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女性系列之八

黄翔﹕世界公民(3)

天宽地广的东方女性北明
黄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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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2月16日讯】不革别人的命 也不希望别人革自己的命

在高尔泰的记忆中﹐一个阴郁﹑潮湿的黄昏﹐北明与她的先生郑义突然成了高尔泰在大陆时家中的不速之客。俩人都化了装﹐尔泰和他的夫人小雨都认不出他们了。这一对患难夫妇﹐身无分文﹐甚至连寒衣也没有﹐随身携带的却是视之为比生命更重要的三部书稿。在生活中﹐郑义是一个生存能力特强的人﹐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木工﹑泥活什么都能干﹔混迹三教九流中﹐谁也很难凭直觉从外在气质判断他是一个作家。什么都被他的一份天然质朴化掉了﹐他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一身正义的人。不仅如此﹐也不乏别的本领﹐比如说徒手画身份证﹐竟然可以乱真。险恶的生存环境和条件磨炼出他对环境的“天才演员”式的一份适应。而北明呢﹐却完全不同郑义浑身尘土中打滚的性质﹐透出的却是艺术气息﹑书卷气息和沙龙兼庭院味儿。当年在高尔泰的眼中﹐北明“天真﹑好奇﹑温柔﹑软弱又略带伤感。”流亡中想家﹐听人一提起这事就眼中噙泪﹐她还几近一个孩子﹐还不习惯离开妈妈呢。然而他们的到来﹐给高尔泰﹑蒲小雨难免一份精神的沉重﹐但高尔泰夫妇却坦然接待并安顿了自己的朋友。他们离开后﹐小雨更添一份怀念和挂欠﹐每次外出途经寺庙﹐都要为他们点燃一柱心香﹐祈祷友人平安﹐早日走出逃亡途中的泥泞和风雪﹐走出无处不在的狼犬和警车可怖的阴影。他们是因“六四”而逃亡﹐北明之前被收审了几个月﹐之后又同先生在国内大逃亡两年。北明被夹身苦难的铁锤和铁砧之间﹐只差粉身碎骨﹔然而青春的梦幻却被击碎﹐她由一个柔弱﹑美丽的知识女性被锤炼成了一个刚强的亚马逊女战士。我相信她还会变成头戴葡萄冠的希腊式的酒神女祭司﹐让整个生命浸透自由的醇酒。








流亡不是北明夫妇的选择﹐但他们的唯一生路只有逃离﹐不仅在中国大陆上逃亡﹐最后还必须逃离中国。不仅逃离身外有形的禁锢﹐还必须逃离身内无形的镣铐。北明明白﹐也许不等镣铐生锈﹐尘世的肉体早已消融﹔但纵使镣铐生锈﹐自己的灵肉也还会被人换上另一付新的镣铐。北明是个脆弱然而却绝对没有一丝奴性的女人。既拒绝身外的镣铐﹐也不习惯并永远学不会为自己套上“忍耐”和“等待”的心理镣铐。软弱的知识菁英向暴虐频递秋波﹐一会指八九民运过于激进﹐不懂得妥协和让步﹔一会又表示﹐应帮助党内改革派放下“六四”包袱﹐谁也没有权利把中国重新推入动乱﹐置十几亿人民生死存亡而不顾。而北明和郑义对此却很清醒﹐他们所看到的“六四”要求很低﹐只是一场和平请愿﹐甚至跪在人民大会堂门口的台阶上向极权者请求清除腐败和官倒﹑为胡耀邦平反﹑为新闻改革和八七年的所谓“资产阶级自由化”平反。虽说是要求﹐也几乎是哀求。中国人伸出双手呼唤民主﹐要不了“民主”就要“廉政”﹔要不了“廉政”就要“仁政”﹐要不了“仁政”最后仅只要求不要戒严﹑向手无寸铁的人开枪。而当政者的回答却是寸步不让﹐并且一手导演了一场举世震惊的“血溅天安门”的历史悲剧。

北明原本无心关注血腥和黑暗﹐压根儿也不谙世问竟有这回事。生活在人群中﹐超尘脱俗﹐如蓝天白云中飘浮的风筝﹐却突然发现自由竟是往昔的幻觉﹑原来自己被牢牢系于尘世﹐似乎命定只能在铁丝网密布的砖砌的大墙内向往天海的无限和辽阔。她认定“八九”是人权运动而非政治运动。学生并非政治实体﹐无纲领﹑组织和宣传媒体﹐更没有警察﹑监狱和军队﹐何谈与执政者平起平坐﹑达成“政治妥协”﹖﹗又有何资本同“权力”达成双方之间的妥协﹖﹗这只是一种言论﹑请愿﹑绝食的自由﹐而提出和以行为实践这种最起码的人权诉求﹐就只能被屠杀﹑被囚禁﹗

北明长出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学会了分辨谎言和假象﹐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授予专制者对自己实施心身双重专制的特权。她昏昏不长﹐也昭昭不早﹐总之不早不晚就醒了﹐醒来自己吓自己一跳﹐什么时候身上压得这么重﹑这么沉﹐竟也一直忍受着﹖﹗于是就开始推﹐从此无可选择地注定了一生就是个“推”的过程。

