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淵:南疆紀行

朱學淵

人氣 13
標籤:

【大紀元11月10日訊】新疆本和我沒有緣分,它是充軍的地方。六八年在上海搭過一班送知青的列車,機車的汽笛一響,數千家長發出號哭的爆鳴,還見一個母親暈厥在月台上,這景象永遠留在我視聽的記憶中。新疆意味著生離死別的遙遠;可是絕情的政府,卻將一列車一列車的稚男稚女送到那方去了。七一年在農村裡勞改,一天聽村姑們說,新疆接女娃子的車,昨夜停在成渝公路上,還說二大隊的一個狠心女子,撇下了丈夫和孩子也去了;我也萌生過逃亡的想法,可是新疆有太多的男子缺妻,它只要女人。新疆也有我的親人,七七年家裏來了從未謀面的堂姐一家,自從伯父在戰亂中「被我軍鎮壓」後,她跑去了新疆,嫁給了奎屯農機廠的廠長,總算混出了個體面。只記得姐夫對我說,那裏「不缺糧食,有白面」。

關於新疆,腦海裡除了無際的沙漠,便是「遙遠」、「缺女人」、「有白面」這樣一些莫名其妙的概念,這些年又聽說那裏在鬧獨立,很可怕。然而,最近我又做了些「西域歷史地名」的研究,從此就自作多情地思念她,而且還眷戀得那末動情。今年夏天決心到那裏去走一遭。直到行前,人們還在告戒我,那裏很危險;北京的姐姐則說,那是「敏感地區」,「言論放肆者」不去為妙。可是非去不可,我要見見那裏的山水和人文。

西出了陽關,又是故地和故人

我們一家人先飛上海,然後就奔烏魯木齊。現代旅行是點點間的飛,辭別了高樓,便是浮雲;當然也就暌違了河西道上的「左公柳」。黃昏時下飛機,就由「西域旅行社」的小馬接著,逕直去了富麗堂皇的「海德飯店」。那頭戴紅盔的搬行李的小伙子的眼睛長得很俊,問他是不是維族?他卻說是江蘇泰興人,祖父「支邊」來的。進得二十七層上的房間,朝外望去,竟又是高樓四立、萬家燈火。這真叫我困惑:莫非西出了陽關,又是故地和故人?

清晨早早醒來,下樓喝咖啡,就和那位領班的姑娘聊上了,她說今年生意不好,日本和美國的「團隊」不多,倒是內地和台港的客人不少。問是那方人?她說是「新疆人」;五十多年前祖籍山西當兵的祖父就跟王震來了。自後又聽無數人說祖上是「跟王震來的」,對新疆漢人來說,瀏陽王震好似他們祖宗。我問她想不想回內地,清秀和氣的她回答說:「沒想過,這裡挺好的,口裡(指內地)人心太壞,我們不習慣。」

包租的豐田越野車八點準時來到,行程是吐魯番、庫爾勒、庫車,然後橫穿沙漠,至民豐、和田,終點是喀什。南疆太大,走馬觀花也要費九天時間。導遊小馬、司機小朱和我們一家三人,一路談笑風生,度過了愉快的時光。小馬是鄯善人,祖上是陝西回族;問他做不做「功課」,他說「心裏有那麼回事就行了,只是聞了大肉就想嘔吐」。他是鄉里唯一上大學的,打從新疆師大英語系畢業,就給Marlboro做代理,賺了錢,又受了騙,於是才來當導遊;我們就叫他「賊回回」。小朱寡言,爺爺父親都是「跟王震當兵」的河南人。小時父親見他不成器,告訴他人分兩種,「坐轎子」的和「抬轎子」的。他回嘴說:「世上那末多人,總要有人抬轎子。」父親氣急,抓了一張板凳朝他砸過去。初中畢業後,閒散在社會上打群架,父親只得送他去當兵,才學得了開車本事,成了個好人。

王洛賓在達板城很淒涼

從烏魯木齊奔吐魯番,要經過著名的「達板城」。高速公路的「達板城出口」,正是戈壁灘中的一個大風口,盛夏掃興的風竟把我們吹得直抖擻;沒見著一個「達板城的姑娘」,卻在簡陋的禮品點裡遇上了一群掌櫃的「湖南妹」,店裡擺了好多好多關於作曲家王洛賓的書籍和他創作的歌曲磁帶,店門外還立著一尊他的頭像,很淒涼地被北風吹著。王老師生來命苦,活著想革命,卻要被勞改;死了圖安分,偏要迎風站。伴著他的是一輛水泥粗製的馬拉大車,趕車的老漢和姑娘都像是逃荒的,卻在那裏引頸高歌。

很早就趕到吐魯番,沒進城,先去了高昌古城,那是由漢代戌邊將士始建的,後來在成吉思汗的不肖子孫們的內戰中毀了,剩下的是見不到頭的土夯的殘垣。回頭路上經過火焰山,那是一溜赤紅赤紅的大土山,就像尊燒紅了的巨碳,吸足了陽光中的卡路里,然後向周邊發散。它熱得名聲大,山卻並不美。那天,老百姓都說很涼快,卻把我們熱昏了頭,拍了照就逃之夭夭。

「葡萄溝」上「反分裂」的課

中午時分就到了著名的「葡萄溝旅遊點」,那是個「鄉辦企業」,老闆就是鄉長。一位維族的「古麗」(維語「花兒」,姑娘的名字都帶著它)接待我們,她才從烏魯木齊旅遊學校畢業,還說得幾句英文;因為兒子的中文有問題,我們還是讓她說漢話。於是「古麗」背誦了一通反對民族分裂的課文,我們倒也受益非淺。維吾爾同胞個個無憂無慮、天性快樂,跟著古麗如舞般的輕盈步履,見識了種種明珠般的葡萄,簡直愉快極了。

招待我們用飯的,是城裡的兩個漢族姑娘,初中才畢業,沒事來賺錢。新疆的女孩說話都很文氣,還帶點久違了的女性的羞澀;這令我想起在文革中愁死了的母親,她說話也是這般的溫柔。其中一個姑娘說是山東青州人,文革時一家抽一丁「支邊」,排行老大的父親義不容辭地來了。現在家裏有輛卡車,靠運輸煤炭過日子;她去過山東,說那裏的日子不如新疆,最近幾個叔叔也到這裡來謀生了。問她葡萄溝有那末多的維族姑娘,為甚麼要僱她們?她說維族會漢話的很少,而漢族遊客又很多。

