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雄:毛泽东主义与人间天堂 (四)

王力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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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月29日讯】
七、“让人民来监督政府”

一九四五年夏天,黄炎培在延安向毛泽东说了这样一段话:

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 “求荣取辱”的也有。

总之没有能跳出过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

毛泽东接而答道:

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29”

后人把毛这一回答看作是在当时条件下为争取民意所许的轻诺。我相信做表面文章的成分会有,但是内里有没有真实的成分?“民主”一词歧义较多,暂且不提,而“让人民来监督政府”,从毛泽东掌权后的脉络看,应该说是一直在进行摸索和尝试的。

一九五七年的“鸣放”因为很短时间就变成了“反右”,现在人们普遍认为那从一开始就是个定计设局的“阳谋”。没有证据可以反驳这一点,但我也并不因为毛自己说过“引蛇出洞”就完全相信。他是个辨证专家,从来都一箭数雕,为各种前景予留出转折可能。我之所以相信他的最初动机中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是因为那次“鸣放”和后来的“四清”、“文革”含有相似的基因,不会全属偶然。

掌握了国家政权的中共,没几年就繁衍出一部庞大的国家机器。被毛厌恶的官僚体系换汤不换药地再现,官僚主义开始盛行,等级和特权也堂而皇之地重新出笼。黄老先生预言的“周期率”似乎正在发生。革命把旧官赶下了台,上台的新官和旧官区别在哪?古代有官阶十八品,现在有干部二十四级。那麽革命的意义又是什么?这对一心要再造新人间的毛泽东,肯定是个一直苦恼于心的问题。赫鲁雪夫对史达林的揭露进一步触动他,社会主义如何走下去的问题更迫切地提出。他的理论助手胡乔木后来有这样的回顾:“苏联揭露的史达林的统治,其黑暗不下于历史上任何最专制暴虐的统治。毛主席日思夜想走出一条比苏联好的路子来”“30”。赫鲁雪夫做秘密报告仅三个月,毛就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稍后又提出了与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显示出他要以党外力量监督政权的想法。一九五七年春天,中共内部开展反对官僚主义的整风运动;四月三十日,毛约见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人士,鼓励他们给中共提意见,帮助中共整风,在全国推广“大鸣大放”。

有一种观点认为,毛那时过高地估计了他与知识份子的联合“31”,以为知识份子可以成为他的同盟,能够用他们置身局外的监督批评帮助他克服权力滋生的官僚主义。几年以前,不正是中国知识份子集体投向他,骂得蒋介石成了独夫民贼,使他顺利地夺得了政权吗?然而他应该知道,知识份子总是批判现实的,并且要探究本质,不会只停留在他所希望的批评官僚主义上。五七年的鸣放热潮一旦真被推动起来,很快就超出他能容忍的界限,直捣 “党天下”的专制基础。他由此恼羞成怒。

毛善于化被动为主动,用他的话说是“把坏事变成好事”。仅半个月的时间——从四月三十日约见民主人士到五月十五日他写出《事情正在起变化》的党内秘文,他就从“鸣放”转为“反右”,并通过国家政权开始有系统地实施“引蛇出洞”的“阳谋”。这方面已经有了很多介绍,不必多说。需要提一下的倒是另一个关注较少的方面。

“鸣放”结果使毛泽东得到一个教训——知识份子不会和他成为一股道上跑的车,因此知识份子是不能被包括在“让人民来监督政府”中的那个“人民”之中的。不仅如此,由于知识份子占据着意见中枢和教育传火的地位,历史上一直受工农大众的尊敬乃至迷信,他们的存在会使人民变得“思想复杂”,甚至离心离德,这对他以自己思想去“占领一切思想阵地”的打算显然是威胁。为此,必须把知识份子作为一个阶层整体地打入另类,让他们变成受唾弃的卑贱者,才能消除他们对群众的影响力,再通过对他们的“改造”,让他们永远为“原罪”忏悔,不再产生任何独立思想,而只以他们的专业知识充当“驯服工具”。

“反右”运动不过是他这个总构想中的一步。对划为“右派”的五十多万知识份子的残酷斗争,目的是打断整个中国知识界的脊梁,让他们从此噤若寒蝉。其后二十年,“知识份子工农化”是毛的知识份子政策之不变核心,目的就是让中国从此不再有真正的知识份子,而人民没有了知识份子,就可以摆脱蛊惑,只接受他一人的思想,成为围着太阳转的向日葵。

