了如虹的氣勢。當同男子漢剛硬的舞融合在一起時,整個大地似乎都與他們一同旋轉起來了。

舞完後,男的女的都坐在火邊,烤烤有些凍僵的手,互相打趣說些笑話後,歌聲便又響起來了。我聽出,起頭唱歌的就是我們亞書隊的那個尖細的嗓子,不過在這晚上,他把嗓音起得很高很高,使我想起了小時候放過的那只風箏,在風中搖搖晃晃朝高空飛去,讓人相信再飛就會掛在頭頂的月亮上去了。他的歌飛得讓人難以相信的高,突然落下來,又像山澗的泉水,在草地上繞來繞去,充滿了柔情。我問達瓦拉姆,他唱的是什麼?達瓦拉姆捏了下我的手,叫我別出聲,說:「他唱的是情歌。」

他的歌剛停,所有小伙子都歡呼起來了。

女聲升起來了,還是那麼高,很像在一種什麼樂器的金屬弦上彈奏出的聲音,一下一下響在人們的心上。我看見達瓦拉姆眼中有淚,嘴唇在微微顫動。她的心裡也一定在唱這支歌。那女聲向高處飛升,是只閃動著金翅的鳥,飛到金子似的月亮後,又銜了粒金色的種子飛了回來,這種子就是情和愛。它把種子撒播後,所有的人心內都生長出了一朵美麗的花,向著自己心中的人開放。

女聲剛停,一片尖細的嗓音歡呼起來,小伙子們摀住臉,裝出害羞的樣子。

然後,又是所有的小伙子唱,所有的女孩子跟。他們又跳起來,鍋莊、旋子、踢踏,一個接著一個。

後來,有個小伙子大膽地走進女人堆中,把一個他瞧上眼的女孩子的紅頭巾搶走了。他們打打鬧鬧地追進了黑暗中。又一個小伙子把那個高個的姑娘腰上的飾物搶走了,姑娘沒追,害羞地遮住通紅的臉,讓小伙子挽著手走進了樹林。就這樣,一對一對地走了,火堆前只剩下我、達瓦拉姆、還有坎珠拉姆和格桑拉姆,她們剛來不久。

我們幾個知青,圍著空蕩蕩的火堆,顯得有些孤獨。

火仍然很旺,不時迸出燦爛的火星子。我們似乎覺得這火沒剛才暖和了,烤著前面,背脊卻透著寒氣,哧哧哧地往骨縫中鑽。

坎珠拉姆看著我笑,說:「喂,我們知青堆裡的男子漢,該你行動了。」

我望著她笑,把一塊木頭扔進火中,說:「動什麼動呀?烤火不是很好嗎?」

格桑拉姆坐在對面,火苗子把她的圓胖臉烤得紅噴噴的。她的眼眸子一亮,說:「三個漂亮的女孩子坐在你的對面,你連一個都瞧不上眼嗎?」

我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東西了,望了眼那片吞沒了一對對人兒的樹林,浸在如水的月光中,靜悄悄的,只有風搖動樹枝沙沙沙的響。夜霧總是把神秘的東西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讓人越猜測越覺得神秘。

坎珠拉姆說:「來這裡的男人,找不著伴兒進樹林,是最無能的人。別人都會瞧不起你的,說你是遭了閹割的狗。」

我說:「沒人願意和我去呀!」

她倆都瞧著達瓦拉姆,用胳膊肘撞著她的背,說:「你快表示表示吧,人家已等得心急火燎了!」

達瓦拉姆沒動,羞得用衣袖摀住臉,咕咕地笑。

坎珠拉姆見我們都沒動,就站起來,說:「別不好意思了,沼澤地都走了一趟,傻瓜的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了。我們就不說了,坐在一旁裝啞巴好不好?」

她的話,說得我耳根都燒起來了。我朝陰暗處躲去,只把凍僵的手掌對著火。我偷看一眼達瓦拉姆,她也在指縫中偷看我。

格桑拉姆說:「我倆坐在這裡,會攪了別人的好事。看看人家,隔那麼開,好像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可人家的眼睛早已摟抱在一起了。」

坎珠拉姆說:「我們還是走吧。」

她倆來到我身邊,用腳撞撞我,說:「你同達瓦拉姆坐一起,我們馬上就走。」

達瓦拉姆卻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格桑拉姆笑了,說:「對,這才對。讓姐姐們看看,霍霍,好漂亮的一對。喂喂,你們坐在一起了,臉還紅什麼呀!」

坎珠拉姆拉拉她的衣袖,說:「我們走吧,別打撓人家了。」

她倆往回走去。格桑拉姆回頭看看我倆,臉上燦然一笑,忍不住唱了起來。她的嗓音好極了,像廣播裡唱出來的一樣。

我的「噶依」花木碗,
去年還在「噶依」地方,
今年送到情人手中,
別人說碗兒已打破,
我不放心去看了看,
別說打破,連縫兒都不見……

達瓦拉姆說:「格桑拉姆就想當歌唱家,台上一站,就把美麗的歌聲送給了每一個人。曾經有個部隊文工團想招她,可她爸不同意。她爸是遠近有名的泥塑家,她的兩個哥哥也是泥塑家,曾經給好多寺院塑過佛像。縣府大院裡的那尊巨大的主席像就是她爸和兩個哥哥塑的。她爸要她學泥塑,說那是造福今生,積德來世的技藝。」