“六四”大屠杀后﹐为了缩小目标﹐北明与郑义决定分而避之。郑义一去几乎杳无音信﹔北明流浪半个月就忍不住回来﹐觉得自己一粒微尘﹐不足以被人挂在眼里﹑放在心上。刚好她回来的那个上午﹐她的《史前意识的回声——中华民族生命流假说》出版﹐年青的北明﹐抱着自己新出版的处女作﹐感觉天安门广场的事情恍若隔世﹐千里之外的风雷怎么也波及不到自己的脚下。一切如常﹐世界同往日一样毫无异象。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夜晚熄灯的时刻﹐房门却被突然擂响﹐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空气刹时如血凝止。时间是1989年“六四”周月忌日。一群警察破门而入﹐一架手提式录影机对准北明。北明在镜头前感觉一阵晕眩﹐整个人仿彿被一阵强光穿透﹐脑子一片空白。从这个瞬间起﹐北明的整个世界崩溃了﹐她开始了耶稣殉难式的苦难的历程。家里除北明一个人外﹐什么亲人也没有﹐只有一只波斯猫瞪着一蓝一绿的两只眼睛﹐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主人好像要出远门了﹐她还会回来吗﹖

警察一通搜查﹐搜出的却是北明的一大堆照片﹐选美似的摊了一桌﹐全用摄像机拍下﹐似个人的隐私被粗暴侵犯﹐北明有一种受凌辱的感觉。搜出的东西中还有一本书﹐书名是《性风俗》﹐警察说是黄色禁书。还有一篇未完成稿﹐是篇学术商摧文章。这就是他们掌握到的北明的全部与“六四”相关的罪证。早就作好了地下工作一样的准备﹐趁警察不注意﹐把窗台上作为暗示的花瓶放倒。蓝色手提包里有七千元人民币和一份通讯录﹐那是早已为流亡生活作的准备﹐在警察进门前﹐干脆放在最显眼的衣架顶端﹐你越不在乎﹐警察也偏不注意﹐竟安全躲过搜查。真要上路了﹐面对的是囚禁﹐而囚禁相异于流亡﹐北明为自己写下的座右铭似的格言﹕“准备了三十三年的失却﹐负担起沉重的一无所有﹗”那一年﹐是北明今生的一个转折。

北明现在美国的一家电台主持专题节目﹐她的声音是天然的歌唱家的嗓音﹐早在“六四”天安门广场就开始天天“吊嗓”﹔也许也就是那个时候磨出了具有国际水平的“广播”的绝活。北明和她的先生参加“六四”带有极大的偶然性﹐开头仅仅是为了别的事情赴京﹐却没有想到其后的两个月里﹐展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次半个世纪以来狂飙突起的民主运动。

北京。天安门广场。绝食团广播站兼指挥部。北明置身旋风的中心﹐她在这里度过了此生中的不眠之夜。四周横幅如林﹐旗帜飘扬﹐万头攒动﹐口号声声。全是人﹑全是她从未感受到过的“人民”。北明与其说是看见了“人民”的矗立的存在﹐不如说是听见了“人民”作为一个整体咆哮﹑翻卷的涛声。文化大革命中﹐只有毛泽东一个人面对人民呼喊“人民万岁﹗”此刻千百万人构成的伟大群体自己为自己发出“万岁”的呼喊﹗富于音乐才情的北明﹐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各种风格的音乐的交响在她的心中轰鸣﹐那是莫札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瓦格纳﹑贝多芬﹑德沃夏克的混声交响。人们心中的一轮巨大的“红太阳”正在人类洪流翻滚的群体中消融﹑沉落﹑直至淡化和隐匿。人民﹐不再是极权金字塔底座上无声垒砌的血肉的灰浆和石头。她听见了一个声音﹐血肉咆哮的声音﹐这是当下挤满北京街头和涌动在广场的人民群体汇合的洪声﹐也是起而捍卫人类尊严的民主潮流的震荡。北明庆幸自己此时正置身一种百年未有﹑千年难逢的高峰体验﹐而这种体验却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而且也正发生在此时此刻千百万人共同拥有的当下。正是当下的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都足以取代一个人在别的世代漫长的一生。北明是一场伟大历史运动的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她的生命在隆隆的雷霆和涛声中接受震撼和洗礼。她的面前是灿烂的阳光和北京的晴空﹐广场上人海波涛汹涌﹐汹涌的波涛仿彿只浓缩成她一个人。她的身后是关上的书橱﹑钢琴盖﹑窗户和门﹐也是往日生活的温馨与不问尘事的梦幻。她为八九民运挂布标﹑贴声明﹑两手粘满浆糊﹐请人用毛笔在声明中签上自己的名字。她守住广场中心的绝食团广播站﹐不用移开一步﹐尽知天下风云﹔从这儿的一斑﹐窥见整个广场甚至整个民主运动的全豹。广播站协调各方面的运作﹐自己内部却十分忙乱。别人嗓子哑了﹐北明却亮出金声。各类信息超级轰炸﹐北明也承受超级疲劳﹐体力和生理承受能力趋于极限﹐整个人被看不见的浪潮冲得嘀溜溜转。绝食同学体力越来越衰竭﹐为了确保大家的休息﹐广播站每天凌晨以后停播。浩月当空﹐人潮平息。感觉无形的分针和秒针移动﹐每分每秒都在镌刻历史。黎明的曙光微露﹐北明打开录放机﹑扩音器﹐以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在朝霞中拨动寂静的人潮﹔于是﹐整个广扬乃至举国上下又复归动荡。当音乐沉寂﹐会有学生手摇北明要求重播。一日凌晨﹐广播了一条压倒一切的重要新闻﹐赵紫阳﹑李鹏到广场大客车上看望绝食学生来了。赵紫阳流泪了﹐李鹏一脸漠然。北明却有一种被捉弄﹑被出卖的感觉。此时﹐任何一个悄然信息﹐都会引起整个广场突然颤栗﹐哗啦啦一大片人潮卷起。学生淡化民主的要求﹐老人帮寸步不让﹐民主潮流步步退却﹐却仍然避免不了血染天安的结局。广场上连日旗多人少﹐起草“告全市人民书”者郑义上了黑名单。郑义当时患乙型肝炎﹐刚刚出院不久﹐身上没有了肝炎药﹐住宿也没有钱了。北明力劝郑义提前离开北京﹐李陀等友人也不断催促郑义离开。郑义坚持北明不走他也不走﹐反正他也不想走。北明无奈﹐只好同郑义一起离开北京。在这个时刻﹐她未曾选择留下来肩住黑暗﹐却不是因为害怕被黑暗和血腥淹没和消融﹐而是因为或主要因为想使“幕后黑手”郑义脱离危险。北明在心性上是一个很恬淡的浑身书卷气的人﹐在社会“理念” 与自然“亲情” 之间﹐她首先自然选择人类的亲情。可以“大义凛然”﹐但绝不“六亲不认”。她崇敬为崇高事业自我牺牲的勇士﹐但是本能地对“大义灭亲” 的“英雄主义”却并不以为然。在后来她主持的揭露纳粹种族屠杀的专题节目的结尾﹐她曾经引用过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参观二战大屠杀纪念博物馆之后﹐写给博物馆馆长信中的一句话﹕这个展览 “永远地改变了我对二战大屠杀悲剧的理解﹐以及对个人英雄主义行为的理解。这种英雄主义本应肯定我们对人道﹑人性的诉求” ﹐而削弱﹑抵毁人道和人性﹐哪怕是以人民的名义和崇高的名义﹐也不行。北明认为﹐一个人道的社会永远不可能产生一种非人的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人要么当英雄﹐要么当狗熊﹐唯独没有正常人生存的空间。如果人们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面临这样的艰难抉择﹐处于这样的为难境地﹐出问题的一定是那个社会而不是那里的人群﹐首先应当诅咒的是﹐那个社会的体制﹐而不是那里的人。专制中国﹐多年以来就是这样一种非人道的﹐不适合人类居住的环境。北明自视她不是秋瑾﹑江姐﹑林昭﹐她只是北明。她不是英雄﹐也不是懦夫﹐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几天以后﹐血腥镇压的消息传来﹕“坦克从人身上碾过去﹐四个人﹐成了四张皮。”老鬼马波在电话中泣不成声。那是1989年6月4日上午10时许。北明为此悲痛欲绝﹐她的心情许久都没有平静下来﹐也难以平静。

