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那是热天还是冬天，只知道那是我当了五天社畜以后，像每星期一样又回到老家的一个周六。早上，太阳还不高，村街道两旁的垃圾桶又鼓又尖，这是每个周五之后清晨都会有的一道风景。垃圾堆上有没有苍蝇或者飞虫我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个衣衫褴褛的长头发的女人，拖着一跛一跛的腿，挨个翻着垃圾桶找吃的，他一边找一边咧着嘴笑。那女人就是我要说的，我们村老人给我讲过的苦命女人。
其实提起来，乡下的人，哪个不觉得自己命苦：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担不完的惊，受不完的怕。但别人的事我不知道却独对那个有些疯癫的女人知道的又长又多。多到我想起来都不知道先提哪一壶，长到我提起来都不知道怎么结束才好。
那肯定是个夏天，是个三伏天，我们这叫“炼天晌午”。大人们都会睡个午觉，孩子们则会在蝉噪的掩护下溜出家门，跑到河滩边痛痛快快地洗一下午。说是洗，也没那一个会老老实实的洗啊泡啊，都是在水中乱扑腾，瞎打闹，自由自在地当一回泥鳅。那个疯女人的儿子就在其中，叫二毛。领头的是村里的孩子王，叫大孬，不过十四五岁，他叫人上岸，所有人就得光着腚上岸。他叫人打泥皂，所有人就得把臭气扑鼻的污泥密密地涂得全身只敢剩下一双眼睛。
那天中午，经验丰富的大孬察觉到不对劲，首先冲上岸站在一块礁石上冲着河中大叫：“快救救二毛，二毛叫水鬼抓住小腿啦！”一听有鬼，谁还敢去施救。水里的孩子们先是由闹到静。而后不约而同地朝岸上跑。大孬开始骂：“水鬼就是水草，老子是叫你们救二毛，跑啥跑！”冲到岸上的孩子们谁还敢回头，都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二毛。一个比一个着急，争先恐后地胡乱抓起自己的衣服，穿都不穿发疯似的往村里跑。只剩下砂石上的大孬，他身上早被日头晒干了，几股咸咸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先模糊他的双眼，继而淌到他的胸膛上。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往下游一望，只见浅潭中央几乎漏出石头的地方趴着一个人。那还用多想，他要是还活着怎会任由自己的脸扎进泥沙，任由自己的屁股被太阳晒得黑亮。二毛，那人准是二毛。大孬吓得坐在鏊子一样烫的砂石上，一动不动，怔住了。
没过多久，村里的大人都跑来了，这时候大孬才缓过来。一边哭一边用手臂直直地指着二毛。
二毛被弄回家都到黄昏了，弄他的那些人中，就有他的妈妈。是大人们用板子抬回去的。二毛他爸在广东打工，他妈在家务农看管他，是个可本分老实的女人。中午她去浇地，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二毛别去凫水。孩子被抬到家门口时，有人说死在外边的人不能回家，人们就在二毛家门口支了两条板凳，担着那张二毛躺的板子。二毛他爸是第二天下午才赶回来的，那时候二毛都穿戴整齐被安放在一口小黑棺材里了。天太热，若不是等他爸，恐怕昨天都下葬了。一家人齐了，主事的是村里的队长也是二毛的大伯，俺村很大，二毛这样的事，还不足以让村长来主事。那晚是十七，月亮又大又圆，不用打灯，就能看到墙上“实行火葬，利国利民”的石灰大标语。
起殡前，队长讲了一段话：“都是爹生娘养的，说句不好听的，谁家都会死人，这还是个十三四的后生，谁敢为那几百块钱坏人家的事，就等着死了没人埋你吧。”队长很了解村民，他们关心死后的事胜于活着的事。队长都把话说明了，乡里乡亲的，也犯不上为了蝇头微利昧了良心。终于到了出殡，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躺在黑匣子里的二毛，全都通身汗流。通往后山的夜路上，静悄悄的，只听见人们窣窣的脚步声，和二毛他妈低低的抽泣，还有夺取二毛生命的那条河里的青蛙的叫声。那时候二毛他妈还是正常人，不疯。到了地方，风水先生简单念了几句咒语，勾机师傅就缓缓地把那口装着二毛的小黑匣子系了下去。二毛他爸要给司机师傅钱，人家一看是个孩子棺，执意不要。二毛他妈感动地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了。事办完了，人都散了。第二天凌晨，交织着泪水和汗水的大雨，洗礼了二毛的墓和二毛家门口为他办事而立的一口灶台前的油渍。
二毛他大伯一大早就来二毛家，看见二毛他爹，开口就是：“要想富，雨淋墓。二毛这娃子还不赖，咱一大家昨个都来了。咱们到时候也赶不上这排场。”二毛他爸只是吸着烟，一口气不吭。
“他妈来？”
“昨晚我劝她下来，她不下我就自己回来了。”
“你说啥？雨下这么大，你没去看看？”
“我去啦，送了一把伞又回来了。”
“算啦算啦，当爹来就是跟当妈的不一样，要不娃子们咋都跟妈近呢。”
二毛他爸只是大口大口的吸着烟。
“我那边还得赶紧回去，家里头你多照应，二毛他妈有啥事你多管管吧。”
“那你好好干吧，多给家里打电话，多给家里寄钱就行了。孩子头七我叫上你嫂子，跟二毛他吗一起上去。”