在新疆,維族只要會漢話,機會便大大增加,因此幹部和知識階層的子女都進「漢校」。記得飛機上那位美麗的「飛行古麗」,父親是「自治區交通廳黨委」的官員,問她爸爸的漢話說得好不好,她莞爾答曰「做黨的工作,當然很會講話羅」,幽默地表達了對世事的明白。關於政府想推行漢語教育,也真是個兩難的問題,礙於「反同化」的國際輿論,就不能強制施加,在「維校」中只能設置有限的漢語課。於是,維族同胞中也就出了「抬轎」和「坐轎」的兩種人。

吐魯番的夜市

夜宿「吐魯番賓館」。新疆天黑得很晚,於是一行五人就去逛街,原以為這是個土地方,走上一遭才識了它「地級市」的「崢嶸」面目;城中馬路寬暢、汽車穿梭,城中心還有座電視和通訊兩用的高塔。「夜市」就在電訊大樓前面的廣場上;它「涇渭分明」,一半「漢餐」,一半「回飯」。我們在”回飯”那撥上就座,叫了一份”大盤雞”,再來上幾碗”羊雜碎”,三十元錢(不到四美圓)就把五個人餵得人仰馬翻。

出了夜市,在街邊遇見買瓜的維族漢子,他頭戴一頂鑲著紅色Marlboro絲帶的牛仔草帽,一股子鬍子拉咋的男子氣,兒子用數碼相機給他拍了照,他看了立等可見的相,高興得不得了,又拖著我合影。他用漢話對我說:”把照片寄來給我,到我家來,我宰羊招待你。”他留下的地址和姓名是”新疆喀什地區,葉城縣,江格拉斯鄉,六大隊一小隊,吐地‧托合提”。

天山路上憶往昔

從吐魯番去南疆,要經過托克遜,再翻越天山。當年左宗棠的悍將劉錦棠帶領著”老湘軍”和董福祥的”回軍”,就是從這條路殺進南疆,次第克服焉耆、庫爾勒、庫車、阿克蘇,然後一路打到阿古柏匪幫的巢穴喀什噶爾,新疆遂告光復。那個董福祥後來很有名,他本是個回回造反頭,被左宗棠招安去征西。戊戌至庚子拱衛京師,”拳亂”時殺日本領事杉山彬,護駕慈僖光緒到西安,”辛丑條約”點名的”首惡”,都是他;民國時期西北軍閥的祖宗,也是他。

我們一早辭別了吐魯番,又回到了風區,這才想起吐魯番是低於海平面的地方,出了”海面”,自然就有了風浪。大概因為有了南疆鐵路,庫爾勒又有了通北京的飛機場,這條號稱”三一四國道”的”劉錦棠路”就再沒人賞臉了,面子很不好看。車朝南開,遠遠就望見白雲下的橫亙著的天山,山前有一線樹林,小馬說那就是”托克遜綠洲”,我思忖它只是條”綠線”。走近一看,果真有大片縱深的莊稼田。托克遜是個農業小縣,進得城中,卻也是柏油路、電視台,四五層的樓房也不少見;但與吐魯番比,畢竟小得不可攀。不由得遐想,勞改時如能逃到這地方,”通緝令”也未必能追得過來;然後埋名教書,娶妻生子,天山腳下倒也挺清淨涼快。車一顫,驚了夢,身邊坐著跟我苦了三十年的妻子,和在哈佛學醫的兒子,不禁羞澀;過了六十的人,竟想哪兒去了?

孔雀河養育過美女如雲的”樓蘭國”

入得山中,是層層嶙峋的赭色石林,此生從未到過這般美境,可惜它不上照,只能勸君自己去走一遭。出山就是”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亦即古”焉耆國”的地方。天山上流下的條條雪水,在那裏聚斂成”博斯騰湖”,蒙古語的”巴音郭楞”就是”富饒的河流”。玄奘說:”出高昌故地,自近者始,曰阿耆尼國。……泉流交帶,引水為田。”正是這番景象。”阿耆尼”就是”焉耆”(亦作”烏耆”)。入湖的干流叫”開都河”,滿盈了的出湖水雅稱”孔雀河”,它本要一路慷慨地流到”羅布泊”,養育美女如雲的”樓蘭國”,可惜它斷流了近百年,”羅布泊”週遭成了乾枯的”無人國”。

中午時分,到左宗棠奏折上提到過的”烏甚塔拉”地方,在路邊一排飯舖門口就座,享受了一頓博斯騰湖出的鮮魚。當地各族民眾均著漢服,不少人兼通蒙、漢、維三語;旁桌是一位著西裝、有氣派的蒙古漢子,人人都向他打招呼,恭敬地站著與他說蒙古話。問得他是本地方的鄉長,就請教他蒙古族常見的人名,他用蒙文信手寫了二十幾個,再教一位不識蒙古字的蒙族女服務員轉寫成漢字。他還告訴我蒙、藏兩族人名有時相通,藏名”才增”,就是蒙古人的”車臣”。

博斯騰湖邊有”兵團”紮寨

出了烏甚塔拉,離和碩縣城不遠的地方,洪水把舖在卵石灘上的路基衝斷了,十幾米寬的缺口洶湧著山水,攔住了成百的大小車輛,看來三天兩頭沒有修復的望頭;青天白日下的我們,頓時滿面愁雲。於是大家分頭下水,摸石探路,沉著的小朱見一輛大輪的拖拉機衝了過來,他心中有了底,就叫我們統統上車;只見他驅動了四輪,幾腳油門就爬上了對岸,於是告別了這些”太富饒的河流”,匆匆地朝”博斯騰湖”奔去,再去與它們會合。

博斯騰湖,號稱中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我們登汽艇沿孔雀河逆行,才到了它西南角上的的出口” 零公里”處,湖水清澈見底,周圍是無邊無際的蘆葦蕩,據說每年要產蘆葦幾萬噸。駕艇的小伙子說,冬季湖面結冰可行汽車,僱四川來的民工在冰上采割,裝車運走去造紙。遠眺南山下有幾座高聳的煙囪,我問”那是甚麼地方?”答曰:”二十八團副業連。”這才明白”農墾兵團”星羅棋布之態勢,也頓然悟出”疆獨運動”絕無成功之可能。

鐵門關前懷古的幾百步

車往庫爾勒走,我卻朝夢中行。”鐵門關”前才被叫醒,在關門口買觀光票,說時間已到,只准看五分鐘。那是孔雀河流經的一個峽谷,湍流邊只有幾尺寬的一條行商僧侶和十萬大軍必過的小徑,整修一新的關門,還有古建築的味道,石壁上的”鐵門關”三個大字,卻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個”團長”的手筆,想必是個盛世才的部下,關東的才子。兒子覺得索然無味,我卻珍惜分秒,在張騫、班超、玄奘的足跡上,印上懷古的幾百步。

