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在地雷上寻找家园

作者:袁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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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以前是撤军时丢弃炮弹的地方,罗应贵像是拔萝卜那样把它们拾起来,等待政府不定期地前来回收。

罗应贵和卸下了木墩的一位越南母亲罗廷熊坐在窝棚里,用苗语慢慢地聊着天,也不急于交易。

他们同姓同辈分,是认交的干姊妹。跟随母亲前来的女儿,羞涩地回避去了附近村长王和熊的窝棚里。

王和熊的窝棚也是一处交易地点,几个越南人卸下了檑木之后在窝棚里吃着饭。

这些檑木是越南人从深山里用电锯盗伐,躲过本国边检站背负而来。如被抓住,一次要罚款人民币两千元。

中方边检站也严查走私,王和熊昨天被罚了款,这些越南人今天有些姗姗来迟。

两人慢慢地聊着天,似乎都不注意离灶台不远的石坎上,两个像灰扑扑的酱醋瓶立着的东西。

“这是六○迫击炮弹。”罗应贵事后说。

炮弹引信拆掉了,火药还在。

如果这间窝棚失火,檑木垛子燃烧起来,最终这些沉睡的炮弹也将被唤醒。

窝棚脚下坡地的石头上,远近或立或搁着另外几发炮弹。这里以前是撤军时丢弃炮弹的地方,罗应贵像是拔萝卜那样把它们拾起来,等待政府不定期地前来回收。

上一次回收已过去两年。

通往村子的小路边,罗应贵挖了一个“地窖”。拨开浓密的腐草和浮土,卧着两百多枚迫击炮弹,它们失去了钢铁的触目颜色,像是越冬的萝卜。但其实它们只是在冬眠,死亡在弹壳下保存得好好的。

“肉麻吧。”罗应贵说。

更让人肉麻的是小路上下的地雷,有草丛的保护色,像嗅觉灵敏的小动物,时刻等候人的脚步。穿过界碑的小路,是两边走亲戚贩菜板的人在雷区硬趟出来的。

到罗应贵窝棚里来卖菜板的罗廷熊,有六个儿子,一个在三岁时被炮弹贯通前胸死去。在她住的一百多户人的村子里,被炮弹炸死的有五个人,地雷炸伤的也有五个。

小路通向的八里河村,是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麻栗坡县天保村民委员会的一个边境村落,村子头顶是一九七八年开始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主战场东山,和著名的老山主峰隔河相对。

战争结束已经二十四年,村里一户人家的屋前,标有型号的弹药箱里长出了葱绿的蒜苗。

但更常见的情形是,一个完好的上身连着假肢。在邻近的马鞍山寨杨成方全家福照片上,七个人中有三条假腿,两只残脚掌,一只失明的眼睛和一双被震聋的耳朵。

沿中越一千多公里国境线伸延的这些村落,被称作地雷村。战争双方撤退之后,地雷成了最终的占领者。

根据资料,三次政府组织的扫雷行动,大约只除掉了当初埋设的一半,仅麻栗坡县就尚有五十万颗地雷。

回到村庄的农民像陷入包围的士兵,用锄头和身体打着另一场战争,重建家园。到处是带有骷髅标志的禁区牌子,像昨天刚刚树立。

九月七日是收谷子的天气,正午繁忙的村庄一片寂静,所有的伤残或者健康人都离开了屋子。

稻田里分不清打谷子和割谷子的腿脚中,哪些是假肢,哪些是真的。休息时人们撩起裤管,才显示出上下身的差别,让人把眼前这个和平的小村庄和外界说的“地雷村”关联起来。

国产的塑胶假肢在人体上显得刺目,似乎一个人的生存被强行嫁接了虚假的一部分。但又似乎比其余的一切更真实,就像地雷村成了这里天生的名字。

在这名字之下,执着生活或者无声死去、消沉或励志的故事都同样过剩。勇敢和胆怯一样自然,像地雷炸响之时的疼痛和麻木,在一个人体上同时发生着。

二○○三年,摄影师卢广第一次来到八里河村,这个两百零八人的村落有一百余人被地雷炸伤,炸死十一人,三级残废以上四十六人。

邻近的马鞍山寨共一百六十九人,二十八人被炸伤残。伤残数位逐年都在变动,部分伤口感染者死去,每年又有新的触雷者,二○一一年马鞍山寨和八里河各增加了一名肢残者。八里河村现存九人失去腿脚,马鞍山寨有四人截肢,两人眼睛失明,近年来已有三位肢残者死去。

根据二○○四年民政部门的一份资料,整个麻栗坡县因战造成伤残死亡人员一六百七十六人,其中残废两百五十一人(肢残两百二十四人)、死亡五百五十四人。伤残亡年龄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八十一岁。

塑胶雷的报废期是一百二十年,边境线上未排除的地雷约有一百万颗。这意味着地雷村的故事虽然已被讲述了很多遍,却只是刚刚开头。◇#(节录完)

——节录自《青苔不会消失》/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点阅青苔不会消失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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