北明无奈离开了北京﹐但她感觉自已却没有离开天安门广场。她的心与广场同在﹐与留在那里的人群同在。是的﹐她“离开”了﹐却没有“逃离”。她自忖﹐她良心上没有欠债﹐也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若是她感觉上真有什么﹐那就是感谢上帝让她活下来﹐并让她永远铭记住那些死去的无辜的人﹐跟那个非人道的社会永远决裂﹐分道扬镳。若说“欠债”﹐倒是“六四”屠杀发生后﹐郑义有一种自觉的良心上的“负债”感﹐之所以这样﹐因为他是郑义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是北明的先生却不是北明﹐这正是北明与郑义两者之间的不同。事实上﹐上了“黑名单”并被指为六四“幕后黑手”的郑义﹐却是一位无名英雄﹐也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我以为﹐他同别的中国知识分子包遵信﹑刘晓波们一样﹐是“六四”潜在灵魂中最真实﹑最生动也最富于精神力量的一部分﹐而且自始至终是专制者的枪口一直瞄准而从未移开的一部分。这可以说是人们至今尚未清醒意识或“发现”的一个事实﹗他们是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是真正的中国的良心﹗北明从骨子里理解郑义﹐也自我意识到有责任出于爱心保护郑义﹐天生注定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北明﹐却从深心热爱一个同自己心理气质﹑行为方式乃至社会人生选择都不尽然相同的人﹗

北明幸免于屠杀﹐却没有逃过逮捕。她不选择监狱﹐而监狱却选择了她。铁门关上。腰带﹑皮带﹑梳头的铁刷﹑发夹﹑项链﹑小镜子全被扣押﹐衣服被一件件脱光﹐赤条条一个女性被赤条条践踏的尊严﹐窘迫和屈辱的北明﹐感觉一块海绵也足以把她打倒。女狱警问话﹐伶牙俐齿的北明发现自己竟成了哑巴﹐使尽全身的力量也作不了声﹐好容易支撑自己没有在人前倒下。惊惧缠身﹐勇气耗尽﹐感觉从肉体到灵魂被人鲜血淋漓地撕裂﹐而自己竟丝毫动弹不得。这情形就象一只豹子爪下的羚羊﹐被豹子吃了剩下的还挂在树叉上﹐而眼睛里露出的却不仅是惶恐﹐还有温顺和无奈。北明就是身着警服的专制豹子爪下的羚羊。女狱警严厉警告北明﹕“不许散布反革命言论”。北明惊骇并不可置信﹕自己早已习惯“革命”言论和思维什么时候竟学会了“反革命”言论﹖﹗不放风﹐铁门整日关着﹐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早晨起床上厕所﹐既可以趁机活动筋骨﹐也可借此呼吸新鲜空气。囚室里的马桶成了令人觊觎的宝座﹐人坐上面居高临下﹐会感觉份外宽松﹔门口撂扫帚的地方也是必争之地﹐把扫帚放倒﹐倚门坐下﹐竟发现门缝里漏入的些微清气好不养人。每天在饥饿的煎熬中度日如年﹐而手捧一碗猪食却毫无食欲。眼耳正常功能几近丧失﹐眼里能看的﹐唯有肮脏的狱壁的空白﹔耳中能听的﹐就是广播震耳欲聋的噪音。没有报纸更没有书刊﹐唯一可“读”的是被狱窗铁条割成条状的天空和狱中的岗亭。还有两根烟囱﹐对北明来说﹐就如两个可以与之相互默语并在生命中留下印痕的人。特别是其中的一根烟囱﹐她每天与之神秘会语﹐每天都彼此发现彼此身上新的内涵﹐竟以为自己身陷囹圄﹐而那根烟囱也同时在苍茫大地上流亡。原来她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先生郑义﹐一个宁可长期在国内东躲西藏也不愿离乡背井﹑流亡海外的痴情汉子。每日读烟囱﹐成了支撑北明的一部功课﹐一种超凡脱俗的奇特的修炼﹐从中竟读出一份心境的清明和悲悯的从容。一天捱一天﹐尽管每天都是一个新的陷阱﹐北明身体内外皆无一个“囚”字。她是人世苦海中的一个“信”者。也许她今生的精神修炼﹐正是开始于对身狱和心狱的双重超越。这里的“信”无涉于世俗的鬼神﹐也非一般社会意义上的信仰﹑理念﹐北明一开始就跳出了这些。她信的是人类一般认知之外的东西﹐尚未解密和破译的宇宙生存奥秘。它属于另外的空间﹑另外的层次﹐那个超越我们星球之外的别的时间和空间﹑别的物理层次。神秘无解的事物也是若有若无的现象。北明信其“有”﹐也信其“无”。那是有无常识之外的境界。她的肉身在人群中﹐她的心灵在饮食男女之外。十余年后﹐当我和北明都不约而同漂泊大洋彼岸﹐一次偶然的相聚中﹐我从她身上瞬间感觉到一种由内向外渗透的生命的圆融。这时的北明已经来到精绅生命的入海口﹐举手投足之间让我骇然发现一片走动的汪洋。

