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兴:新年,一个“八九一代”人的心绪

杨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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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3月3日讯】差不多已有十年,不曾回到老家那熟悉的环境里过新年了,2007年新年临近的时候,打量四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乡下的父母和宅院,会在鞭炮声响起时接受我,便收拾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没有什么比政治迫害更有力地割断一个人与其历史的连结,而流浪的生活则使过往的记忆恍如隔世。我一直在躲闪,试图不再靠近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但活在亲缘关系中的肉身,又如何能够摆脱他曾经在世界上留下的脚印?没有什么比故土上的鞭炮声更让人直面一生的完整性问题,哪怕生活早已断裂为一些破碎的残片。

北方的冬季,水泥马路一直修进偏僻的村庄,它坚硬地向我提示着世界的变化。只有人是不会变的:我,一个永远的漂泊者;父母,依旧贫穷而苦愁。37岁,对于死亡,这不是一个紧迫的年龄,但对预示一生的命运,已经足够苍老。这些年,济南、深圳、杭州、北京,怀揣一张高中毕业文凭和一份不肯低头的孤傲,把青春挥霍已空。37岁的年龄,应该支撑起事业和家庭,而不是逃避和空泛地想像。我承认,我是一个失败者。

不想回答难堪的问题,因此,我试图躲避,但亲朋故交的关系,终究是逃不开的。在这个人情和世故都浓到化不开的世界上,即使肉体腐烂,我们的名字也会顽强地从别人的口中再次吐出。因此,我必须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接受所有善意和嘲讽的劝喻。

一位混出了些身份的长辈单独与我饮酒,不经意间告诫我:“千万不要再搀和政治上的事。”

父亲言辞闪烁间与我提及为他砌坟的打算,从他苍老的脸上,我读得出老年人的悲切,以及对我的失望,尽管父母总在尽量掩饰什么,不想给我任何压力,但我知道他们望子成龙的希望已经破灭。

而中学同学则直截了当地说:“跟共产党对着干,没有结果,民运分子的话全是扯淡。”

好友对我说起不久前的一次同学聚会,在那次聚会上,几乎所有的同学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对“老杨”的惋惜与蔑视,这个曾经无法超越的“高考状元”,如今已被漫长的时间证实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人。这样的评价反而使我感到轻松,对曾经的同学圈子来说,一个中年人的成功应该显现为一个副县长以上的官位,或者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如今我早已放弃了这样的念想,早一点被宣布失败,就早一点从别人的期许和压力中解脱出来。

或许,应试教育中的传奇经历以及为“大老板”做马仔的短暂经历,使他们在我身上寄予了不切实际的想像。但他们并不知道,在我被学校开除的时候,我的户籍已经回到农村,要求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农民升官发财自然有点异想天开,因此,这些年来,每当接到旧友们打来的电话,要我为家乡的招商引资做贡献,或者为他们在城里办点什么事,我总会哑然失笑。

我是不可能升官发财的。六四之后,我的决绝态度,已使我无法见容于这个社会。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越来越走向穷困潦倒的结局。

曾经与朋友戏言:世界所有的职业都是有前途的,惟独做一个中国的民运分子,却几无任何前途可言。无论是民运也好,政治异议也好,投入的真诚和心血,远非一般职业能比,但从个人生存上,它甚至连个职业都算不上,说是慢性自杀也不为过。

失学、流浪、求职、入狱、监控……,在六四的巨大震撼之下,实际上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人延续着一种声音的存在,在这个声音的组成中,若论付出和牺牲,排出一千个人的名字,都不应有我,但坎坷的经历和痛苦的遭际,对遭受政治迫害的朋友来说,都是相同的。没有户口,没有学历,甚至连赖以为生的商店都被警察悄然设计端掉,直至开始于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爱情也戛然而止……。去年,与一位身处海外的朋友电话交流时,我很肯定地说:“如果知道参与八九民运的结果最终是这样一种悲惨的个人结局,我不会参与。”那一刻,我能感受到朋友语气中的愕然和失望,但我没有收回这句话。如果人生可以从新开始,我会选择另外的道路,我不愿把一生以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无声无息地打一个水漂。

但是,会有其它的命运选择吗?十五岁时,在乡里的粮站,收粮的工作人员上班时间漫不经心地与别人聊天,而无视我急等着卖完粮食,拿一张“口简”的纸片回到学校读书,第一次,我对这个体制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也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乡党委门口的十字路上,站在寒风里,五个小时等不来一辆去县城的汽车;正是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我在县城中学里经常忍饥挨饿,却听说财政局长家中的点心(那时候的贿赂大概还停留在这个层级)吃不完,只能用来烧火,过了油的点心在炉膛里比无烟煤燃烧得更为火红。。。。。。

我至今没有忘记,1988年11月11日,我在日记里记下这样的句子:十几年来,我竟是生活在一个骗局当中。。。。。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抱持我的共产主义理想。在此之前的一年多时间,图书馆成了为我输送自由思想的电源。

六四之后的环境下,一次政治迫害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失去了大学宿舍里的那张床,就只能开始永不停息的流浪生活。流浪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我的道德标准,为了明天的饭钱,我学会了向最小的官员点头哈腰,学会了向有权者送礼献媚。在孤独无助地身陷城市,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我甚至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女人,那样,我至少可以加入卖淫的队伍,由于这样的刹那感受,我至今尊重拿身体换钱的妓女;我甚至真切地动过为警察做内线的想法,毕竟他们不止一次地拉我,而我也曾半真半假地写下保证,对个人来说,出卖良心或许胜似肉体消灭,更重要的是,鸡毛蒜皮的汇报未必会伤害谁,但是,最终却无法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除非死掉,否则,我总是要生儿育女的,我可以失去尊严,但不能让孩子因为他的父亲而失去尊严——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异议圈子里的几个真朋友,出卖他们就是出卖我自己,就是自寻死亡。