我感慨說:「真想不到。格桑拉姆如是漢人,生活在漢地,肯定是人人追求和羨慕的才女了。」

達瓦拉姆說:「她才不讓別人追呢!她心中只有苗二。」

苗二是派到牧區整社去了的那個男知青,村裡人天天都在議論他,個子高高的,人很英俊,籃球打得棒極度了。

我想起了什麼,笑出了聲來,說:「苗二在這裡的話,敢不敢帶格桑拉姆鑽樹林?」

達瓦拉姆又摀住嘴笑,沒回答我。她不回答,其實就是告訴了我,苗二曾經摟著格桑拉姆鑽過樹林。

天更冷了,張開嘴似乎就能嘗到霜粉的味道。已沒多少柴塊添加到火堆中了,火苗子也衰弱了下來,吐出的火光藍幽幽的,讓人背脊發涼。

我站起來,說:「我們回家吧,明天還要出工。」

她捶著腿,說:「腿都凍僵了。」

我拉著她往回走。從溫泉回來後,我面對她已沒有多少拘謹了。我心中只有渴望,只有很深沉的,我也說不清或不敢說出來的東西。

後來,很多年過去了,我才在內心深處埋怨和自責。與她在一起時,我從不敢說出那個字:愛。

我只對她說:「你的手心怎麼那麼冷,像捏著一團雪樣的。」

她說:「你的手很燙。」

我們走到地頭的路邊上。樹林深處的人才一對一對地回來了,往火中添了些柴禾,火又旺起來,把漸漸濃厚的夜霧趕到了天邊。他們坐在火旁打鬧了一會兒,又跳了起來。

我捏了下她的手,說:「他們不累?哪來的那麼旺盛的精力?

她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越是農忙時,他們跳得越有勁,常常要跳個通霄,才回家打個盹,喝碗茶,出工幹活照樣有勁。「

我說:「讓我這樣,肯定會累死的。「

達瓦拉姆摀住嘴笑了一聲,說:「如果和你最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我不好回答,因為我的確疲憊極了,張大嘴對著隨風滾動的夜霧,美美地打了個哈欠。
我們朝寨裡走去時,背後是愉快而喧鬧的歌聲。他們唱一句,達瓦拉姆就給我翻譯一句。我記熟了,拉著達瓦拉姆的手唱起來:

我和情人的誓言,
已經刻在石上,
哪怕三年大雨,
誓言不會消失……

這歌是種子,播進這片晚霜濕潤的土地,肯定會萌發出世上最動人的芽。

* 苗二和甲嘎

第二天,隊長叫我去播種,那是比敲土塊輕鬆得多的活。肯定是阿嘎把我手掌打起了血泡的事告訴了隊長,才給我換了工。

其實,過了一夜,我的手心除了有些火燎過似的燙,已不怎麼痛了。

社員們大多用圍裙著兜著青稞種子,踩著翻耕後平整了的土壤,左邊一把右邊一把成扇形地撒播。我沒有圍裙,只好端個大銅盆,和他們一樣把種子撒成均勻的扇形。早晨的風有股甜香味,那是地邊、樹枝初生的青草和嫩芽的味。撒種的人都很認真,默默地撒播,整齊地朝前推進,沒有誰說笑和打鬧,也沒有誰領唱歌謠。大群大群的鳥跟在我們後面,幾個孩子揮著樹枝把鳥趕跑了,一眨眼又雲似的撲了下來。

我真擔心,那些貪吃的麻雀野鴿們會把我們播下的種子啄食個乾乾淨淨。旁邊的玉珍阿姨叫別擔心,種子播下後,大多鑽進了土裡,鳥是啄不乾淨的。她還悄悄對我說,鳥是幫菩薩來收供品的,有鳥吃,今年才有好收成。

到了地頭,隊長多吉站在那裡,一笑滿臉的深溝。他望著我,說:「手還痛不痛?」我把手給他看,他吸了口氣,說:「勞動多了,結了老繭,手就不會再痛了。」

往回撒時,他在我的盆中抓了一大把,邊撒邊說:「今天,你的伴兒要回來了。」我問:「誰是我的伴兒?」他說:「稀裡巴(知青),和你一樣的。苗二和甲嘎,他們整社完了,今天回來。」

苗二和甲嘎是太陽快落山時回來的。

那時,我們坐在地邊休息,面前是烤了一天的土地,蒸發出陽光與沃土混和的溫熱鹹腥的氣味。坐在地邊玩土的坎珠拉姆抬頭說:「遠處走來的那兩個人是誰?」

我們都抬頭,快落山的太陽很刺眼,土地在陽光中虛化了,好像正被什麼東西揉成粉沫,一粒一粒地飄散到陽光中去。遠處的兩個人也像腳沒沾地,漂在空中,只有長長的影子在晃動。