狱方让北明去北京﹐去干什么﹖去指认那些与她一块曾在“六四”时期办报的人。那时的北明非现时的北明﹐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告密者﹑一个可耻的出卖者﹑一个被人不齿的叛徒。面对囚禁和灵魂的两种深渊﹐她更害怕后者﹐害怕坠入灵魂的深渊﹔面对前者﹐她也对自己的承受能力感到怀疑。她为此张皇失措﹐只想赶快逃出这两难之境﹐把自己送到劳改农场去。行前﹐她差不多受到了整个监号的注目礼﹐也受到了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的关照。有一种提醒﹐对她特别珍贵﹕“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知道得越多越对你不利。”于是北明悟出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真实含义就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她决心以身一试。抱了个连枕蕊也没有的枕头﹐北明这头不死的“羚羊”在一男一女﹑一左一右的两头警豹的夹持下﹐朝监狱大门口走去。同进时一样﹐她冷不防听到一声喝令﹕“退回去﹗”这才想起忘了给一个傻兵高声叫喊一声“报告”。第一次走出监狱﹐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狱外一切依然。天还是天﹐云还是云﹐但北明却不是一个太阳底下的正常的人﹐上衣又肥又皱﹐裙子抽去裙带﹐神思惚兮恍兮已不成人样。或者人也不是﹐是魑魅魍魉﹐是严防扩散的癌细胞。反正什么最糟糕﹑最坏﹐北明就他妈的是什么。

众目睽暌中﹐北明被人专程押解上京﹐仿彿是什么重犯﹑要犯。她的遭遇和命运﹐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对“革命英雄”们不免产生几份认同﹔但她坦然宣称自己并不是什么“革命者”。她既不想效法“革命前辈”去无端革了别人的命﹔也不愿意“革命后辈”来革了自己的命。而是希望一世代的人远离血腥和暴虐﹐人人珍视生命﹑热爱生命﹗如果“革命”仅仅等同于监狱﹑铁窗﹑审讯﹑关押﹑手铐﹐北明祈祷它们在大地上消失。面对以“革命”的名义对她行使的暴力﹐弱势者北明并不隐讳自己内心的恐惧﹑怯懦和精神上几近面临崩溃﹔她之所以没有最后崩溃﹐只是因了一份女性最起码的自尊和天生的韧性。这是北明的自我剖析﹐也是她的坦然和诚实。她不是一个革命者﹐也不以“革命者”自居﹐她是一个人﹐有屈辱感也有恐惧感。她害怕杀害﹑害怕入狱﹑害怕受审﹑害怕判刑﹔也害怕无限期“取保候审”﹑害怕去寻找被迫流亡的丈夫的路上突然听到警笛大作﹑眼睁睁地看见郑义被人抓住押上警车……她什么都害怕。怕自己经受不住压力而把本可保护的朋友供出来﹐也怕别人经受不住压力把自己供出来。她一遍一遍告戒自己﹐千万要问心无愧﹐守住一角灵魂的净地。不奢望做英雄﹐也耻于成叛徒。因为专制者的监狱里﹐只有这两种人﹔北明只要求自己做个人。作为一个“人”﹕她不能忍受警察肮脏的皮靴践踏自己居室洁净的地面﹔不能忍受这些人的手指在她的书页或琴键上留下汗污的指纹。更令她不能忍受的是那些穿着警服﹑戴着警帽的同类挤进洗手间公然盯住她如厕﹑搜身时让她从头到脚脱得一丝不挂。还有毫无羞耻地偷窥她私人的日记﹔还有竟公然以“法律”的名义私自摄录一个女性生活的照片……北明是检察官﹑法官﹑律师的女儿﹐但她却不知道社会以什么“法”来对待自己﹖因为在中国“法律”及其“强制性措施”中﹐五种强制性措施根本没有“收容审查”这一条﹐他们任意扣押并剥夺自己的人身自由﹐那就意味“执法者”执法犯法。面对这种无法无天的社会现实﹐北明从当下的恐惧坠入了以后末知的恐惧中。

