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臣生隙(2)
武平王府。
是日清早,纳兰用完早膳,欲再去问昭雪叛军之事,忽地眼前一亮,看见一个富贵公子,穿过桥来:“你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我爹说京中大疫,不让我出门,今天也是偷偷跑出来的。”玉林道,左看看、右看看,将着纳兰好一番端详,点了点头,道:“看来病是好的差不多了。”当仁不让,走到旁边庭院坐下。
“我看你是故意被放出来,在我这里打探消息。”纳兰亦坐下。
二人甫坐下,便有丫鬟侍女奉上茶果点心。
玉林道:“没关系,你教我怎样回话。”眼睛瞄着点心,对着侍女道:“本将军今日要在府上用饭,要吃蒸熊掌、烧鹿蹄、全八鸭、烩海参、炒溏蟹,先点这么多。厨子麻利点儿,快些上菜。”
丫鬟被他说得蒙了,道:“公子,什么是全八鸭?”
“嗯?”玉林一愣,他便是胡诌一个词儿,自己也不知是什么,但被小丫头问住,好没面子,摆手道:“你去问厨子,他便知道。”
“啊?”丫鬟面现难色。纳兰道:“不用理他。满汉全席没有,闭门羹倒是有一个。”
玉林皱眉道:“怎生赶我走?可怜我一大早赶来,还没吃饭呢。”
纳兰道:“随便做两个小菜上来,你们下去。”丫鬟笑嘻嘻而去。原来玉林有时过来王府串门儿,不为别的,单为那厨子的好手艺。那厨子也知道小公子好吃好玩儿,于是乎变着法儿的哄着开心。府里的丫鬟知道又能沾光尝鲜,自然高兴。
“郑笑笑现下如何?”纳兰道。
“送回画风门了。”玉林道,“现下大疫横行,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出去。”说话间,饮了一口闷酒。
“画风门已被侯门所灭,看来他还不知道。”纳兰心道,夹了个水煎包递给玉林:“一两个侍卫,也能拦住你么?”
玉林一饮而尽,道:“不是我不想去,一来怕传染出城,二来爹爹近日身体不好,我也放心不下。”
“噢?”纳兰眼神疑惑,道:“怎生身体不好?”
玉林道:“老毛病,总是咳嗽,太医说是伤了肺脉。”
纳兰道:“气大伤身,你也该劝尚书大人,少些操劳。”
玉林道:“说起这个我便气!皇甫哥哥不知出的什么新花样儿,提前科举考试。可怜天底下的举子、秀才,这几日怕是要头悬梁、锥刺股啦!”
纳兰道:“朝中能用之人,大多告老,现下亟需人才,方行此策。”
玉林抿着点心,忽地兴奋,道:“你听说了么?夷陵园的正梁塌了。哎呀,当初便说修这园子费银子,皇甫哥哥不听。现下还要再修一遍,哈哈,当真好笑。”
纳兰提起酒杯,道:“又不是什么好事,你笑什么?”玉林噗哧一声又笑出来,道:“果真、果真,我跟皇甫哥哥说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表情。哈哈。”
“你见过王上了?”纳兰道,“身体如何?”
说到这里,玉林便不笑了,竟然叹了口气,道:“每日都服汤药,也不见好转。跟我老爹一样,每日里就咳咳咳,唉……”
“太医怎样说?”纳兰道。
玉林道:“说是操劳过度,七情郁结。话说回来,你当日,怎生也七情郁结了呢?”
“咳。”纳兰清咳一声,道:“莫要再提此事。”
玉林哈哈一乐。
侍女呈上几道佳肴,道:“掌厨大人先做几道快手菜,让公子爷先暖着胃。一会儿还有大件儿的美馔。”
“好、好好。”玉林抄起筷子,毫不客气,大吃起来。
纳兰看他吃得好笑,自饮一杯薄酒,道:“昭雪回来了。”
“啊?!”玉林满腮烤鸭,睁大眼睛,饮口花雕,勉力送下,脱口道:“那那那,你可有问出叛军是怎生藏起来的?”
纳兰道:“没有。”提起酒杯来饮。
玉林自语道:“想来那祁连叛军,缘何神通广大,竟能一夜消失?当真费解,要不咱们现在去问?”
“诶。”纳兰提手制止,道:“一路舟车劳顿,总要休息几日才是。”
玉林道:“你真耐得住性子,不好奇么?”
“好奇。”纳兰道。
“那便去问啊。”玉林道。
纳兰道:“问了,她说不知道。”
玉林想了一想,道:“她可能真的不知道。”
“何以见得?”纳兰道。
玉林道:“想她是叛军什么人,能知道如此重要之事?再者,叛军消失之时,昭雪早已被你送走了,便是有新状况,又怎会知晓。”
纳兰微微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玉林皱眉道:“我也纳闷儿,缘何你觉得她会知道呢?”