從”鐵門”返歸正道,就進了”庫爾勒”城,它本即古”渠犁國”,元代稱作”坤閭城”。旅行指南說”庫爾勒”是維語”眺望”的意思,還說孫悟空偷吃的”蟠桃”,就是當地盛產的香梨,讀了不禁失笑。新疆地名其實多是北方民族的部落名,如”渠犁”即”敕勒”;”庫車”即”高車”;”焉耆”當即北狄族名”兀者”,或西戎族名”月氏”之別譯。

許多考古出土證明,南疆地區的上古先民,應屬西方人種,他們在塔里木盆地周邊的綠洲上經商務農。約從三千多年前開始,蒙古人種的遊牧部落就不斷地入侵,而且長期統治了這片地區;焉耆和渠犁正首當其衝。話說族名”維吾爾”即是九世紀從蒙古高原遷出的”回鶻”之名。因此維吾爾族民眾之面目,有的像西方人,有的像東方人。在喀什舊城我們到一維族人家做客,見姐姐有”洋氣”,妹妹有”土氣”,母親就像個蒙古人;這都是各種融合了的祖先血緣,在後代身上”露真容”。

石油系統成了”國中國”

自從”塔里木盆地”裡發現了大油田,庫爾勒就成了大都會,據說人口已過四十萬。進得城中,那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景象,真要羨煞吐魯番。我們下榻的”石油賓館”,水準不差倫敦、巴黎的星級飯店,卻又見不著一個維族員工。天將黑,進夜市,這裡的回漢不分家,漢族賣”麻辣雞”,維族售”烤羊肉”,我們吃了羊肉,又吃螺絲,他們一併算帳,互相幫助,這兩族貧苦民眾的水乳交融,就是”無產者聯合起來”的景象。那些漢族小販都是來自四川南充、達縣地區,那裏革命的年代出紅軍,改革的今日生流民。

庫爾勒是巴音郭楞州的首府,州長是蒙古族,百姓還是維族多,如今”大慶”、”遼河”、”川中”諸大油田,都搬到這方來搞”西氣東送”。只見石油系統蓋飯店、造醫院、興教育,儼然成了個”國中國”,地方政府就只能甘當小配角。後來在烏魯木齊街頭,與幾個納涼的維、漢幹部聊天,方纔知道現在就業難,各系統都用”子弟兵”,莫說維族進不了石油系統,兵團裡的漢族也只能世世代代挖泥巴;而石油系統每年只繳百分之四的錢給自治區政府。

不知這”百分之四” ,究竟是”產值”還是”利潤”?看那石油系統包辦一切的大派頭,真懷疑它還有幾塊銅板是剩頭。若只許它管生產,而要把百分之二十的產值繳地方辦事,各族民眾對”開發西部”就不會是”被掠奪”憤怒,而是”參與”的勁頭,而前者也正是可能動亂的一個源頭。後來在喀什參觀火車站,驚喜地見到有個維族中年女子在發號令,原以為她是本鄉人氏,問了才知她是在哈密入的”鐵路國”。說來這些”世襲”或”斥異”問題的解決,還得學習美國:立法勒令所有企業必須僱傭一定比例的少數民族。

“疆獨”頭頭受過高等教育

離開了現代化的”渠犁國”,取道”輪台”,去今名”庫車”的”龜茲國”。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記它作”屈支國”,說那裏有”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他受到盛情款待,卻又說屈支王”智謀寡昧,迫於強臣”。那是他堅持不受”小乘戒律”允許僧人食用的”三淨肉”,而引起了誤會。南疆原是個信佛的地方,去庫車就是為參觀”克孜爾千佛洞”。吐魯番-焉耆-庫車一帶,古代也稱”吐火羅”地方。二十世紀初,那裏出土了不少於七、八世紀用一種怪異語文寫成的佛經。經驗證,這種”吐火羅語”與歐洲語言有親緣關係。對人類學極有興趣的我,當然想見見”庫車人”的尊容。

輪台到庫車的公路,有很長一段被開膛破肚,說是個”拓寬工程”。這種事情本該一段一段、半邊半邊地幹,但共產黨凡事都要”全面舖開”;於是我們就得在塵土飛揚的”便道”上顛頗幾十公里。為官的蠢人們或許沒想過,萬一天下有事,他誤了軍機,又何罪之有?在庫車城外,入得一個大村莊,小朱說當地”疆獨”與”公安”發生過槍戰,縣公安局長就犧牲在這裡。問”疆獨”是些甚麼人物?小馬說,頭頭都在北京和烏魯木齊受過高等教育。當然,有了知識就會產生”理念”;多數人成了”清官”或”污吏”,少數則成了政府的”死敵”。難怪會有人說”知識愈多愈反動”。

“龜茲國”裡的百姓真純可愛

那天正逢庫車城中趕”巴扎”(集市),滿街跑著驢車,車上坐著身穿紅色衣裙的婦女和古麗。我們在去”烏恰鄉”的路口找飯吃,烤羊肉的”烏煙瘴氣”,把我們引到長長的朔料布遮頂的攤擋裡。和氣生財的掌櫃,先端上了”淡如水”的茶,裡麵點了幾小塊冰糖提味。新疆各地物價低廉而統一,直徑一尺的”囊”,才一元錢一個;串著六、七塊寸方大的烤羊肉,僅兩元錢一串。想起那咬上去”吱吱”發聲的肥油,今天還叫我口水長流。

兒子又用數碼機照相,旁座的婦女驚呼”亞克西”,這又招來了一群民眾看希奇,於是再照一張集體相,人人都在裡面找自我;這次那婦女卻沒找到她自己,很失望地說:”沒有我,可惜,可惜。”然後悻悻地離去。小馬聽懂了她的話,很動情,直說維族百姓真純可愛。我心中也祈禱,願他們豐衣足食的日子長久。行筆至此,想起美國政府最近也認可”疆獨”是恐怖組織,但願共產黨再不要搞”擴大化”,百姓們與他們沒干係。

克孜爾千佛洞美譽”第二敦煌”

在”龜茲賓館”報了到,就去拜城縣境內”克孜爾千佛洞”。車沿一條舖設得很好的曲曲彎彎的柏油路,攀越一座紅色的”雀爾達格山”;山前是無際的孔穴橫生的奇丘怪石,近一看,都是非沙非巖、不松不軟的地層;它們原本是隱埋在海底的沉殿,跟著天山山脈的上升,也浮出了陸面;於是就被世俗的干風摧殘了幾十萬年,才形成了這學名”雅丹地貌”的風蝕景觀。