毛用自己思想“占领一切思想阵地”,除了出于帝王情怀,也该是他整体战略部署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随着与务实派分歧的发展,在他心目中,政权体系已经演变为革命的怪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党内资产阶级” 正在形成。他相信人民,只要他带领人民坚定地向新世界前进,走一步就会近一步,总有一天能到达理想的天国。然而障碍却是在他和人民之间的官僚集团。他们把持着管理国家的日常权力,眼里却只有治国方便或经济小利,动辄就把“私”当作解决问题的法宝祭出。消灭人的自私本来就如愚公移山那样困难,在他带领人民向无私境界艰难攀登的途中,每一次官僚集团进行“私”的勾引,都会导致社会重新落回“私”的泥潭,从而使他的努力前功尽弃。他为此而痛恨官僚集团,在考虑如何打破这种胶着时,“让人民来监督政府”就越来越不是空话,而成了他头脑中对付官僚集团的唯一可能。但是在真正实施这种“监督”之前,他不会忘记“鸣放”的教训,因此必须先用他自己的思想统帅人民,而不让人民受其他思想干扰,才能保证人民按照他的要求对政府进行他所希望的监督,不会成为新的“右派”。我想这种战略考虑,也是毛一定要把产生异端思想的源泉——知识份子彻底搞垮的原因之一。

从这个角度看,毛整知识份子只能算做一个步骤,他的最终目标是在解决官僚集团。

然而,官僚们可是不像知识份子那麽好摆布。

八、“四清”——不成功的尝试

一九六三年二月,鉴于毛泽东指责中共干部“绝大多数不懂社会主义”,中共决定开展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半年前被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上搞得很被动的刘少奇,也许是出于希望以顺应毛取得谅解的目的,起初非常积极地推动运动,大讲阶级斗争,派夫人王光美亲自下乡蹲点,并把一百八十多名正副部长和一千多名司局长派下乡搞运动。运动逐步具体化为“四清”——即清账、清仓、清财务,清工分(后升格为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清经济),简称“四清运动”。

在运动发展过程中,毛泽东不只一次地指示:根子在上面“32”。然而主持具体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和彭真却将运动搞成了自上而下派工作队清查农村基层干部,目标放在打击多吃多占和贪污浪费上。这两种对运动完全不同的态度与期望,导致了毛和刘当面发生冲突。

针对刘少奇所说主要矛盾是“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毛斥责道:

我们这个运动,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是“四清”“四不清“运动……所谓”四清“、”四不清“,什么社会里都能整…… 没有说明矛盾的性质!不是别的什么主义的教育运动,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33”

这段话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毛泽东的观点。以刘少奇、邓小平、彭真等人的政治头脑和对毛的了解,不会不明白含义是什么。但他们不能按照毛的路子搞,那样就会搞到官僚集团和务实派自身,甚至自己都可能成为运动物件。这一点在刘少奇检讨对毛不够尊重的时候已经看得出来,毛当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同修正主义的问题。”“34”

当时中共的组织体系掌握在以刘少奇为首的务实派手里,毛因此空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没有层层贯彻推行的权力。务实派明着不跟他争,却是一个“拖”字定乾坤,反正权力在握,毛的意志只能通过他们贯彻,他们就给他搞走过场,形式化,抓而不紧,不了了之,消解于无形。对此,当代研究刘少奇的学者何家栋有这样看法——“四清”时毛泽东就想搞一场类似文化大革命的运动,只是因为刘少奇的抵制才未能实现。“35”

何家栋的看法有对的一面,也有不对的一面。对的是“四清”比五七年的“鸣放”更接近文革。五七年“鸣放” 只有人民监督政府,“四清”运动又加上了教育人民,组成文化大革命之核心的“斗私”和“批修”两个因素,在 “四清”时都有了萌芽,并且组合在了一起;不对的是毛在“四清”时还是想通过党政体系贯彻他的构想,而到文革时,他已经是要以打碎党政体系贯彻他的构想了。因为“四清”的经验使他明白,盘根错节的党政体系已经整体地成为了他的敌人。

他对党政体系的态度,可以从这样一个变化反映出来——“反右”时,由他审定的人民日报社论讲:反对一个基层单位的领导,就是反党,因为党的领导不是抽象的,“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基层组织组成的”。而九年后的文革,同样是他审定的决议和社论却说:反对县委书记或省委书记都不是反党,也不是反对党中央,因为省委就是省委,党中央就是党中央。“36”

九、毛如何解决难题

总结起来,毛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要面对的问题有这样几个:一、只有造就“一心为公”的无私新人,共产主义才能最终实现;二、不打倒“私”字当头的党内务实派及其权力体系,造就新人的进程就无法取得成效和最终成功;三、如何持续地“反修防修”,彻底杜绝党内产生新的特权阶级和官僚主义;四、怎样做到“让人民监督政府”,实现人民管理国家。这四个问题他都曾分别地尝试过解决,但都没有成功。实践使他认识到,四个问题是不能分别解决的,必须把它们放在一起,相辅相成,一并解决。

