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寻记﹙五﹚

邱显德 撰文、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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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天葬场,诡异的气氛,一下把我镇住

进入天葬场,心里充满好奇庄严而害怕,坦白说,也在良心上有些不安和过意不去。据说,在天葬过程里,一般是不会让外人观看的,因为尸体也会怕生,如果进行的过程中有陌生人在场,就会影响死者的灵魂平安的升往天界。洛桑体会我的顾忌,在耳边小声的告慰我,只要在观看时,心存善念,并多给死者祝福即可。现场有辆老旧的卡车,那是载运尸体的,与其并排是一辆拼装车,上坐有三个人,分别是三具尸体的各自丧家代表。他们与天葬师保持一定的距离,默默等待天葬的吉时良辰。在西藏,一般人非常忌讳与天葬师同坐在一块,更不愿与其共饮茶,以避免沾上霉气。

紧临天葬台边,则有一间简陋的土屋,有时这里也堆放尸体。今天三具尸体已放在天葬台上,七位天葬师围坐在小土屋里,由年纪较长,留有长长胡子的天葬师,念起了最后告别的“度亡经”。他把经文念得节奏明快,低沉有力,有一种直接穿透筋骨的感觉,整个宁静的山谷充满“度亡经”的回响,气氛一时空灵而悲壮,现场弥漫一种莫名的凄凉,生死离别就在此刻启程,人世间的距离即将远去…。

离尸体不远的草地上,围坐着一群也是帮死者超度诵经的尼姑喇嘛,尼姑们红色的袈裟以及捆绑尸体的白布团,在绿色的草地上显得特别的耀眼。场面严肃悲凄,现场可同时听到三种声音,紧紧扣住我庄严的心灵。主祭天葬师的诵经声,大而厚重,响彻了整片山谷,与尼姑喇嘛们喃喃细细的超度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这死亡现场,另一种声音,叫人听了一阵毛骨悚然,那就是今日天葬最主要的操刀手,也是洛桑亲戚的朋友,他叫丹增,今年五十六岁,从十八岁就干起天葬师的行业,近四十年的岁月里,从他手下分解的尸体早已超过五千个以上,听了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恐怖。在两边的诵经声中,不时挟杂丹增磨刀所发出的尖锐声,每日天葬后,砍尸体的刀丢弃现场,忌讳带走,更没人敢动天葬场的东西,隔天要用时,必须磨掉整夜被雨水浸泡所生的銹斑。在一个粗糙石头上磨刀,发出的声响,非常的刺耳恐怖,而待宰的尸体就躺在他身旁,这种情景,就好像一位冷酷无情的杀手,正在磨刀霍霍,准备出击。现场多重的声音组合,构成了一个死亡的大场面,一个剁、砍、切、槌等支解尸体的圣典即将展开,对我个人的经历而言,这是历史的一刻,我将亲眼目睹这一世界上传说最诡异,也最为神秘的伟大葬礼!

我们刚到时,天葬师正在念经超度亡者,丹增也忙于磨刀,不便靠近打扰。洛桑的亲戚不断在尸体旁的小火堆里,添加糌粑粉,同时招手要我过去。他给我一袋糌粑粉,示意我在三具尸体周围的小火堆里,撒上糌粑向亡者致意,这种举动,就如同台湾葬礼的习俗,给死者上香的意思。添撒的过程中,还特别叮咛我,不要漏掉任何的火堆,看他严肃的表情,我晓得天葬场许多禁忌的严重性,必须小心应付。

事后好奇问洛桑,他告诉我,今天三具尸体是一起联合天葬,周边的祭祀火堆也是联合一起的,如漏掉其中一堆的话,当中的一个尸体就会不高兴,这样对你就不好。尤其你来此看天葬,打扰到亡者的安宁,虔诚的祭祀每个火堆并且祈求打扰的谅解,这点对你很重要,如果遗漏,表示你不够虔诚,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洛桑这样的解说,听得我全身寒毛直竖了起来。

天葬前与天葬师同坐在一起

看现场情形,离天葬举行还有段时间,我们不便待在现场,暂时往附近走走。经过尼姑念经现场时,中间放有一个钵,因为尼姑替死者念经是义务的,如亡者家属要答谢,可在钵里放些钱,我看心地善良的洛桑往钵里放了一些钱,我更不敢怠慢,跟上前去,也放了一些钱,也许这样略施薄意,心理会好过些。

