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北边，白沙岛上的大赤崁，是妈妈出生的地方。白沙岛南边连接中屯岛，西北边和西屿接连。古早以前的马公、中屯、白沙、西屿还没有陆桥衔接在一起的年代，往来岛屿间，涨潮时靠着渔船接泊，落潮时，就靠着双脚越岛了。那时候，年轻的外公常常从大赤崁骑脚踏车下马公做生意。每次往返都要算准潮汐，赶在潮退时牵着货车行走百公尺礁石，涉水过“顶泽”走上中屯，过岛后再涉水通过中屯南边的“下泽”到马公。后来，岛和岛之间有桥梁连接起来，外公也带着外婆和十几岁的妈妈，一家人迁到马公岛定居。
连溪公和赤崁族亲之间的情感，并没有因为迁离乡里而淡远。维系情感的，是“顶山人”（马公本岛以北地区的俗称）世世代代相传的血脉，以及四季里，在族亲间往往返返的芦黍米香、红心那菝仔、丁香、土魠和紫菜……。
从小黏腻在外婆外公身旁的我，常常在吃到舅公、叔公、姑婆从顶山提来的时产。春天来的时候，外婆的“灶脚”里，一只只从赤崁来的章鱼在水槽“趖来趖去”；夏天丁香鱼盛产时，门口一簳簳丁香鱼甫，架在圆板凳上晾晒着，咸咸的海味都飘进了门来；秋天时节，屋角总有一堆吃也吃不完的高丽菜和大头菜。当三舅公提着紫菜跨过大门时，四季已走到年的尾巴。
小时候的我，常常以为紫菜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在海边看到，那些长在石头上青青绿绿的海藻。想吃紫菜，只要去海边扒一扒、刮一刮就有了。后来才知道紫菜既不是海藻也不是青苔，紫菜是海岛稀少珍贵的天然物产。在澎湖九十七个岛屿中，只有少数几个小岛生得出好紫菜。
每年秋天东北季风吹起，白腹鱼从北方回游到澎湖时，海浪一波波随着涨起的海水扑卷上岸。沉睡在岛屿北边的紫菜种苗，喝足了湿湿咸咸的海水，才慢慢从寒风中苏醒过来，开始在礁岩隙缝间漫生滋长。随着入冬的脚步，浪愈翻愈猛，潮起潮落、潮起潮落……海洋的呼吸、温和的日照，把紫菜一寸寸拉拔了起来。
“九月风起，紫菜着食着咸水，开始在发秧的时阵，咱赤崁的委员会就会派男丁去姑婆顾紫菜，顾到紫菜拢大丛起来，大家才相招作伙坐船去姑婆挽紫菜。”有一次外公告诉我赤崁“挽紫菜”的缘由，我才知道紫菜不是随便那一块石头都可以长出来的。
澎湖北岛的紫菜，大部分都长在姑婆、屈爪、碇沟、空壳礁几个岛屿，其中以姑婆岛的紫菜最有名。妈妈的家乡，几百年来一直保有采紫菜的丁口制度，就像沙港村“围海鼠”的传统一样。沙港的海豚和赤崁的紫菜，大概是老天爱怜岛民，在海岛草木不生的深冬时节，赐给人们滋补的“海菜”吧。
“挽紫菜”可以说是赤崁村每年冬天的大事。从秋天种苗发芽，轮派男丁看岛顾紫菜种苗开始，一直到到紫菜熟成，千等万等，好不容易才等到冬日狂风猛浪稍息的大好天候，在无风无浪的清晨，男女相招，老老少少穿草鞋、背竹篮网具，一起搭上渔船，向西北方的姑婆屿出航。
十多年前和族亲肩叠肩，一起坐船出海的热闹场面，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当船队靠上姑婆岛，男人女人跳上了岸边，就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上急走翻越陡坡，奔向北岸紫菜生长的地带。等待所有村民都到达后，才敲起开采的锣声，并燃放鞭炮，瞬间，衣着鲜艳的人群奔向紫菜礁岩，把整个姑婆屿北岸挤得热闹纷纷。
整个上午，大家都埋头努力拉拔着紫菜；布袋与网篮渐渐沉重，直到午时，鞭炮再度响起，刹那间，整个海岸像是一群采好蜜汁急急回巢工蜂团，人群快速流向姑婆岛南岸。而那些舍不得走的人，想多拔一把又怕搭不上船，一脚腾空跨出，手指还在地上乱抓着，“赶紧哦！行船是父无等子哦！”往回急走的人大声呼喊，嘲笑那些舍不得离开的人。
人潮陆陆续续的往船的方向集结，搭上船只，沉甸甸的船队一路回返赤崁港。采回来的新鲜紫菜一点也不紫，看起来绿绿黑黑的，像是染了暗绿色的白木耳花。午后的赤崁村，到处都在忙着晾晒紫菜，村民利用北风暖日，把湿漉漉的紫菜铺晾风干。
走在弯曲的巷道里，北风吹来阵阵带有咸水汽的紫菜味，风里也混杂着男男女女的欢喜笑闹声，话语多是在评比谁的“脚手卡猛”，各家采得的斤数和今年干菜湿菜的价钱。早起的下弦月高高挂在屋顶的天空，黄昏前的赤崁村依然拢罩在一片紫菜热潮中。
脱下了湿林淋淋的草鞋，我顺手抓起一把不久前才上岸的柔软紫菜闻着，心里想，究竟是谁把紫菜的种苗留在岛上？是北风吹来的还是潮水漂来的？是海鸟带来的还是神明赐予的？
天色渐渐昏暗，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一直映现着采菜人跪在礁岩挽菜时，那人、海、天交连的景象，心底也同时浮现出小羊跪在母亲怀里吸奶的画面。
当紫菜不再只是菜的时候，我清清楚楚明白，身体里有一半的骨肉是赤崁人喂养的；当紫菜已经不再只是菜的时候，从小积留在血液里浓浓的紫菜味，教我一定不要忘记妈妈的家。
冬天的白腹仔鱼又肥又嫩，和紫菜一起煮汤最“对时”（合时）。抓一把紫菜泡在水里洗去沙石，涨起后再沥干水分，白腹鱼洗干净切成小块，青蒜切细段，热油锅，下蒜白爆香，再把紫菜倒下去热炒几下，炒香后放入白腹鱼，加适量的水煮到沸滚，再洒上会吸引出紫菜香味的青蒜，滚一下就可以起锅。
寒冬里嘟着尖尖的双唇，吸一口有鲜浓海潮味的紫菜汤，很快就会再加添一碗才稍稍感到满足。看着浮荡在鱼白和蒜青之间，那褐褐绿绿的紫菜，每一口都是如此珍贵啊！@
转载自野人文化–【食物恋】
(http://www.dajiyu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