“嗯?”纳兰被问住了,他便是从头到尾坚信昭雪知晓此事,从未怀疑,陷入其中,竟没仔细想过理由。忽听玉林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你便是从未料到叛军军师会是昭雪,现下只怕还是心有余悸,呵呵。”
纳兰见其胡诌,当然没有好脸色,喝道:“你该回府了。”
玉林笑嘻嘻道:“那你让我回去如何回话?”
纳兰道:“就说重疾缠身,卧床不起。”
“没问题。”玉林道,“可是水晶肘子还没吃呢,有点儿遗憾哪!”
“送至你府上。”纳兰道。
玉林见其好像真生气了,立时收敛,正色道:“话说你这禁曲案子,审得如何呀?我今日千里迢迢赶来,便是那永大将军请来,做个说客。不过我也不明白,你为啥要偏袒那禁曲之人呢?”
纳兰道:“正好我也想问你此事。景阳初作禁曲之时,我尚在边疆,不知情况,你说与我听。”
“以前不是说过了么?”玉林不耐烦道。
纳兰道:“以前讲过作曲之事,但未言如何变成禁曲。”
“王上说是便是了呗。”玉林无聊地剥着蟹壳。
纳兰见其又开始任性,于是乎立然起身,便要离去。玉林最怕人家不搭理,遂捉住袖子令其坐下,道:“就是宫廷教坊,曝出乐伎疯癫之事,后来,疯了的乐伎杀了守卫,冲出宫门,见人便杀,皇甫哥哥才下令列为禁曲。”
丫鬟又上几道菜,玉林兴致又起,拿起筷子东戳西夹,尝了个遍。
“疯癫的乐伎后来如何处理了?”纳兰道。
玉林道:“当街杀了呗。”
“当时何人管此事?谁人处理的尸首?”纳兰问。
“不知道,估计以前宫廷教坊的人可能清楚,也可能早就死啦。你问这干嘛?”玉林道。
纳兰道:“无事。不过是禁曲之人冥顽不灵,须得有确凿证据令其认清害处,方可杜绝。”
玉林点了点头,自语道:“也是对的,不然怎会三年了还有人弹?”忽地灵光一闪,心想:“那个昭雪不也是会弹的么?怪不得纳兰要手下留情。不过他俩看起来是夫妻不睦,我还是闭嘴为妙。”挑起一块蹄膀,塞进嘴里,就着花雕品着,当真一绝。
玉林摸了摸肚子,自觉酒足饭饱,饮茶漱口,道:“当日光明顶大会之上,好像看到景阳大哥,也不知他后来如何了?”
纳兰心内一颤,道:“他……死了。”
“啊?”玉林愕然,忽地笑嘻嘻道:“骗人,我知道你,最会骗人。”
“景阳被江湖各派围杀,死在藏峰山,我收回了他的湛卢剑。”纳兰道。
玉林道:“我不信,拿来我看。”
纳兰道:“剑在清水阁,你自己去。”玉林撇下纳兰,一路奔至清水阁,果然见到崩毁的湛卢剑,已成寸断,置于木盒之中。回身之间,看见纳兰立在门口,登时心内生气:“走了!”
纳兰无奈阖目,丫鬟来问:“刚做好的八珍碗,怎么走了?”
纳兰道:“送到府上去吧。”
“是。”丫鬟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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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依据玉林所说,令莫少飞暗中打听,问得昔日宫廷教坊,尚有一个嬷嬷活着。遂换作便装,前往查证。推门入内,只见两个小儿追打嬉闹。
“谁呀?”屋里转出一个年轻妇人。
“宫廷教坊的旧人,想来请问刘嬷嬷几件事。”莫少飞道。
年轻妇人一听便急:“怪人说的什么话?!现下大疫,还不要传染我们。要找嬷嬷,但去王城,何来我们市井之地。”说罢,抄起笤帚要将二人扫地出门。
忽地屋里有人咳嗽,近而一语:“让他们进来吧。”妇人放下笤帚,笼着两个小儿,盯着这二人进屋里。果不其然,炕上坐着个老妇,身形幼小,倒像个孩子,想来年纪已是不小。
老妪道:“二位官爷来找老妇,可是要问当年事?”
纳兰使了眼色,莫少飞去门口警戒。纳兰走近床边儿,道:“当年教坊血案或有冤情,还请刘嬷嬷详述经过。”
刘嬷嬷叹了口气,道:“该来的总会来,我在这藏了数年,不想还是被找到了。你们真是神通广大。”
纳兰道:“听嬷嬷所言,果真内有玄机?”