在北京﹐北明由北京市公安局转押昌平。黑夜。神秘的车队。不知自己要被带往什么地方﹖也不知是否还押了别的人﹖北明以为是去赴死﹐会被人一个一个在路上黑古隆冬地毙了。她甚至感觉到血会被渗入脚下松软的泥土﹐尸体会被秘密送往火葬场﹐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一丝痕迹。没有反抗﹐也不能反抗﹐一切都出于无奈﹐无奈也就成了迫不得已的从容。她又再一次感受到了一头被豹子捕获的羚羊在豹子爪下的状态。夜这么黑﹐一切罪恶都可以在黑暗中终结和开始。北明相信自己此刻正被人押赴刑场﹐她甚至嗅到了四周的黑暗中有微润的火药味﹐仿彿一颗子弹已蹦出枪膛或另一颗子弹正要扣响。前面或后面什么地方已经有人倒下﹐下一个扑通一声倒地的就轮到她自己。如果必死无疑﹐那就闭上眼晴﹐在天庭地宇中做一次生命终结前的呼吸﹐在子弹穿透胸膛的时刻﹐在心中默默呼唤一声最亲爱的人的名字﹕郑义﹗郑义﹗郑义﹗然后﹐让鲜血一滴一滴浸润人世终极的眷恋和母亲大地。不﹗北明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告别这个世界﹐她要发出生命的最后一声尖叫﹐她感觉这尖声的叫喊随时都有可能从喉咙中冲出来﹐然而北明却仍然只有一声不响的沉默。结果﹐北明并没有送往刑场﹐而是走进一个房间。安静的灯光中﹐她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一次心理和精神的高度历险后的精疲力尽和几近虚脱。北明往床上一瘫﹐休息。恢复疲劳。感觉自己活着﹐居然没有死。一切都出乎意外﹐又仿彿本该如此。心里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几近麻木。但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分明已经死过一次﹐并且还将以“死”的方式继续活着。

在昌平﹐北明给公安玩了个幽默。趁停电﹐她钻进了办公室内的沙发床底下﹐看守的女公安以为她跑了﹐大声惊叫﹐整个昌平县全县戒严﹐并惊动了北京。她趁黑夜和混乱﹐走出关押她的招待所﹐去城里往邮筒里丢了一封信﹐又去邮局打了个长途电活﹑并发了电报﹐顺顺利利地把要转告她先生的话全告诉了朋友﹐又大模大样地回来了﹐重新倒在沙发床上呼呼大睡﹐而一屋子公安却在屋里开会并有人坐在她的床沿﹐竟不知床上睡着个北明。后来她自己想起这件滑稽事也忍不住好笑。看管她的女公安奇怪地问她﹕“北明﹐你疯啦﹖笑什么﹖”笑什么﹖北明笑这世界的荒诞﹐而自己竟成了这场荒诞剧中的演员﹐也是一场白日梦中出逃却无处可逃的心灵的逃匿者。

审查没有结果﹐结论却事先定下﹕一场反革命“动乱”和“暴乱”﹐务必清理这场骚动的重要成员并斩草除根。北明被要求写一份关于“动乱”的看法﹐对动乱和暴乱是否有组织有预谋进行客观的描述和分析﹐可以不受官方舆论的影响。她的案子转到北京后﹐待遇好得出奇﹐北明戏称为“部长级的待遇”。伙食费每人每日十元钱的标准﹐等同天天赴宴﹐节日还备有水果。日日喝的燕窝粥﹐还吃上一回北京烤鸭。北明回忆说﹐投生人生天天美味佳肴的日子只此一次。她感觉善待中暗藏杀机﹐有一种先被人喂养然后再宰杀的不安。还安排游览十三陵水库和天安门广场。受宠若惊的北明﹐心中却隐隐作痛。在天安门广场上﹐触景生情的北明﹐难以忘怀自己曾亲自置身其中的四月﹑五月和六月﹐仿彿自由之风依然鼓荡﹐心中默默向死难者呼唤和致哀﹗十三陵水库上的北明和同行的难友们被摄入镜头﹐以影视记录北明们所受到的厚待。警察甚至不打招呼就进入北明的房间﹐拍摄她的日常生活场景﹐北明无奈只好躲入洗手间﹐呆坐浴池旁边倾听外面动静。北明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一个参加“八九民运”被判刑的女大学生﹐在劳改农场一周之内被当地农民强奸数次﹐此事举世震惊﹗北明不能让他们把镜头对准自己﹐她的相貌太象一个学生了﹐他们会利用她的镜头去蒙骗舆论。她决不能去扮演那个可怜的受害者﹐一个无以自卫﹑哀告无门却备受踩躏的人﹗

看管北明的人﹐都有坚定的无产阶级政治觉悟﹐而这“觉悟”却正是建立在心灵的苍白和精神的荒芜之上。北明每天所面对的﹐却是这些“苍白”和“荒芜”者的监视和教导。她既讨厌﹐又怜悯﹐不知是对这些注定荒芜﹑苍白者还是无奈地受到监视﹑教育和改造的自己﹖这些人智能很低﹑觉悟却很高﹐思想却很正确﹐监管人却很有“德行”﹑很严﹐她能让一个受她整日监控在室内的人被她的眼光“钉”得一动不能动。比如哪怕拉开窗帘舒展一下视线﹑呼吸一点室外的空气﹐也成为一种奢侈的愿望﹔甚至会成为一种需要“反省”﹑“检讨”的罪状。北明得了皮肤病﹐看管人员迫不得已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流入室内﹐但每日仅半小时就关上﹐而且还必须是有太阳的日子﹐下雨不开﹐阴天也不开。取而代之的却是空调机的巨大的轰鸣声﹐北明整日置身狂轰滥炸的噪音之中﹐神经随时都濒临崩溃。那个看管她的女看管是个十足的蠢货﹐困在四壁之间的北明﹐感觉空间中增加一个人就倍加挤拥和压抑。温柔的北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有一种骚动不安的困兽的感党﹐不仅因为这狭小的四面砖墙竖立的空间﹐也因为这看管她也同时自我约束和看管自己的这个女人﹐这个刁钻古怪的被称之为“公安”的雌性动物。她的存在﹑包括她的表情﹑眼神﹑举止﹑声音及其“后补党员”的机械思维方式使北明不堪忍受﹐直感觉太阳穴青筋暴涨。她象看不见的篾条一样箍住北明﹐并且编织成笼状把北明整个儿罩住﹐让你日里夜里都不能随意动弹。北明发觉自己对她产生了一种报复的欲望和莫名的仇恨﹐甚至做梦都对她有一种朦胧的谋杀的冲动。这类人真该象清理垃圾一样从世界清扫出去。北明以为﹐人类的残忍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出于无知﹐而仇恨心理源于隔膜和无法沟通﹐愚昧简直就是变相的罪孽和犯罪﹗