他們越走越近,像從濃霧中突然穿出來一樣,朝我們揮動雙手,又喊又叫。

「天呀!」坎珠拉姆跳起來,對格桑拉姆說:「是苗二和甲嘎。」

她們朝兩個男人跑去,達瓦拉姆緊靠著我說:「你終於有伴兒了。」

兩個凱旋歸來的漢子眼中,所有人都是他們的朋友和兄弟,他們捶捶這個人的胸脯,拉拉那個人的手,對著姑娘們的耳朵說著膽大的笑話,羞得人家摀住燒紅的臉躲在一旁,他倆便仰頭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格桑拉姆和坎珠拉姆幫他們提著沉重的行李,我與達瓦拉姆悄悄地跟在後面。我們追著陽光走,腳剛踏在上面,一大片火辣辣的陽光便熄滅了。

山寨又一個快樂的夜晚,悄悄地來臨了。

進了山寨,苗二才回頭看我。坎珠拉姆說:「新來的。」苗二便把他瘦長的手伸了過來,我握住他的手,那細長的指頭硬如棍棒,使勁一夾,又鬆開了。他說:「是從省城來的吧?我在達通壩草地就聽說了。」

我有些拘謹地笑,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樣子肯定很傻。甲嘎拍拍我的背,說:「怕什麼,我們以後就是在一個鍋裡舀飯吃的兄弟了。」

他倆住在麻書隊的種子倉庫,拉開門,一股刺鼻的灰煙味噴了出來,四處躲藏的老鼠的嘰嘰聲便響成了一片。屋內很黑,苗二劃燃一根火柴,我才看清了這間到處堆放著牛皮口袋的屋子。苗二把窗戶撐起來,屋內有了風的氣息,我們才好受了些。苗二坐在床邊對格桑拉姆喊:「餓死人了,拿點吃的來!」

他往床鋪上仰躺下去,吱地一聲尖叫,我們都嚇了一跳。他的亂七八糟的床墊中,鑽出一隻又肥又大的灰老鼠,從他的肚皮上跳下地,又爬上桌子、櫃子和屋樑。在屋樑上露出兩隻賊亮的眼睛,朝下看著。當苗二把疲憊的身子縮進床頭的那堆棉絮時,又張大嘴驚恐地大叫起來。

我們舉起燈盞走過去。那堆棉絮中有五六隻肉紅的東西擠成了一團,吱吱吱地叫個不停。是剛出生的小老鼠。

苗二臉都氣白了,大喊大叫:「摔死它們!踩死它們!」

三個拉姆卻摀住臉做出憐憫的樣子,說:「阿拉拉,可憐的小東西,打死它們,要遭報應的!」

格桑拉姆把小老鼠籠在圍裙中,輕手輕腳地把它們放在種子箱的背後。苗二說:「你們還想餵養老鼠?」格桑拉姆說:「看看這些沒長毛,眼睛也沒睜的小蟲蟲多可憐呀!你難道還忍心摔死它們?」

苗二有些生氣了,聲音也大了起來:「你們想當菩薩,就拿到你們屋裡喂去吧。餵在你們的枕頭邊上都可以,不要放在我的屋裡。」

格桑拉姆又籠起了小老鼠,在廚房的角落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給小老鼠做了個窩。苗二又把床上的棉絮扯了下來,扔出了屋外。那上面濃重的鼠屎味,嗅著就噁心死了。他搖搖頭,說:「老鼠是噁心的東西,我從小就討厭死了它們。唉唉,想不到你們還想餵養它們,是喂肥了烤來吃吧?鼠肉我是堅決不吃的。」

格桑拉姆生氣了,大聲說:「我不是餵養,是覺得那些小蟲蟲可憐!」

苗二把自己的被蓋卷打開,只有一床厚厚的被蓋。他躺在上面,才感覺到舒服些了。

第二天,廚房內的那堆棉絮和小老鼠都不見了,問誰都說不知道。我想,肯定是母老鼠順著氣味,找到了自己的子女,搬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苗二早晨爬起來,就嚷:「我一定要喂隻貓!」

甲嘎卻說:「我要喂隻狗。達洛澤仁早就對我說了,他的狗下崽了,一定給我一隻。那可是生有四隻眼睛的藏狗喲,凶狠得很!」

苗二說:「我還是要喂隻貓。」

那夜裡,我沒回去,同甲嘎擠在一個床鋪上。甲嘎說,天亮後就去阿嘎那裡把我的床搬過來。知青應該住在一起。

那夜,他倆邊喝三個拉姆熬的奶茶,邊講他們在牧場上的遭遇。甲嘎還是不愛說話,只有苗二講得手舞足蹈,講得屋中所有的人似乎都騎著馬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奔跑,直到燈油耗盡了還不願離開。

那夜裡,我看見格桑拉姆鑽進了苗二的被窩。可不久,又鑽了出來,很傷心地走了。苗二躺在沒有棉絮鋪墊的硬板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便傳出了很響的鼾聲。

屋樑上,老鼠把什麼東西啃得很響。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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