克孜爾千佛洞的層層佛窟,鑿於”木札提河”北岸的懸崖上,它們大部建於四至八世紀,中西學者認定它就是古籍上的龜茲”耶婆瑟雞寺”。三十年代初,德國人勒柯克從這裡掠走了大量的壁畫和塑像;可是盡皆毀於柏林的兵火。中國政府於一九七二年方以少量的資金予以開發。青年學者姚士宏身體力行,帶領著維漢員工,清除了千年積土,今已登錄了二百三十六個洞窟,壁畫尚有一萬餘平米劫後餘生。後有宿白教授率學生親臨指導研究,而今”克孜爾千佛洞”聲名雀起,已有”第二敦煌”之美譽。

在那些飛天的壁畫和佛傳的故事中,記憶最深的畫面和故事,是釋迦牟尼前世為獼猴王時,捨生救群猴。猴群面臨深澗,而獵人將至;獼猴王用手腳攀住兩岸的樹幹,以身體超渡了眾生。一個從西北大學歷史系畢業的女生做講解,她與丈夫一同在這裡做研究,嬌柔的身軀上斜背著一支手電筒,用清脆的聲音講述著古人修行的淡泊故事,專業地回答了一切乃至刁難的問題。在談到佛容的特徵時,她竟敢拿毛澤東的”女相”來比照一通。

一個民族的同胞,見見也沒有關係

回到”龜茲賓館”,結識了艾哈買提江‧卡斯木先生。見過世面的他五十出頭,長得一米八十的高佻身材,和一副酷似德國人的相貌。他在經理位上提前退休,拿七百八十一元的月金,還在廳裡設了個櫃檯,賣點紀念品賺錢。他十三歲進烏魯木齊藝術專科學校學舞蹈,是文化革命把他的學業糟蹋了。妻子也從法院退休在家,拿錢比他還要多。新蓋的家在一條巷子裡,日子很過得去,但心裏煩著子女的就業問題。一個兒子化了許多錢讀烏魯木齊的政法學校,畢了業竟無事可做,只得在城裡開了一家賣磁帶的小店。

問他去不去清真寺?他說”古爾邦節”是大日子,縣長去他也去;總之共產黨員去多了”影響”不好,還是那”七百八十一元”最重要。問他想不想去麥加朝聖?他說此生總要去一次,問題不是中國政府設限制,而是沙特阿拉伯有配額。當務之急是要讓岳父先去,老人家在地方上有威望,他自己又在阿克蘇地區有關係,今年拿到配額是”蓋了帽”(”鐵定了”)的,當女婿的還得去北京為岳父辦簽證;他歎息說:”我們出門吃飯不方便,要背上一大口袋的囊。”

庫車縣長是維族,縣委書記和公安局長是漢族,這些或許都是免談的人事話題。我只問他”計劃生育”搞得怎麼樣?他說漢族一家只許生一個,城裡維族一家兩個,農村三個。我問農村裡還管得住?他說現在實行分田到戶,超生就沒收土地,就沒有人再敢造次了。烏魯木齊的事情他也很清楚,說新疆歌舞團到台灣演出,有人與吾爾開希見了面,回來要做檢討,但又有個大官說:”一個民族的同胞,見見也沒有關係。”於是皆大歡喜。

在艾哈買提江家裏吃了”手抓飯”,出門已是午夜時分,他後悔沒找文工團的演員來給我們唱歌跳舞;我倒建議他可以做做招待遊客的家庭生意,他說也想過這份事情,但庫車城裡還沒有先例;只要有人開頭,他就會跟進。臨別時,他告訴我們明天該走的路線:出庫車南門,到”東胡鄉”,那裏有一條直通”沙漠公路”的”石油專用線”。

第二天啟程,很快就到了一個”墩闊鄉”,村口還停著幾輛出租汽車,原來維語”闊”、”胡”不分,是我將”墩闊”聽成了”東胡”。村裡有個小舖子賣囊和礦泉水,老人們閒坐著喝茶聊天,幾個年輕人在宰羊,那個剝羊皮的小子,長得就像一個憨憨的歐洲人。村民們都很和氣,問我們從那邦來,小馬代答是”美國的漢族”。出村不遠,就是那條柏油舖的”石油專用線”,只見兩側土地濕潤,但又不生莊稼,原來是大片的鹽鹼地。石油系統過了河沒拆橋,卻聽任鹽鹼和水氣,把它拱成了一條”搓板路”,越野車抑揚頓挫了兩個小時,終於到了一個有武警把守的大路口,左方指著”輪台”,右手指著”沙漠公路”。

三千年的胡楊木,何人堪比?

我們朝右轉進,車行不遠就到了久仰了的” 塔里木河”,它的源頭是北山上洩出的”阿克蘇”,即是積雪融化成的”清白的水”;沿著”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北緣,它一路又匯合了無數滋潤了塊塊綠洲後的涓涓細流。我們步行走過”塔里木河大橋”;從橋上望去,這條母親河有三百米寬的胸脯,我原以為她已經老弱乾枯,今年她的乳汁卻來勢洶湧。然而,她只是一味盲目地流去,最後默默地消失在沙漠的東方盡頭。

南行幾公里,就到了”沙漠公路”的拱門口。當家人捨得化錢立牌坊,卻捨不得放個活動廁所。話說回來,這地方”活人”都要變”乾屍”,莫非屎尿就能叫”沙漠變良田”?紀念碑前,有個南陽諸葛在賣西瓜,還有個和田維族在賣古董。我戲言河南人的瓜是”假瓜”,他說:”我有造假的本事,就不到這鬼地方來了。”那套要價八百的”和田古董”,是一個竹節狀的筆筒,一個酒杯和一個小碗,真像是在地下被埋沒了一千年。我還價五百;小馬小朱大聲呼冤,說這才都是假貨。我念他千里迢迢到這裡,無非是要想撞著一個”冤大頭”,就讓他高興高興算了,最後還是小馬做主以三百元成交。

剛進沙漠,路邊還有大片與沙同色、奇形怪狀的”胡楊”樹林,其中枯死的多,鮮活的少,看去真有末日無望的淒涼。據說,苦命的胡楊們靠著潤吸深沙中的絲絲水分,竟能存活一千年,死了還要傲立一千年,倒下再要爛上一千年。朝沙漠深處走去,它就愈見愈少了,但又始終不絕;哪裏有一息水氣,它就能在那裏挺立。說來,用酒肉滋養的眾生軀體,生前還有斤斤計較的名利;然而只一百年,卻統統都要化做爛泥。惟獨永垂不朽的思想,才能與這些寂寞的胡楊相比。