文化大革命至今被多数人认为只是匪夷所思,似乎全是毛的糊涂和疯狂所致,唯有称其为“浩劫”。然而透过表像,文化大革命的因果关系和内在逻辑其实相当完整,那是毛泽东主义一次空前集中的综合体现。(声明:我决不否认毛有阴暗和暴虐一面,以及文革对中国人民是一场浩劫,然而那些方面只要摆事实就可以无穷罗列,理清毛泽东主义则需要不带价值判断的分析。)

毛立志把人民带向美好的无私社会,但人民是一个巨大群体,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不能直接带领几亿人,因此他和人民之间就不能没有一个官僚集团。只有靠那个官僚集团的日常运作,他才能和人民保持沟通,管理人民,发展经济和维持秩序,才能谈到带领人民走向未来。然而问题也就出在那个官僚集团上——他们是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的,是修正主义者、特权阶级、既得利益集团,是不要革命的和不想前进的!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那个官僚集团不是仅靠更换就能改变的。按照毛的道理,人有私心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思想遇到合适的土壤就会形成资产阶级实体,权力恰恰就是那种土壤。因此不管换上什么人进入权力集团,腐化变质都是在所难免,而在他们成为新生资产阶级之后,又会利用权力继续强化他们个人的和集团的既得利益,结果就只能使官僚集团日益远离人民。

问题就这样集中到官僚集团身上了——带领人民离不开官僚集团,官僚集团又是带领人民走向理想目标的障碍,毛该怎么解决这个相悖的关系呢?不错,他有无上权威,官僚集团怕他,但是只要他一看不见,他们就另搞一套。靠他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看得住几百万官僚呢?累死他也是防不胜防。这时,“让人民来监督政府”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如果全体人民都跟他站在一起,六亿“舜尧”的十二亿只眼睛都盯住官僚集团,数量和力量的对比不就发生了变化吗?再多的官僚岂不也可以看得死死了吗?

那麽,怎样才能让亿万人民来跟他一块监督官僚集团?毛有这样的反思:

过去我们搞了农村的斗争,工厂的斗争,文化界的斗争,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但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没有找到一种形式,一种方式,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黑暗面。“37”

五七年的“鸣放”应该算一次尝试,只是没几天就走向了反面。他在其后又思考和等待了近十年,并在这期间努力地用他的思想去“占领一切思想阵地”——正如前面所讲,这是他心目中保证他和人民能够成功结盟的决定因素。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陪他接见百万红卫兵时所讲:

我们要让亿万人民掌握毛泽东思想,让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思想阵地,用毛泽东思想来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人民群众掌握了毛泽东思想,就变得最聪明,最勇敢,就能发挥无穷无尽的力量!“38”

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毛把当代意识形态的手段利用到极端。整个六十年代,“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一个接一个,“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不断推出。他期盼只要他的思想统一了全中国人民的大脑,就如同孙悟空嚼碎毫毛可以变出千万化身那样,亿万人民群众就都成了他的化身。那时,一切修正主义、特权思想、官僚作风、腐败行为如何还有藏身之地,官僚集团从此也只能老老实实服从他的意志,否则就会被火眼金睛的革命群众立刻揭穿和打倒!

在他的设计中,掌握“毛泽东思想”和批判修正主义的过程,又是人民群众自身“改造世界观”和“实现思想革命化”的过程。这种“斗私,批修”的关系,林彪的阐释是:

斗私,就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同自己头脑里的“私”字作斗争。批修,就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去反对修正主义,去同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作斗争。这两件事是互相联系的,只有很好地斗掉了“私”字,才能更好地把反修斗争进行到底。“39”

摆在毛泽东面前的几个世纪难题,相互之间构成了复杂的关系,在理论上梳理明白已属不易,一并对其解决更是难以想象。然而毛的天才又一次得到了空前表现,他把那些关系互为利用地组合在一起,令人叹为观止地搞出了一个集毛泽东主义的大成——“文化大革命”。

(未完待续)

二十世纪末写于北京

注释:
“29”黄炎培,《八十年来》,文史资料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一四九页。
“30”冯建辉,《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思想史”》,多维新闻网(http://www.duoweinews.com/Nov 2922:56 :501999)。
“31”约翰·B ·斯塔尔,《毛泽东“政治参与”的含义与作用》,《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三卷》,中国工人出版社,一九九七年,一二八页。
“32”高晓岩,《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南方周末》,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33”同上。
“34”同上。
“35”同上。
“36”张赞甯,《炎黄春秋》,一九九九年第五期,二页。
“37”毛泽东一九六七年二月的一次谈话,见《人民日报》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八日。
“38”见《人民日报》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九日。
“39”见《人民日报》,一九六七年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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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博讯》www.peacehall.com(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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