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月20日,他以民航公司董事長的身份投下了他絕不能活著看到的購買新機的一票。
下面是他的日記:
5月裡,離開華德里醫院,返回我們夢洛的家中,過幾天幸福的日子。但是將軍的精力日見衰退,所以1O天后哈佛脫將軍派來他的私人座機,將我們又送到新奧爾良的奧斯勒基地醫院。
和在華德里醫院一樣,我每日陪伴將軍,夜晚很遲才返回靠近醫院的招待所裡的臥室。
有許多可以緬懷思想的時光,悲苦的以及甜蜜的。我常思及人類幸福的短促,與悲痛的傷感。
我屢次想到,像克奈爾‧陳納德,一個飛鷹樣的人,生來就真實地和象徵性地站立於眾人以上,翱翔於空際,竟然一寸又一寸地死於可怕的疾玻也許當年他在飛行中一下子墜地結束生命還要好得多。但這是神的意旨,假如將軍也產生過同樣的思想,他是絕不會提起的。他的天性就是勇敢地,絲毫不抱怨地面對生命。他用同樣的方式面對死亡。
一夜,不斷轉劇的胸部疼痛使他不能入睡,我握著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
「我找醫生給你點幫助眶眠的藥,親愛的。」我說道。
「現在還不要。」
惡性毒物現在延及他的呼吸器官,他的聲音變成嘶啞的低語:「小東西,我離去後,你計劃做些什麼?」
這不像是他,「親愛的,不要這樣講話,你會好的。」我說。
他搖搖頭:「不會的,」他低聲說道,「我的確很喜歡再和你同過許多年,並且照料你和我們的兩個小女孩,但是現在我認為已經不可能了。」
他略停片刻,接著說道:
「無論有什麼事發生,我要你記住,我是十分愛你的,遠勝我曾愛過的任何人。」
我吻他:「我親愛的,我從未像愛你一樣地愛過任何人。
你必須好起來,親愛的。」
他沒有回答,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的眼神很動人。稍後,醫生給他服食止痛鎮定劑,於是他睡著了,發出粗啞的呼吸聲。那天夜裡,我沒有離開他的房間,我睡了一下,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默禱,我深知如今只有神蹟可以拯救他。
在這一段時期星,他從舊故友好與從未見過的好心人中,繼續不斷地收到千百封信。我們盡力答覆每封來函。同時各階層的人士也來探望他,其中還有蔣夫人。
他至為欣愉,因為他的「女皇」不辭長程跋涉,前來看望他。
緩和的6月一下子變成了燠熱的7月。7月25日華盛頓的白宮打來電話,國會及美國總統已頒予克奈爾‧陳納德少將佩有條三顆星的中將官階,總統並表示恭賀,祝他早日康復。
將軍不能再談及他的陞遷,因為他的咽喉已被毒癌完全封閉,他此刻是通過氣管切開部分,為呼吸進每一口空氣而戰鬥。他極為欣賞這份榮譽,以及大批湧來的賀電,其中有許多發自他的老部下,裡面有一封電報聲稱,早在中國的時期,在他麾下服務的人們,就認為他已有資格躋身四星將領之群。
人無分中外,時不計古今,相術、論命、求神、問卜,是一件無法以科學來解釋的奧妙。
一位外國人曾對我說,我的父親與大夫雖然同年,但我與外子無緣白頭偕老。
我平生不願看相或問卜,因為有了預言,凶吉如何總會心中悸悸然,造成患得患失的心理,而且我有過一次非常奇異的經驗,這經驗我想是無法用科學辯證法來解釋的。
1958年的夏天,我有一個預感:他將不久人世。但替他治病的醫生,卻一再對我保證他仍有康復的希望,最低限度他暫時不會有危險。