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那般壯麗

世界上真正的流沙沙漠,規模首推非洲的”撒哈拉”,其次就是這個”塔克拉瑪干”。淆稱”沙漠”(desert)的”戈壁”或”內華達”,不過是些礫石灘而已。藍天下的金色流沙,比水天一色的海洋更美麗。那是潔淨實沉的細沙,被輕薄的風兒吹起,飛過了迎風的丘頂,又快快地墜落下去,那丘頂的尖角就成了一彎光滑的月弧。爬上那弧頂,卻恨足跡踏破了它的完美。朝四方望去,綿延起伏的丘與弧,一直展伸到遙遠的天際;這莫非就是我們的中華民族,一盤散沙,卻又那般的壯麗。

“沙漠公路”是從輪台起的頭,過了塔里木河,還要穿越五百幾十公里的流沙,才能到”西域南道”上的民豐城。建得成這條”沙漠公路”,堪稱中國有絕技,原來是用博斯騰湖出產的蘆葦桿,編織成孔方七、八寸的大網,釘紮在公路兩邊沙丘的底座上。這樣一來,就如將”丘廟”的位置固定了,再不怕跑了幾個”沙和尚”。凡事說來都很容易,當初卻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悟出了這個淺顯的的真諦。

過了正午,到公路的中點”塔中”,出車就像進烘爐,此刻它頭上懸著的必是世界上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塔中”沒有”假日旅館”,卻有鐵皮搭成的”四川飯店”和”清真餐廳”。我們一家好川菜,達縣來的老闆讓兒子到後院去挑一只活雞,只化二十多分鐘,就將它烹成了”兩路口”上的”重慶辣子雞”。招待我們的是個新疆姑娘,說家在”二師”,我略費了心思,才悟出是”農墾第二師”。還有個內蒙古來的女青年來搭訕,說爸爸是蒙族,媽媽是漢族;奇裝怪扮的她,想必是在這裡做”特種生意”。她非常和藹可親,絕不像鞏俐在戲中扮得那末有剎氣。

霍英東應該回饋沙漠

說到”沙”,不禁想起香港人物霍英東,此人年輕時候有江湖義氣,抗美援朝時辦了許多禁運的西藥支援志願軍;共產黨知恩圖報,讓他一個人炒作了五十年的黃沙生意,如今家資已有幾十個億。我想,他對沙漠一定很有情誼,若叫他搞甚麼”西沙東送”,會叫他折本;但請他拔幾根毛,造上幾個廁所,清理一下環境,引得大批海內外觀光客,也該是件飲水思源、回饋黃沙的好事情。

再行幾百里,見胡楊漸多,不久又出現大片的蘆葦,沙漠公路必定已快到盡頭。只見路邊停著六、七架驢車,車上壘著一人多高的枯柴,那是維族農民深入沙漠,揀回來的三千年的胡楊枝;還見有個小伙子在清水溏裡沐浴,要滌盡渾身的塵土回家去。我們停下車來與他們攀談,攝影留念;其中有幾個漢話說得還很不錯,他們都是”民豐縣熱克亞鄉勞光大隊”的淳樸村民,年長的那位叫”阿外克力‧考西馬克”。

出沙漠路,朝東就是且末、若羌、樓蘭和玉門關,隨著北疆的繁榮和羅布泊的枯竭,這條回歸中原的”南道”早就被廢棄。我們是朝西走,在不遠的民豐城過夜。維族百姓叫這片地方”尼雅”,玄奘記之為”尼壤”。它得名於一條源於崑崙山,北流湮滅在大漠裡的”尼雅河”。查”民豐”是”一九四五年從和闐縣析出”的縣置,必是某漢官為它取了這個脫離群眾的好名字。人說民豐是新疆最小的縣,一共只有三萬人。

斯坦因盜寶和楊老師的辛酸故事

一九零一年,英籍匈牙利猶太人斯坦因發現了”尼雅遺址”,”尼雅”之名就沸沸揚揚,從此盜賊慕名蜂至。這片乾枯了的綠洲,在民豐城北一百三十多公里的河尾處,南北二十公里長,東西最寬六、七公里。古城中有官署、民宅和佛廟。斯坦因前後來過四次,掘走了的無價文物和藝術珍品,統統在堂堂的大英博物館中銷贓。王國維對那裏出土的木簡進行過研究,確認”尼雅”就是《漢書‧西域傳》記載的”精絕國”。我問小馬為何不帶我們去看”精絕遺址”?他說它不在大路旁,天黑進去怕有差池。

宿夜的”民豐賓館”是由一位”川北妹子”承包,每年上繳十萬元利潤,只是大限將至,她不願再下血本,於是設備破敗;但早餐豐富,聊堪補償。賓館門外有家”網吧”。那天吧主外出,父親楊老師幫他看家。老師甘肅武威人,刮共產風的年頭,父母都餓死家鄉,他十三歲時就跟著活著的鄉親逃到新疆,在和田進了師範,畢業就到民豐的漢校來教書,現在月薪一千七百元。問老師買房沒有?答曰住公家宿舍才五元錢一月,買那幹啥。又問想不想老家?他說天下哪兒都一樣。再問網吧賺不賺錢?說是兒子中專畢業沒事幹,才來做這個破生意,都是些小孩子在玩遊戲,調皮的玩完了就撒腿跑,還有啥錢可賺?說著天昏地暗,沙塵暴起,我匆匆告辭,他送我到門外,還追問美國好不好?我說問題也不少。

快樂不在於窮富

“和闐”,本是張騫說的”于闐”地方,維語讀作Khotan,留洋回來的玄奘學問大,偏要說它叫”瞿薩旦那國”。五十年代文字改革將”和闐”改作”和田”,也無大礙。從民豐到和田,中間隔了”於田”、”策勒”和”洛浦”三個縣。這個”於田”,百姓叫”克里雅”(Kerye),乃漢代的”扜彌(音ju-mi)國”,清代才設成”于闐縣”,於是便有了古今兩個”于闐”之淆。這些小綠洲都是崑崙山上的雪水沖積而成,一條叫”策勒河”,一條叫”克里雅河”。