这时候，二毛他妈也只是伤心过度，但绝没有到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地步。二毛他爸走后，他这个失去独子的母亲，生活也渐渐趋于平静。她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漫无目的地过一天是一天。可是哪个当妈的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再死一次呢？
那是二毛走后的十九天，黄历的七月二十六。坟上那些头七的时候妈妈带来的祭品都还没有被畜生们糟蹋完。当天下午，还是二毛被淹的同一时间，坟前来了一伙工人，开着双排座汽车，拉着一辆勾机。领头的人穿得齐齐整整，脖子上还带个牌，牌子上很多字，谁也看不清楚是啥。他在二毛的坟前指指点点，一阵交代后，工人师傅们就开始起坟了。只听见“轰”的一声，勾机上那一口擎着天的烟囱冒出一股又浓又黑的烟。起重臂上的铲斗，随着司机师傅的操作颤颤巍巍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和坦克一样的两圈钢铁传送带，将这座现代掘墓神器势如破竹般地送到二毛坟前。二毛一家子的二奶奶，正好在后沟掐猪草，远远看见这阵仗，她哪敢往前靠近，吓得他老人家连滚带爬，猪草和荆篮都不要了。拔腿就往二毛家跑。二毛他妈一看轻易不来的二婶如此狼狈地登门，心里咯噔一下。
老人家话还没说完，二毛他妈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跑，等她跑到地里，人家都办得差不多了。她看见那台銹迹斑斑的勾机，正用锃亮闪着银光的翻斗上的一颗牙勾着一根履带，履带下边缀着的就是下葬不满半月黑漆仍熠熠发亮的自己儿子的小黑棺材。
一路哭跑着上山，二毛他妈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响，但她仍然奋力张大嘴巴，发出“儿啊、儿啊”的微弱声音。她怒目圆睁，声嘶力竭，面目狰狞，抡起一块石头想要砸那勾机的玻璃。旁边的那个领头的男人，命令工人们去制止，可是没人动。他就亲自上前一把夺过二毛他妈手中的石头，并说了一堆谁也听不懂的话。这时候村里也来了一群人，可都是眼巴巴地看着，任凭那机器继续轰鸣，任凭那苦命的女人沙哑的嘶吼，任凭那穿戴整齐的男人继续发表着讲演。最后，眼看东西都装好双排车准备启动了，二毛他吗束手无策，只能横躺在那辆已经装上自己儿子棺材的汽车前面，试图用血肉之躯挽留血肉之躯。可她没想到，她这一躺，感染了人群中那些当妈的。先是二毛大娘，他们本家的几个长辈们，都是有儿有女的，见不得这场面。接着是那天中午和二毛一起去洗澡的几个孩子的妈。也许他们良心发现，庆幸死去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想通过行动让二毛在天安息。最后是被这场面彻底震慑后，焕发出母性光辉的邻村那些在山上劳动的妇女们。唉！当妈的心可不都是一样的嘛！他们就这样在双排车四周纷纷躺下。把双排车连同车上的二毛一起围住了。他们双脚朝里，头朝外，像是一束束盛开的花，簇拥着花丛中的二毛。他们和中间的二毛，构成了一个花心乌黑的大花圈。
穿得最整齐的那个人开始打电话了。之后村里来了人，乡里来了人，县里来了人。这种事情人来得越多，来的人官越大，就越会叫人心寒。我们这里的事就是这样，很多事私底下能通融，很多事放在阳光下却苛刻起来了。很多上面的事，都能在私底下运作。很多下面的劳苦大众的事，却只能在阳光下按规定办。
最后，是一个县里来的，比那个穿得整整齐齐的人穿得更整整齐齐的人，在二毛的坟边发表了讲演。什么耕地啊，节约啊，大放厥词，听得在场鸦雀无声云里雾里。大家虽然听不懂，但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是饱浸着祖辈血汗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他们横遭惨祸的儿孙。
一顿讲演完毕，他们开始发动男人们劝离自家媳妇。最后只剩下二毛他妈了。领头的让所有人都下山回家。至于二毛他妈最后是怎么让路，怎么妥协，怎么让自己死了半月的儿子被拉去火化了，村里的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二毛的骨灰是上面送到村里，由二毛的大伯送到二毛家的。毕竟这事在周边都传开了，有点影响力，上面就没收二毛的火化费。可你可能不知道，即使是那天从山上下来后，二毛他妈也还没有疯呢！她疯，是从看到二毛的骨灰盒开始的。
那天二毛他大伯刚从乡里开完会回来，胸前的徽章还没有来得及摘，就捧着二毛的骨灰盒来到二毛家。二毛他妈刚一看见就全都知道了，挥着手不让他大伯吭声。她几乎是把盒子抢过去的，嘴里嘟囔着：“这娃子开始怕水，后来又怕火，我给他放井边凉快凉快。”刚一放下，那盒子竟然发出声音：“妈，我不热也不冷，我可想你。”她听到这声音，当即就要往井里跳。幸好他大伯在一边死死拽住她。人是救下了，可那个坚韧而又理智的二毛妈好像真被二毛叫走了，从那以后，俺村就多了一个疯女人。
不疯才怪，哪个当妈的能忍受自己儿子死两回啊！洪水也只是能杀掉人的肉身，可是人类自己却能摄取同类的灵魂。人人都恨那个告密的，人人都可怜二毛他妈。可除了那几个在二毛坟前躺过一回的妈妈们，谁又比告密的做得更好呢？你什么也不用做，只坐在家中，看人人的妈妈们，如何朝着成为可怜妈妈的路上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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