北明收审的那段时间﹐正是多事之秋﹐整个世界共产主义体系正面临全面崩溃和瓦解。齐奥塞斯库夫妇被枪决﹔东欧国家频频发生震荡﹔苏联宣布取消共产党一党专政﹗从看管们的谈话中﹐北明知道了这里关押的还有其他人。其中有几个被从这里送去秦城﹐回来的人中有曹思源﹔一去不返的是包遵信﹐这是个被人视为“重犯”﹑“要犯”的纯粹“一介书生”。曹思源每日忙于研究报纸﹑粘贴剪报﹔说话滔滔不绝﹐不改“指点江山”的习性。周舵象包遵信一样﹐也是个纯粹书生﹐生性浪漫﹐跟着感觉走﹐不谙心术﹑权术。他的政治宏论中人海﹑旗海翻卷﹐让北明想起广场上消逝了去的自由魂﹐不禁热泪盈眶﹗在北明头顶三米以上的一个方形空间中﹐住着李洪林。他让看守代购宣纸﹑墨汁﹑毛笔﹐狱中画山水。他的三十万字的著述《理论风云》﹐至今还放在北明书房的书橱里﹔而他的小册子《四种主义在中国》却和曹思源的《企业破产法》一道光临了北明的囚室。而收审后期中的北明﹐则整日复习英语﹑写小说﹑作诗。她的隔壁房间还关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两人一墙之隔却每天同样单调地活着。起床﹑就餐﹑上洗手间洗碗﹑打开电视机和在房间里活动。后来她才知道这人是杨百睽﹐社科院政治研究所学者。另一边隔壁住着个女士﹐后来取保候审了﹐她的房间住进了王鲁湘﹐他是《河殇》的总撰稿人之一。这位先生据说自称“遵守纪律的模范”﹐没几日﹐就忍不住寂寞﹐北明听见隔壁房间里震天价响起了咆哮如虎狼的《黄水谣》的歌声。

审查早结束﹐人却没有放﹐极度的无聊﹐强烈的懮郁﹐人坠入彻底的虚空时﹐里里外外就只剩下个“无”字。无聊也不是﹐不无聊也不是﹔活着也不是﹐死了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是”也不是﹐“非”也不是。原来人活着不是成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就能打发。希望听见一点人声﹐人同人说话的声音﹔哪怕竖起耳朵﹐偷听人闲聊扯淡﹐也是一种活法﹑一种消磨。人在这份上﹐无所谓卑鄙﹐也无所谓高尚。平日里一切理念制约突然发现其本质也脱不了“无聊”两个字﹗人极度孤单独处时﹐只剩下感觉﹐也唯有感觉。长期封闭在一片空白中﹐一切形式﹑光线﹑色彩都全然消解。压抑。躁狂。沉闷。精神无时不濒临分裂的边缘。北明是一个自由而富有艺术气质的人﹐不堪忍受这种人为设定的单调与枯燥。彻底的单调似乎还可以忍受﹐北明可以炼功﹑沉思默想﹑与自己对话或自个儿唱歌﹔可以?思千载﹑内视万里﹐进入出神入化的心灵世界﹐为自己创造一个精神的浩瀚的居所。即使肉体被限制﹐精神却无法囚禁。只要没有三天两头的审讯﹐没有不时出现的精神骚扰﹐没有一个人专门盯住你﹑每分每秒你都被她的眼光粘住﹐生命的翅翼失去了任何可能的舒展和自由的飞翔。若狭隘的空间中﹐有另一个人﹐另一个与你格格不入﹑无法协调的人﹐你就会为此不仅感到窒息﹐进而产生对作为“人”的同类的憎恨。这是你一生中从未遇过的如此引起你痛恨的人﹔也是一个长久共同置身在同一空间﹑每时每刻你都必须与她面对而无法回避的人。人比空间的枯燥和单调更令北明不能忍受。她己经疯了﹐这不仅是一种精神的反感﹐也是一种几近生理的厌恶。北明每日最执著的念头﹐就是希望她滚蛋。她北明是人﹐不是存放在柜子里的货物或撂在停尸房里的死尸。即使看守回家的时候﹐北明气功也不能炼﹐因为一旦入静﹐便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平日里的北明﹐早已不再放声悲恸﹑甚至默默流泪。她似乎已径是一个墓穴中失去正常感知的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唯有半夜里醒来﹐才突然惊觉自己还活在人世﹐这时候总让她想起一个人﹐那就是郑义﹐以及同他有关的种种生活琐事。记得有一年﹐北明﹑郑义同坐家中﹐忽然感觉楼房晃动﹐原来是地震。两人赶忙从楼上跑下来逃命﹐大地只晃了晃﹐一切又恢复原样。半个月后的一天﹐死亡的虚惊早过﹐郑义一脸庄严的神色﹐忽然向北明宣布自己绝不能死﹗下一句就是﹕“我还没有写完。”新居门上贴出告示﹐谢绝会客。先生郑义有强烈的入世精神﹐演化成一种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干预。一个理想主义者﹐却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行为的动机来自信念。对恶意中伤宽容甚至迟顿﹐沉默﹑宽厚如天﹑海和大地。所有的损失﹐最令他心疼的是损失写作时间。成功曾带来辉煌﹐也带来浮躁和无聊的热闹。接受荣誉的同时﹐也接受责任并拒绝庸俗。凡事太认真﹑太执著﹔也太缺少旁观者的清醒﹑幽默感和荒诞意识。一生的追索﹐不是掌声和鲜花﹐却是文学的丰碑。但事无巨细﹐投身世事﹐既不能审美﹐也不能审生﹐也失去禅悟和精神的超脱。北明忍不住向他发出喝令﹕“完成你自己﹐写作﹗”无意改变一个男人与自己迥然相异的另一种气质﹐只想让他从日常烦琐的俗务中求得身心的解脱。希望先生具备罕见而异乎寻常的生命的宏量﹐与深邃而博大的宇宙神秘互为默契。终于有一天﹐郑义光着脚跳出书房﹐双手伸向半空﹐发出痛苦的呐喊﹕“主啊﹗饶恕人们的罪过吧。”不知他的呼唤是面对上苍﹑面对北明还是面对尘世的自己﹖﹗反正北明感觉﹐他瞬间接近基督﹐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片天国的光晕。