從民豐到和田,本來的路況就不甚好,可是又有一百多公里的路基被扒掉,我們還得在”便道”上再折騰了。沒有石油系統的撐腰,這裡的”拓寬工程”就更加死氣沉沉,根本見不著人在施工,想必是”資金不到位”,或者是”地方逼中央”。”沙漠公路”這個”世界奇觀”,每年少說可以吸引來五萬海外遊客,每人消費一千美元,新疆地方便有四億收入;而關鍵就在於這幾處通道。想不到它們竟被糟蹋堵塞到這般的荒落,遺憾,遺憾。

本以為沙漠的南緣比北緣熱,其實那裏很涼快。想來道理很簡單:沙漠中心的熱氣朝上衝,引得四周山中的冷風往裡填。我們在路邊一家兼售西瓜的小百貨店歇腳,門外有張大床讓大家坐。見兩個美麗的女子抱著孩子坐在補鞋攤邊等鞋子,卻因語言不通而無法對話;小馬說補鞋原來都是溫州人的營生,現在他們升級做大生意,維族同胞就來頂班。又見一個油頭粉麵的青年紳士走來,請問他是甚麼的幹活?說是鄉農機站裡的技術員。我們在樂聲吃西瓜,老闆娘聞聲就起舞;生活的感覺最重要,快樂不在於窮富。

庫爾班窮漢們怎麼辦?

說著說著,就過了”策勒”和”洛浦”(Lop),過了一座大橋就進了和田城。橋上有個農夫趕著一大群聽話的綿羊,大概都是去進屠場;橋下必是那條”玉龍喀什河”,它和”喀拉喀什河”在城北合流成”和田河”,然後杯水車薪、不自量力地流進了大沙漠。城西南”買力克‧阿瓦提”地方,是古”于闐國”的王城遺址;城中心立著毛澤東和庫爾班老漢握手的大鵰像,據說老一代的維族民眾對毛澤東很崇拜,天下無疑有人懷念”均貧”的時代。

小朱帶我們去一家私人作坊,見識了織絲毯的精巧技術,但要價也都很高;又帶我們去參觀一家玉器廠,老闆娘是個”兵團戰士”的子女,見得我們從美國來,便打聽世界經濟的走勢,想必是在盤算財富的處置。在一處雅靜的高尚住宅區邊,有一家潔淨的餃子店,於是一行就在那裏吃中飯;又進來一對維族夫婦,一副高雅的貴族氣派。時光流逝,和田均貧不再;富蟲們一個一個生出來,共產黨的”基本群眾”,庫爾班窮漢們又怎麼辦?

維母漢父的朱家女

“和田賓館”站台的溫和女子,長得漢維兩可。問她尊姓?卻是我們江蘇朱氏本家。故世的父親是跟部隊來的,在勞改農場當幹部,現在哥哥頂替了父親的工作。母親是維族,和她一起住;丈夫也是維母漢父,小倆口都會說維語,卻都識不得維文。問她有幾個孩子?說只有一個,長得像個維族小子。我說維族不是能生兩個嗎?她說從小報的就是漢族。又問維漢通婚多不多?她說父親那時代多,現在很少了,是因為生活習慣不相同。

說來民族的融合,實在是可以分成” 強迫”和”自願”兩種。一個湘潭籍同學告訴過我,當年湘軍西征歸來,許多人帶回來了維族太太。五十年前,共產黨在新疆分田地、搞改革,一時威望很高;那些能說會道的漢族幹部,都成了時世造就的”豪傑”,美人愛慕的”英雄”。到頭來,毛澤東顛三倒四,共產黨朝令夕改;當年的”英雄”就統統變成了不明事理的” 糊塗蟲”。我想,除”生活習慣不相同”外,這或許是兩族通婚減少的政治緣故。

少生孩子多種樹

從和田到喀什是朝正西北走,”和田地區”到”皮山縣”止,”喀什地區”則從”葉城縣”始。從地理上看,喀什地區的東部屬於”葉爾羌河流域”,該河源自與”克甚米爾”分界的”喀拉崑崙山”中,它北流到”澤普”和”莎車”時,瀰散成許多灌渠,到”麥蓋提”又歸籠朝東北轉進,但終未內能與阿克蘇河合流,便於大沙漠的西北緣蒸發殆盡。這一路很平坦,絲毫沒有與”世界屋脊”極近之感;可是氣候非常很燥熱。要是居家的話,我寧肯選擇清涼的和田。

一路的樹木都長得很好,還有看不完的用維漢兩種文字寫的標語,其中反覆出現,而且最容易記住的是”少生孩子多種樹”。說來,美國商業廣告多,叫人一渴就會想到”可口可樂”;而中國政治口號多,但”四個堅持”、”三個代表”,卻令人莫知所曉。惟此”少生孩子多種樹”,最合國情,最順口。這口號如果早叫十年、二十年,國事就不會這般的麻煩,但晚叫總比不叫的好。

中午在”莎車國”著地,當地人呼之”葉爾羌”,《元史》則記作”也裡虔”或”鴨兒看”。”莎車”是新疆最大的縣,人口六十多萬,產棉全國第一。十六至十七世紀時,察哈台汗後裔在這裡建立過”葉爾羌汗國”。那時蒙古”朵豁剌惕”部控制了天山南路和河中地區三百餘年,他們改說突厥語,服膺伊斯蘭教,連名字都取得像阿拉伯人了。這些蒙古後裔,在中國境內融於維吾爾族中,境外則大部成了烏茲別克族。

馬可波羅也來過莎車

莎車是”南道”的樞紐,西行翻越帕米爾,就到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再西走就是伊朗和羅馬,當年這條”絲路”非常繁盛,馬可波羅就從這條路進得中國。成吉思汗的後代為了收行商的”買路錢”,在南道上打得你死我活;這又逼得人們去開闢海路,從此也就斷送了莽夫們的生路;真乃”成也武功,敗也武功”。那個嫁給伊兒汗國的元朝公主,就是從福建泉州坐船去的伊朗,順便還捎走了西歸的馬可波羅。

雖說”葉爾羌汗國”只有一百多年的光景,但猶有遺風可觀。”王宮”的伊斯蘭式的宮門和宮牆頗有氣派,但內部已經像個大雜院。保護得很好的是第二任國王拉施德汗的妻子阿曼尼沙汗的陵墓,這是一個底座四方、望去是上下兩層的建築,每邊有高柱撐著的五個拱;紅地毯把你引上階梯,進得到高敞達頂的大廳,那裏按放著她的衣冠塚。她是個受後人敬重的才女,寫有許多傳世的詩歌,還收集和整理了不少音樂和古風。