我對於那位權威的癌症專家有點懷疑,他知道的是病理,我知道的是病人,外子是一個好強的人,但他既已去了一半肺,如今又把聲帶割去,連說話的本能都被奪去,這對於他是太過分了,他絕對不願意做一個廢物,更不願意成為我的終生累贅,所以我知道他已不願意再活下去,也可以說是他在等死。假如一個病人沒有求生的願望,那就一切靈丹都無效用。
醫生每天為他打止痛針,他倒神志非常清醒,而且勉強可以說話,不過聲音不清,常常只好用筆談。
我搬到醫院裡住,為了可以日夜陪著他。為此我和醫生之間也每日保持聯絡,我有時也不盡同意醫生的一切措施以及對於病人的處理。我認為勉強用各種方式來延長病人的生命,只有增加病人的痛苦,對於病人毫無益處,假如認為已病入膏育,那就應當讓病人早點結束那無邊的苦海。醫生的理論是只要病人一息尚存,他們仍得想辦法讓他活下去。
有一天,我問外子的主治醫師奧斯勒,外子還能活多久,他說:「他還可以維持三個月到六個月。」
我不敢置信,我說:「這可能嗎?你不知道他多麼痛苦。
——你看他的時候都是在他剛剛注射了止痛藥之後。他現在每隔一小時就要打麻醉針。你真的相信他能活三個月嗎?」奧斯勒醫生說:「他仍想活下去,他暫時不會有危險。」我答說:醫生,你錯了,他已不想再活下去。我知道。他太痛苦了。」
奧斯勒醫生拍拍我的背,他說:「你太累了,你也該休息休息。」
他又給了我幾顆安眠藥片,那些日子,沒有安眠藥片,我無法入睡。
數日後,隔房病人的太太來看我,她的丈夫也患重病,我們兩人偶然一起吃中飯,或到醫院的園地上散步。那位太大名露芙,為人和善可親。她告訴我她的一位表姐要從另一個城市來看望她,這位表姐是個未卜先知,她要帶這位女相士來看我。
我說:「我生平最忌求神問卜,還是免了吧。」
露芙說:「你不要太認真,逢場作戲而已。我晚上領她來看你。」
醫院的晚上是最長的,9點鐘是安息的時候了。外子由護士給了安眠藥,注射止痛針後剛剛入睡,我也回到隔壁自己的睡房去。我剛準備休息,露芙和她的表姐叩門而入。這位女相士穿著簡樸,就像一位中年的家庭主婦。不過她看人時雙目有點逼人。其餘一切就和普通人一樣。她手中拿著一套撲克牌。
她問我:「你信不信命?」
我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所以還是不信的好。」
她說:「你隨便想一個問題。你自己集中注意力想這個問題。我在5分鐘內會給你答案。不過你千萬不要把你心中的問題告訴我。你自己想著就是了。」
我想著當時每天都在想著外子的病況,醫生說可以維持數月,我卻不相信,到底哪一個的看法是對的呢?我就問問外子的命數吧。我想著,想著。那個女人把手中的牌給我。她說旅館裡,安娜及露青絲正與一些好友在等候我。
「媽媽,媽媽。」她們高喊著,跑向我。
「爸爸沒有了。」我緊摟著她們,與她們一齊哭起來。地面在我們腳下震動,世界把我孤單地攆下了。
黑夜來臨。
人們走向我,與我談話,試著勸我進食,我僅是搖頭。我知道他不想死去,我知道他不願意離開我,可是我和他都無能為力。一段漫長、漫長旅程的終結,只是發覺我自己,站在死亡的盡頭,面對多少即將來臨的明天。
朋友們帶走兩個孩子,這樣我可以休息,但是沒有休息。
朋友們催著我吃東西,但是我吃不下。他們安排各種事情,輕聲地安慰我。在許多友愛與忠實的朋友群裡,我感覺全然孤零零的。我的丈夫已離開人間。
我想,藉伊麗莎白‧白郎寧的詩句,說出我心中的寫照:「如果上帝願意,我將於死後多愛你些。」
在將軍故去數月後,一個陰晦的日子,我負有一件難熬的使命,遄赴阿林頓公墓——選擇一塊石碑。從他離我而去,我一直佯裝他在遠道旅行,終有歸返的一日。但是挑選一塊紀念碑,就是全然瞭解並接受死亡的終極意義。只有在來日,更幸福的那邊,我會得以再晤我心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