北明想阻止郑义投身民主运动﹐结果连自己也身不由主地卷了进去。郑义是个身上涌动着山岳﹑丘陵和河流的人﹐一方水土孕育也塑造了他﹐挥大棒也不能把他赶出故国家园﹐结果最终还是去国。不仅自己离开那片土地﹐还连同北明在一起。而在此之前﹐只有背起他的木工工具箱逃窜﹑流浪﹐出生入死﹐朝不保夕﹐而且已经不是当年的气血与筋骨。秋去冬来﹐北明想起一身单薄却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十字架的郑义﹐在这片辽阔却没有寸土容他﹑留他﹑收他的土地上流浪﹐心中便涌起莫名的悲切﹐禁不住浑身一阵抽搐。岁寒中挣扎的流浪者﹐此人对于她是朋友﹑恋人﹑儿子﹔也是父亲﹑尊师和兄长。想起他说的不能死﹑他还没有写完﹐其实是博大人生的写作远还没有开始。曾经共同拥有生活中的一切﹐如今双方唯一拥有的是共同的离别。这滋味却不是一起品味﹐而是各自孤独咀嚼。

看守所换了人﹐长久垂落的窗帘卷了起来﹐从打开的窗户中﹐北明这才发现窗外没有风景﹔就诚如那张伴她良久而今已消逝的那个女人的没有风景的脸。被允许上街散步了﹐每天的日子从北京台的晨曲开始﹐到夜晚电视节目结束而终。忙着听各家英语节目和看闭路电视里播放的娱乐片﹐也绝不忘了定时入静练功﹐为减肥﹐自调功能﹐让体内体外达到宇宙生命的高度和谐与圆融。失去自由后更体会自由和重获它的宝贵﹐哪怕是有限的重获。仰起面来﹐头顶是天空﹐会骤然感觉天空象包裹身上的几近透明的蓝色清衫﹔还有那风﹐怎么瞬间就会滑入体内﹑渗透全身﹐象一片丝巾蠕动﹑拭净体内的每一个器官﹐使生命从里向外焕然一新。如果世间的一切功利连同自由并置由你选择﹐北明首选第一是自由﹐第二同样是自由。包括自由地天天象读诗歌一样读“食谱大全”﹐并贯彻在一个知识型“家庭主妇”的锅﹑瓢﹑碗﹑盏之中﹔从操作﹑从声响﹑从气息﹑从为自己先生端上北明式的独特美味佳肴中去感受一份寻常又奇特的人世快乐。但想归想﹐北明却一直未能光顾这本关于“吃”的书及其背后的厨房中的具体实践﹐她的心思无法从她置身其中的纹丝不动的形而上的抽象世界中抽身返回。她的主观意愿中芬芳馥郁﹑五彩斑烂﹐她的日常生活中缺少理想的色﹑香﹑味﹑型﹐当然这是指饮食人生的层面和意味而言。同样是十个指头﹐她可以调遣文字﹑写出如意的文章﹔也可以在键盘上跳动﹐弹出优美的音符﹐让室内?漫迷人的旋律和节奏﹐但却怎么样也难以烹调出一级厨师手下具有“饮食艺术”水平的菜饭。自身的饮食之外﹐还有生命的承传﹐先生希望以“人”的形式使自身在大地上流浪的血肉之躯自然复制﹑生命得以延续。纵使大地上河流不能像人一样“怀孕”另一条河流﹐但丰满的水流却天然永存﹔树木不能像人一样“分娩”另一棵树木﹐但葱绿的自然生态却永不消失。人以男女双方的神秘交合﹐孕育新的生命并超越时空而无穷生息。自我复制正是生命世界执著的本能﹐由此才有人类瓜蒂绵延的永恒。北明只想着自由自在来这世界走一遭﹐压根儿没有想到在文字和书桌之间还容下一个孩子﹑撂上一个摇篮。而且她也惶恐﹐一旦有了新的小生命﹐就再没有完整意义上的她。结果﹐调制美味和泡制孩子两者都未能如愿﹐被“六四”一声枪响化为泡影。身经磨难﹐北明悟出身前身后“名”的虚幻﹐生活原来只是吃喝玩乐﹐精神目标与追求皆身外之物。求索﹑苦思﹑奋斗﹑奉献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走向监狱和流亡他乡。一切都可以丢弃﹐包括文章﹑包括名利﹑包括世人为之争夺不休的物质和精神的各种各样的什么“奖”﹐换来的是一颗一度丢弃的平常心﹑一个失而复得的新的开始。北明是三十三岁出生的人。往昔的终止正是当下的开头。回复到成千上万的普通妇女生活中去﹑心身中去﹐生活本在厨房和卧室﹑摇篮和炉灶之间。自己并不比别的女人高到哪里去﹐也不会比别人矮到哪里去。这本是一种禅悟﹐北明也不执著于“禅”﹔相反﹐真正的禅悟正是对万物执著的舍弃。甚至对目标﹑对事业﹑对家庭的营筑﹔甚至对如水流逝的时间。了悟人生﹐谈何容易﹔却易于简单。每时每刻﹐毫无变化的一切都在变化中。包括生理﹑包括心理。刚受到监控时﹐想着如何跑掉﹕如今越管越松﹐反而不想跑了。也许﹐不是不想跑﹐而是这人生从来就不知往何处跑﹖哪怕你就是个彻底自由的人﹐这人生终归会跑到哪里去﹖只要日子过得正常﹐北明又何必扮个苦脸。房间里的枯燥中也有了花点缀﹐甚至还有了养在水里的亮晶晶的卵石。北明把花﹑石视为盆景。她将吃过中药的蜡壳制成小矮人﹑将废纸折叠成大雁﹐将各色药水装进罐头瓶悬吊窗前﹐风吹瓶动﹑光影折射﹐活生生一个北明将自己也装点光影明暗的室内风景之中。生活慢慢有了正常的表情。一日﹐枯坐中传来音乐﹐水一样浸透了全身﹐又从每一溜肌肉﹑每一个孔穴和每一个细胞中往外流出来﹐北明美丽地融化了﹐整个血肉的生命和美妙的胴体刹那化成了一阕天然的奏鸣曲?漫天地的居室中。北明感觉自己仿彿不再是囚徒﹐也不再存在一个将她禁锢其中的阴影的世界。