又上路,心裏卻為新疆地名犯嘀咕。根據《漢書》把”葉爾羌”叫做”莎車”,固已荒謬;將”尼雅”作”民豐”,”克里雅”作”於田”,就完全不成體統。再如,”且末”為”車臣”、”皮山”為”姑墨”,而字典手冊根本不予註解。馬可波羅到過一個Charchan地方,常人都不知道它就是”且末”。歷代中央政府對新疆地名循鴕鳥政策,共產黨也只將”迪化”改做”烏魯木齊”,其他則原封不動,這實在是對當地民族的不尊重。

喀什是中亞的明珠

四點鐘光景,就進了名城”喀什”;先繞城一週,識個大概,只見是個現代都會,何處又是中亞之風?從喀什西行便是”吉爾吉斯”和”烏茲別克”,後者即《史記》列傳的”大宛國”。然而,仙境卻在帕米爾中,從喀什南行三百公里,經美如畫的”公格爾” 和”慕士塔格”山腳,半日能達”塔甚庫爾干”。那裏的土著塔吉克族是伊朗種,女子嬌媚,男兒英俊。帕米爾山高險阻,遊牧民族鞭長莫及,山中百姓至今還有不變的音容。玄奘歸國途中經過那裏,說它叫”朅盤陀國”,卻又說它的居民”容貌醜弊”,這莫非是出家人”酸葡萄”的瞎說?今年雨水多,這條路上有險情;我們時間又緊,只好在喀什城中游”大巴扎”和”香妃墓”。將來務必到此再一遊。

下榻的”其尼亞克賓館”的經理說,過去有很多歐洲客人從巴基斯坦開旅行車來,先到塔甚庫爾干觀山水,再到喀什的巴扎裡買貨物,因此生意火紅;今年阿富汗打仗,政府把幾個口岸都封了,賓館的收入因此大打折扣。這位白面富態的經理三十零頭,一口英文則是無師自通。說爺爺是江蘇泰興的地主,沒有出路的父親很早就來支邊;那時喀什啥都沒有,是父輩們把它建成了中亞的明珠。我思忖:莫非是爺爺的靈氣復燃,使他既精明又成功?

英國領事的母親是太平天國的人

這賓館建在英國駐喀什領事館的原址上。有趣的是那首任領事馬繼業的身世,其父馬格裡,是鎮壓太平軍的”洋槍隊”中的一個少校軍醫,且與李鴻章有私誼。聯軍攻入蘇州城,”少校”娶了天國”納王”的妾為妻;”軍醫”又做過”金陵兵工廠”的主持,馬繼業就生在”石頭城”中。後來為幫助郭嵩燾建立公使館,馬格裡去倫敦時帶走了十歲的馬繼業。馬繼業精通英、法、德、俄語,當然還操得一口兒時說的南京話,他先在英屬印度政府中任譯員。一八九零年他二十三歲,隨榮赫鵬到新疆考察,從此就留在喀什當了二十八年的領事。這個領事館是他一手張羅,原是喀什最豪華的建築,斯坦因對它還有美好的回憶;現在只是賓館後院中的一個餐廳,看去平凡無奇。

出門是”色滿路”。東轉西拐,就上了一條滿佈維族商號的大馬路,兩邊有的是五、六、七層的洋樓,街面有藥房、髮廊;門洞中開的是牙科診所。藥房的廣告是一個大牛頭,髮廊的招貼來自好來塢。光鮮的男女在打手機,邊說邊笑,旁若無人;有個紅衣青年,身上爬著蠍子,原來是在賣膏藥。還見一家經銷店,放著幾十輛裎亮的摩托車,賤的三千,貴的不過八千多,看上去卻都像是日本貨。從巴基斯坦到摩洛哥,大概難找一個伊斯蘭城市,也這般的繁榮,又這般的世俗。走著走著,又失魂落魄:當真有人能叫它再回變成一個”阿富汗國”?

維吾爾族會走路,就會跳舞

第二天,游了清真寺、香妃墓和大巴扎後,卻增添了人文感覺的失落,難道此行只是為古人、信仰和物慾?我們要見的是底層百姓的生活。離大巴扎不遠,是個方圓幾里的大土坡,坡上有層層疊疊的老土屋,小朱把車停在坡下的臭水溝旁,我們緩步走進這個中亞人類的聚落。這裡是土路,土牆,和只用幾根木料就築起了的土房,深巷裡還架著過街樓,大概是婆媳各住一頭。正曲曲拐拐疑無路,前頭卻冒出了個亮人眼目女子,她擺了個姿勢,送來淺淺的秋波,讓我們拍了個照。婦女們三兩聚席在地上縫帽子,有幾間院子開著門,看得出裡面有窮富。還有一處是”居民委員會”,政府還有專人管束這裡的三姑六婆。

有人伸手拉我們進門去做客,那小合院中的堂屋頂頭,壘著一摞紅綢面的被子,四周壁毯環繞,我們就在地毯上入座。三十歲上下的兩個姐妹端水招待,先推銷她們製作的小紅帽,然後妹妹抱出了個小女孩,要她跟著那錄音機裡的音樂來跳舞;女孩沒睡醒,當媽的很來火,還是外婆讓她起步。一起步,就入魔。只見她身首微扭,纖指略張,沒有一分做作,沒有一絲虛浮。那樂聲莫非就是”龜茲樂”?婆娑著的一定是”西域舞”。就是這個天才魔女,令我們此行不虛無;妻子買了兩頂帽子,還付了感謝費。記得她們說:”我們會走路,就會跳舞。”

美國人在喀什開咖啡館

心滿意足地回到色滿路上,進了一家咖啡館,那是一個美國家庭開的,除了有舒適的座椅,還有潔淨的廁所。主人家是來自愛達荷,夫婦兩人有三個女兒,從舉止和服飾看像是虔誠的基督徒;說是在這裡住了許多年了,已經愛上了喀什的百姓和水土。我問主人:”中國政府怎麼能容忍你?”他說他有GOODWILL,政府知道他不會是SPY;問他想不想在這裡傳教?說原來是一個HOPE,做不到也就算了。天下人各有志,華爾街中有人貪得無懨,色滿街上有人寧靜致遠。

我們坐飛機回烏魯木齊,小馬、小朱要把車開回去。又是新疆航空公司嶄新的波音機,小姐中卻沒有一位維族古麗。抬眼望去,滿座的機艙裡有四個美國” 和平隊”隊員,一個巴基斯坦賣地毯的夥計,卻只有一個維族兄弟,滑行時他還在打手機,想必是第一次坐飛機;廣播說的是怪聲怪氣的漢話和英語,根本就沒把維族同胞放在心目裡。飛機升空,一個醉鬼就開始搗亂,一路不歇氣;問是何許人?說是早就發現了形跡,是一個”公安”擔保他沒問題,才讓他倆一起登了機。到烏魯木齊,見那個豬頭豬腦的公安帶著他那未醒的朋友走過我的身邊;真不知這裡有沒有法制,難道他倆也可以把我們送進深淵裡?