刘嬷嬷叹了口气,双目无神,凝望空气,回忆道:“我本是宫廷教坊里服侍乐伶舞伎的下人,承蒙已逝的萧王后垂怜,看我年事已高,让我做个嬷嬷,明着是掌管宫女,实际上也省去许多劳力。”
“那年中秋宴上,钦天监的景大人作下了《满庭芳》一曲,感得百花盛开,宫中之人纷纷称道。王上便令教坊之人习之,改编钟磬乐舞,以礼乐感化天下。教坊里的伶人艺伎听闻,皆满心欢喜,接过曲谱好生研习。”
刘嬷嬷攥了攥手中衣裳,续道:“王爷你也知道,弹琴吹笛的遇见好的曲谱,都要珍藏起来,更何况是这旷世不闻之曲。教坊中的乐工、伶人、艺伎,连执鼓掌灯的也赶来看热闹,人们都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曲谱传入教坊的第一日,大家可高兴了,争相传抄;第二日,人们各执乐器,齐声演奏。我老太太仍记得,那日本来要下暴雨的天气,人们吹弹了一遍,便风和日丽了。王上派朱公公来问询进展,知道大家日以继夜,备作圣听,立时龙颜大悦,朱公公还令小太监,为每个人把盏,赐下御酒。”
“可是,朱公公走后不久,有人就开始呕吐、泻肚;传请太医来看,却言是疟疾瘟疫,将整个宫廷教坊封闭,不得出入。夜里,哀嚎不已,有的人痛不欲生,竟抓得全身体无完肤。莅日,一个小舞伎发现,教坊的门不知何时悄悄开了,便溜了出去,大家伙儿疼痛难忍,也都纷纷冲出教坊门口,想要求医治病。谁曾想到,跑到街市上时,看见的不是郎中,却是全副铠甲、暗箭冷刀。教坊七十余人,皆、皆被当街杀死……”刘嬷嬷哽咽道。
“你是怎样活下来的?”纳兰问。
刘嬷嬷道:“朱公公赐酒之时,我刚好内急,躲在茅厕里,当时以为错过御酒,有些遗憾,却不想因此留下条命,还能回来。事后我们怕朝廷追查,便让儿子媳妇躲到乡下,近日想来风声儿淡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想着,哪里生的哪里死,这才又搬了回来。”
纳兰叹了口气,道:“可知朱公公为何赐毒酒?”
刘嬷嬷道:“我亦不知,但是朱公公所赐毒酒,该当是奉了王令。唉,萧王后待我不薄,老身只望王上悬崖勒马,莫再造杀业。”说罢,往着胸口猛力一撞。纳兰阻止不及,近前看时,方才发现原来衣服里藏着剪刀,扎在胸口,已然毙命。
纳兰阖上刘嬷嬷双眼,叹了口气,走出屋外,看见其人儿媳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叹了口气,道:“刘嬷嬷已死,你们离开京城吧,再莫回来。”妇人面现恐惧之色,仍旧盯着,莫少飞上前道:“可听见了?”刀柄触之,妇人并两个孩子,竟然硬生生倒了下去。伸指探鼻,气息全无。
“王爷。”莫少飞一惊。
“何人,出来。”纳兰喝道。
屋上落下一个人,看背影是个汉子,负手转身,面涂脂粉——竟是朱公公,双指一抖,莫少飞立时倒地,纳兰心下一凛。
朱公公道:“王爷莫怕,只是睡一会儿,死不了。”
“你来此地,有何贵干?”纳兰负手而立,双掌凝气。
朱公公道:“恕老臣僭越,有些事还是不要刨根问底。王爷查至此处,罢手方是明智。”
纳兰道:“过则更之,错则改之,岂可故意掩盖真相?”
朱公公道:“有些错是不能承认的,王爷在朝多年,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纳兰嗔道:“难道一错再错?!”
朱公公叹了口气,道:“杀了这么多人,已难收手了。揭开真相便是王权不保,武平王府受王上大恩,岂可负之?”
“我知道。”忆起护送王陵之事,武平王府险些满门抄斩,幸得皇甫力保,得以逃过一劫。纳兰道:“坐于王位上的恐惧,我当然知道。然则,我不知道的是,为何偏偏选择《满庭芳》,镇之立威。”
朱公公道:“王上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猜测。武平王不惧,但请问君。”见其不语,朱公公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那妇人口中之话,王爷是不信的。”
纳兰道:“当然。她既从未见过我,又缘何知晓我之身份,称呼王爷?”
朱公公闻之,心内一凛,面自强定,道:“那又是何人?”
纳兰负手道:“她自言曾受已故萧王后之恩惠。”
“是萧世子?”朱公公面露惊惧之色。
纳兰道:“这是你说的,如何回禀王上,你自己看着办。不过,你今日已露行迹,武平王府中的眼线,也大可撤去了。”
朱公公道:“眼线也非我之力可以安插。”
“既如此,我便亲自动手了。”纳兰眼神一凛,朱公公抹了抹额头,道:“回禀王爷,此次实是王上急召,老臣不得已,才乔装打扮。”
纳兰挥手道:“我即刻面圣。”走了两步,忽地停步,道:“朱公公,你是否曾经去过宫廷教坊赏赐御酒?”
朱公公心底一颤,沉默片刻,道:“送过。”话锋一转,又道:“王爷相信么?”
“信。”纳兰道。
朱公公道:“那是你的相信,非是我的说辞。”
“呵。”纳兰冷笑一声,解开莫少飞穴道,扬长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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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