终于以“取保候审”的名义重获自由了。静水荡黍}了波纹﹐兴奋在全身漫流﹐北明只能让它顺延和回旋﹐而不愿意让它突然出盒{休止符。哪怕有多么不快﹑哪怕有多么刺伤﹑哪怕无过无悔﹑也无“动乱”之罪可一而再﹑再而三乃至无穷无尽地延续不断地反复交待。北明是个普通人﹐也是个平常人﹐不奢望做高出于“平常”之上的“特殊”人物﹐也不想为自己塑一尊雕象从半天云里俯瞰众生。对北明而言﹐俯瞰者和被俯瞰者双方同样都有违自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自由。自由高于一切﹐高于仰视也高于俯视﹔北明喜欢人与人彼此平视。人总是出于无奈﹐也会迫不得已忍受不自由﹔成千上万的普通老百姓就这样活着﹐北明也是其中的一个。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道法自然”而无损于人样﹐却决非出于英雄的担当和大义的肩付﹔而只是出于对生命的一份自尊﹑自爱和自卫﹐而由此折射出生命内在的勇气和人性的尊严﹐这也陴是北明和许多人包括她的夫君郑义不尽相同的生命气质﹗北明被“释放”了﹐但她仍然还是个受害者。从“收容审查”变成了“取保候审”﹐这实际上是一种法律意义上的升级﹐既不能离ܢ}居住地﹐也随时必须随传随到。面对这种非法的“处置”﹐北明如梗在喉﹐既无法吞下也无法吐出﹐既无法接受也无法抗拒﹐但她“忍”了。阴影和阳光只是一步之遥。告别阳光是人的无奈﹐渴望阳光是人的本能。作为无罪者﹑受害者﹑弱势者﹐北明为自己作出了无可选择的选择。人回到家里﹐却是释而不放﹐北明?入了一个更大的监视网。名为公民﹐实为永无满刑之日﹑永不释放的终身ٵ}犯﹐走到哪里在哪里被人盯住﹐小监狱里的女狱警的一双眼晴﹐变成了遍布“大监狱”里的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监视者的无数双眼晴。银行里的合法存款被非法冻结﹐自己的存折却取不到钱﹔书房里的学术资料不翼而飞﹐这是抄家时扣押品清单上没有登记的。政治上高压﹑经济上冷冻﹑生活上监控﹐三管齐下置你于绝境。丈夫久久音信杳无﹐命运悬而未决﹐更令北明焦灼。人在家中﹐却不知何以为家﹑“家”在何处﹖身处一国﹐一个国家竟形同一个辽阔的集中营。夜深人静时﹐坐望天花板﹐北明惊见一生竟是头顶乌云密布﹑心中长挂闷雷﹗天生一个无所顾忌的女人﹐再也找不回往日生活中的一份潇洒和温馨的心境。获得的是沉重﹐失去的是轻松。外出中途会突然返回﹐怀疑屋里是否藏人﹖心里想的竟不经意说出来﹐自己吓自己一跳﹐环视屋内﹐搜遍每一个角落﹐发硎{只有镜子中另一个自己正注视自己﹗别人监控自己﹐自己也协同自我监控﹐北明成日惊怵不定。唯有自闭屋内﹐让他们不闻其声﹑不见其人。随时提防房门重新被人砸开﹔随时耽心在吆喝声﹑咋呼声中晕了过去﹔随时准备双腿一软跌坐地下﹗北明曾经有过的心理经历不仅意味着仅仅属于北明﹐它也是一个时代群体的生活的浓缩和写照﹐是所有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悲剧缩影﹗

郑义终于脱险与北明会面。一起流浪﹐一起隐居“地下”﹐一起被迫逃离。北明的生活在另一片大陆又重新开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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