天池邊上竟有”娘娘廟”

第二天,旅行社的車送我們去” 天池”和”南山”。”天山”有很多脈絡;一派”博格達山”在烏魯木齊的正東,山中有白雪封頂的”博格達峰”,峰下就是聞名遐邇的”天池”。從烏魯木齊要先朝東北走,過了”米泉”和”阜康”,然後沿著一條南進的路,上得山中。路邊都是些哈薩克族的蒙古包,悠悠的馬兒們還在溪流邊吃草;人兒們卻都已成”天池管理局”的僱員了。車兒們在一片故弄玄虛的地方止步,慾到天池邊,還須乘電車或坐纜車續路。

這是一池碧綠的青水,被群巒托起在松林密佈的高山上;是那透藍的天空,牽著雪白的遠峰。恍然覺得進了離天咫尺的無慾境界,真又何必再回歸世俗紛爭的人間?我們來得早,搭上了本旅行社經營的頭班遊船,在湖中繞了個順時針的大圓圈,卻再也沒近得一些那既遠又近的天邊。中途有個小站,原來是個”台商”在半山上修了個”娘娘廟”,讓人們花錢去求籤;痛惜的我,心中不住地為天池祈禱:萬不可讓”港商”再造一個煞風景的”閻王殿”。

留連留連,又呆坐在一塊青石邊,興許這是我離天最近的一天。是個身穿保安制服的哈薩克青年,有禮貌地告訴我:”你越出了邊線。”木訥的他原是個牧民,隨本地當齡的男女,統統被政府收編,日子當然要比過去好得多,每月能掙個七百元。要不是下午與博物館和考古所有約,妻兒還要去南山一覽,我們怎麼捨得離去,再來又是何年?

“民族大義”滅”階級恩仇”

祖籍南京的導遊女士,本是中學教師,父親是國民黨的軍人,想必是儒將陶峙岳的部屬,後來自然成了粗人王震的麾下。問在新疆危險不危險?她說:”沒有那會事,新疆的治安系統是全國最有效率的,大案要案化不了二十四小時,都能破案。”我就不知這些是真是假了。她還說:”父親去年回南京住了一陣,還是回來了,五個子女都在這裡,新疆就是我們的家。”最認同新疆的漢人,是國共兩黨軍人之後;既有”民族大義”在,那”階級恩仇”就化為烏有。

司機又是一個當過兵的直言漢子。說現在社會有許多進步,只是幹部腐敗得不得了;還說搞多黨制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只是共產黨還沒有想通。他跑了四年哈薩克斯坦的車,說那邊連肚子也填不飽。有回他給哈薩克的邊防士兵一塊囊,兩個大個子掰開分了,兩個小個子就一齊哭了。還說那裏的工廠開不了工,就乾脆拆機器賣,一賣就賣了十年,他就是去拉廢鐵的。還說那邊的水土比這邊好,原來都是中國的土地,卻讓賣國賊給賣了。關於民族問題,他說漢族要學英語,維族連漢語都不學;難道像哈薩克那樣,不學俄語就能獨立進步了?

論英雄,看未來

說到新疆,就不得不提王震。我一直對他有許多成見,天下更有恨他的學生;這回去了新疆,才知道他深植於民心,至少漢族百姓對他敬如神。滿清、民國、共產黨三朝治平新疆的人物,以左宗棠、張治中、王震傑出,其中左、王二人都是湖南人。說來張治中只是在危局中苦撐,王震才算是個成事的英雄。此人敢說敢做,帶了一個兵團進新疆,卻能與陶峙岳(也是湖南人)精誠合作,率領全體軍人戎裝犁田,頭年就墾荒一百萬畝,從此就固住了游移著的新疆的根。

行筆至此又打住,撥了個電話給住在芝加哥劉光華教授。劉伯伯早年留美習建築,五十年代初在南京工學院任上,去幫助設計石河子,與王震也有過交道;他說:”王震是個粗人,但很有作為。”據李銳回憶,廬山上唯王震還敢為彭德懷講公道話。文革中王震也挨過鬥,毛澤東在天安門上安慰他:”我瞭解你,你是個粗人。”這個眾口一詞的粗人,後來還當了”國家副主席”,那時他已經很顢頇了。八九年他說過”人頭換江山”的名言;還說自己是”周倉”,要保鄧小平這個”關公”。真叫我感慨;共產黨到頭來只憑這點”學理”來治國?然而,今天共產黨裡,又有幾個有他的”當年勇”,去趕上世界先進的”政治水平”?

近得米泉縣城,遠處是一排威武雄壯的大炮,那是解放軍的炮兵部隊。我為國家的興旺強盛而振奮,也為各族人民生活穩定而安慰。今天新疆已不是五十幾年前的格局,民族的比重發生了巨大演變;境外的強鄰分崩離析,獨立運動更失去了倚托。宗教的信仰雖然真潔高尚,但畢竟無法抵禦世俗享受的誘惑。改革開放使風光這邊獨好,然而新疆的民族問題還遠遠未了。

在新疆聽到漢族談維族的愚昧落後,就像美國南方白男人議論黑人。我們一家都同情弱勢民族,聽了很不是滋味。解決民族問題,本是天下最難的事;若是膚色和相貌不同,就更雪上加霜了。毛澤東有幾十年的失誤,今天在維族民眾中居然還有很大的影響,因為他是個”打富濟貧”的實干英雄;而當年要”均產”的黨,今天卻要當”三個代表”,說穿了就是”嫌貧愛富”;到頭來,窮富兩頭都落空不說,民族問題還會愈積愈重。

新疆問題的癥結是:在經濟和政治上,維漢兩族未能同步進取。我們應該客觀地看到,在市場經濟的自由競爭中,弱勢群體可能變得愈見孱弱。而在處理民族問題的過程中,不能一味講究”優勝劣敗”,還須有扶持弱勢群體的”道德勇氣”;這樣的工作,政府不做誰來做?說些”民族團結”的空話,還不如採取立法措施和政府主導,使各民族都有”與時俱進”的參與感覺。

二零零二年十月十七日

原載開放(http://www.dajiyuan.com)

相關新聞
朱學淵:有職無權
朱學淵:一黨專制 國將不國
章天亮:慈悲與懲罰
【人物真相】楊慧妍:中共金融爆雷的犧牲品?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