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軍行
(續我的抗日從軍行 1)
忽然間,宣傳從軍的標語到處出現,有些標語很能打動人心。我還記得的如:「你平時常說愛國,現在正是證明的時候了。」
「人品的高低,就在此時判斷,」
「這是勇敢與懦弱的分水嶺。」
有一張畫著一小孩問爸爸說:「爸爸,你在當年偉大的抗日戰爭中做了些甚麼?」
也有些諷刺反對從軍同學的宣傳畫,如畫一只又肥又大的臭蟲躲在被褥下,畫上題字是:「臭蟲最會躲在溫暖舒適的地方。」
我覺得這類諷刺畫不好,祇能引起不從軍同學的反感。
從軍的聲浪沸沸揚揚,沒有人能再安心讀書了。教授們也無心授課,全校好像停了課。
夜是最逗人思量的時光。我記得我簽名從軍的前夕,心情非常複雜,從軍呢?不從軍呢?在心底翻騰了幾十回。這一天,天氣似乎特別陰沉。平日黃昏時,同學多在自修室各自讀書,今天自修室冷清清。我也提早上山返宿舍。我一面深思,一面拾級上山。我覺得我應該從軍,如果這次躲避不從軍,平日的言論全成自欺欺人的謊言。往日的豪情,祇是可恥的裝飾。但是如果我從軍不幸而戰死,對父母如何交待?對我愛慕的那位女同學又將如何?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以往的生活瑣事,一一浮上心頭,神思恍惚,竟兩次走岔了路。回到宿舍,同學們都在默默想心事,與平日吵吵鬧鬧的情形大不相同,好像大家都心意相通,互相憐惜,不再爭吵了。熄燈號後,各人上床,今夜聽不到鼾聲,祇聽到輾轉反側聲和輕輕的嘆息聲。我很想念從香港流亡到桂林的家。桂林於月前日軍逼近時已疏散,現在父親母親不知流落何方?記得三年前我離家北上入學時,母親再三叮囑:「凡事以安全為第一」。我答應了,而今日卻自動從軍。我又想到在澳門讀中學時,曾同學多年的何姓女同學,她原在粵北中山大學,現在粵北陷敵,她不知流落何處。當她知道我從軍,她的心情如何?不幸我不能歸來,她又會如何?她平日的形象,一一浮現腦際。最深刻的一個印象,是一次到澳門對岸的群山旅行,群山中有一道大水澗,水枯了,祇露出一重一重被水沖刷得很光滑的大岩石,在幾層岩石上面,由於水澗的兩邊長出綠樹,枝葉交柯,織成一幅幽美的景色。同學們都畏石滑,不敢往上爬,我卻敏捷地爬上岩石。她也希望上去看看,於是我又爬下來握住她的手,扶攙她爬上大石。這是我初次接觸她纖纖玉手,她有點靦腆,但微笑接受我的幫助。她的淺笑,從此深深地烙入我的心中。我們爬上幾層岩石然後下來,同學們看到我們時,都點頭帶一種怪異的微笑。這一夜,我又浮現出她那默許的淺笑。我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惆悵,一會兒又自責──男兒赴義,生死任之,何必婆婆媽媽!這一夜思潮起伏,輾轉難眠。朦朧中起床號角已響,我覺得頭很沉重,心很煩躁,須要洗個澡,於是匆匆披衣下山,直入浴室,放出由地下噴出的溫泉水。洗澡後,心身比較舒暢,也不參加升旗禮,逕從浴室隨著早餐號角入飯堂。我的好友張君與我同桌。他是我從桂林一道同來重慶的,平日交誼最深。今早,他的面色很凝重,偶然發一聲輕嘆。我們沉默不交一言,祇低頭吃粥。忽然,從操場上傳來鼓聲,擴音器播出某某同學參加青年軍。我的情緒受到震動,一種正義的衝動非常強烈,覺得不能再猶豫了,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就應在此刻決定。忽然,張君問我:「你從軍?不從軍?」
我抬頭堅決的說:「從」。張君說:「我也從。」我們相視一笑,放下早餐的粥碗,直趨從軍簽名處,我拿起毛筆,在報名紙上寫下了我的名字。張君也簽了名,白紙上已有十幾個名字,我也無暇細閱,祇聽得鼓聲大作,擴音器中傳出:「法政系三年級同學孫某某、張某某簽名從軍。」我擲筆抬頭,感到此筆有如千斤之重,真真正正的「如掾鉅筆」。名已簽了,播音器中已播出了,不管前途如何,生死禍福,成敗榮辱,都得接受,再不能有絲毫退縮。於是我的心豁然開朗,幾日來所有的憂慮煩惱一掃而空,自覺得精神忽然挺拔起來,好像突破了軀體,頂天立地,成一鉅人,情緒極莊嚴,又極灑脫,鄙視人世間一切得失榮辱。這種感覺是我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我的一位好友劉君氣喘喘地跑來,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你從軍了,好,好。祝你勝利歸來。」我哈哈大笑說:「一定,一定。」好一聲充滿豪情而悲壯的笑聲!(待續)@
--轉自黃花崗雜誌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