我要说出我对中国人权及刘青的感谢,我不了解海外民运的内情及人事纠葛,但中国人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分两次向我提供了700美金的援助,使我度过经济上最艰难的时刻。

2006年是我的本命年,据不完全统计,有四次自杀和一次杀人冲动,好在狗年已经过去,小猪的蠢笨形象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可爱过。在此鼓励自己,要坚信:没有什么是不会结束的,人生仍然值得留恋和期待。。。。。。

友谊提示着另外一层人生的意义:刘晓波、陈青林、潘强、欧阳懿、赵达功、王丹、莫之许、李智英、江棋生、康玉春、孙文广。。。。。。他们的关心令我感动。2007年新年之初,失去联系多年的黄翔夫妇也意外地发来关心和鼓励的信件。

在新年这种传统节日里,面对写在家谱上的自己的名字,传统和现实的压力逼迫人思考生存的价值与道路选择。如今,当年的好友不乏局长、处长、书记、县长,我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却很少知道我过什么样的日子。有一次,连吃一个星期的方便面和速冻饺子后,赴一个非吃不可的宴席,旁边的官员弟兄推脱说不爱吃,定要我把属于他的那份鲍鱼和王八吃掉——他是唯一到过我住处并见识过我真实生活的旧友——难得如此理解,我便毫不客气地享用了两份王八,正如同样流浪在北京的王金波弟兄向我所描绘的:整整一个月的方面生活后,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上班第一天正赶上公司开会,午宴时,面对一桌子鸡鸭鱼肉,他忘记了一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回可逮着了,要猛吃。”一个经常以方便面充饥的人,如果说不羡慕别人的大鱼大肉,那是虚伪,一个从来没有找到正式工作的人,若说不羡慕官员的那份威严和尊贵,那是矫情,过新年了,旧友间无论穷阔胖瘦的聚会,很容易让作为叛逆和疏离者的异议分子们,产生强烈的失落感,看到老同学作为县委书记在鲜花簇拥的主席台上就坐,并感受到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在当代中国所能拥有的权威和利益后,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道路选择,这是十分真实的感受,甚至禁不住设想自己如果按部就班地象老同学们一样走下去,可以如何如何享用这县长书记的生活。

最后的结论是:让我做一个星期的县长,我会趋之如骛,立马上任,若让我整天坐在会场上讲话,宴会上祝酒,老子不干。如果重新回头,我仍然内选择自由的道路,但会更懂得保护自己的技巧,仅此而已。

自由,意味着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意味着不想喝酒的时候就不去应酬,意味着可以不顾任何一级领导前来视察而蒙头大睡,意味着我可以读县长书记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书籍,意味着我写完一篇文章就从此忘记,不用每天千篇一律地重复性照本宣科,意味着想读什么书就可以一气读完,意味着不用昧良心做事,意味着我不蔑视比我低的人,也不当面接受官位更高的人当面蔑视我,意味着我可以与真正的朋友倾心交谈而不顾忌利害得失,意味着想去哪里转转的话可以拔腿就走,意味着可以逐渐积聚起不怕坐牢的勇气。。。。。。在37岁的年龄上谈论理想可能有点好笑,但在2007年新年过后,我还是对前妻谈起了18年前天安门广场定情时的理想与价值观,我请她为此而原谅我这么多年的失败与顽固,已经许多年不再与她谈论这些话题,但我不觉得在今天再谈起来有什么好笑。

上一次的本命年是在1994年,经历了又一次沉重的政治迫害后终于迎来1995年,本以为日子会过得好一些,却不料1995年被警察抓进了班房,如今,当又一个本命年过去,满怀希望地迎来猪年,希望之余,不敢忘前车之鉴,2007年,会比2006年更坏吗?

我要说:生活在自由的今天里,今天就是美好的;生活在友谊中,无须孤独地自怨自艾!

最坏的状况也不过是入狱,但与1995年不同的是,对于入狱,此刻,我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如蒙警方青睐,监狱将会成为我漂泊中的港湾,或许我需要那样一种休息,可以不必为每月支付房租而苦恼。据说监狱也提高了一些人道待遇,应该不会长期不让我读书吧。

长期的漂泊生活中,短暂的新年回乡之旅逼迫自己审视完整的人生道路,使人失落惆怅,也使人更加决绝:横竖就这样了,为了自由,为了内心的美学选择,走到底!年前拜会刘晓波老师,我问他这么多年的坚持是否源自某种美学支撑,他说:“不是,是责任伦理。”以他的名气和学识,即使在六四之后,他仍然可以到国外寻一个正常的生活,但为了天安门广场的一幕,他留下来,承受了此后的两次牢狱之灾和终年监视,记得1996年他到济南,我在分析局势后提醒他说,我感觉又快要抓他了,问他有无思想准备,他很肯定地说“有”,果然不久就是三年的劳教等待他,而他也因为有了思想准备,平静坦然地度过了三年监禁。我无法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对我来说,坚持,是因为无从逃避,这个政权在惩治他假想的敌人时毫不留情;坚持,也缘于自己近乎自恋的根本人生态度:人生可以成为审美的素材,即便是钻牛角尖,能把这份固执坚持到极致,也可能作为精美的一笔留给后来的观者。

在37岁上,那个假想我为敌人的权力体系可能已经完成了对我的塑造过程,我不想在任何情况下逞英雄,我不想战胜任何人,但作为一个失败者,我或许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可被打败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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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议报》第291期 http://www.chinaeweekly.com(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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