附近有一座废弃久远的寺庙,原本规模甚大,经过文革大力破坏后,已成一片废墟,从这里可俯望整个天葬场,我赶紧从洛桑亲戚的身上拿回照相机,往天葬场的方向远远的偷拍几张,强烈的闪光灯,让远在那一方的天葬师都看到了,等我们再回现场时,丹增天葬师,第一句话就说,你们在偷拍,洛桑的亲戚马上面带笑容说,没有啦!我们只是拍些废墟而已,劝他这位老友别多虑了,我心想,好险!差点坏了大事。

接着我们跟天葬师坐在一起聊天,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在九点半时,天葬才真正开始。原先没想到会与天葬师一起坐这么久的时间,就在这时,我青海藏族的伪身份被识破了,因为这么长的聊天对话中,他们发觉我一句藏话也不懂,从头至尾只能点头傻笑而已,当时场面有点僵,后来丹增天葬师看我一直对他点头致意,加上顾及与洛桑亲戚多年好友,也就没有再追究此事,甚至对我有些笑容,这使我紧绷的心情,顿时为之宽心不少。

洛桑亲戚紧坐在丹增的旁边,我与洛桑坐在另一旁,他们喝着酥油茶,有说有笑,还好洛桑有经验,事先替我准备了一瓶矿泉水,这样可避免与天葬师共用杯子喝酥油茶的窘境,他自己也忌讳而备有一瓶。眼见现场只有我们两人喝矿泉水,我们与天葬师共十人,一起挤在这小小的土屋里,大家盘坐在满是杂物的地上,杂物中还有些是捆尸体的白布条,坦白说,心中很有疙瘩,但入境随俗,我还是不介意的坐下去。

近距离与天葬师并坐在一起,这才看清每个天葬师的容貌,丹增是今日的主角,虽然大家也都是天葬师,但看得出每个人都很尊重他,整个场面都只听他一人在讲话,内容一再引起大家的笑声。谈话中,看到洛桑的亲戚跟丹增熟识得很,他俩真是哥俩好,没他的介绍,我根本看不成天葬。


丹增此人,身材矮壮略胖,两眼大而炯炯有神,满脸横肉,一副很凶的长相,我虽近距离坐在他正对面,但他从不正眼看我,直到后来在解剖的过程中,对我详细而热忱的解说模样,才发觉他是个面恶心善的人。最年长的天葬师,长相非常慈祥,留有一把长而稀疏的胡子,我们刚到天葬场时,就见识到他闭眼盘坐,聚精会神念经的功力,有如台湾丧礼仪式中的师公。听洛桑亲戚说,他是来还愿做义工的,不是真正的天葬师,但我搞不懂,在后来观看的天葬中,今日三具尸体的头颅部分,为何最后都得由他来捣碎,我纳闷问洛桑,他也不知道答案。

七个天葬师当中,我特别注意到斜对面那位年轻的天葬师,他眉目清秀,气质姣好,一问之下,才晓得他是学藏医的,为了专业的需要,他自愿来当天葬师五年,今年是刚开始的第一年,因此动作比较生疏,从后来天葬解剖中可看出他蛮紧张的生手模样。其他的天葬师都是助手,只协助敲打骨头而已。严格说来,从小做徒弟,干起这行业达三十八年之久的丹增,才是真正的天葬师。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一具尸体在他手上解剖,不到十分钟的光景,尸肉、头骨、四肢、分离得一清二楚,让现场观看的我,惊讶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心中更是一阵害怕和佩服。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年长的天葬师看了一下手表,突然举起双手,此时现场大家都停止讲话,最后他念一段简短的经文,忽然用一个长长的尾音结束了诵经,然后所有的天葬师都起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铁钩,以及大锤等工具,走向天葬台,紧张的时刻就要来临,天葬就要开始了!

我在天葬台旁,清清楚楚的看到包裹尸体的白布印满了超度的经文。回想第一次在西藏看到布上印经文,是在一个山口,那时对五颜六色的经幡满山飘扬,感觉是美丽、好看又壮观,而眼前所见的布,同样是印满经文,但却是用来包尸体的,那种感觉已不是美,而是一种宗教的呼唤,是悲凄壮烈的。割开的尸布,扔得满地都是,脚下一不留意,随时都会踩到,当踩到印满经文的包尸布时,顿时全身毛骨悚然。我尽可能压抑内心的恐惧,但又不想距离太远,怕看不清楚整个天葬过程。如此接近天葬台和尸体,一种庄严恐怖的感觉袭遍我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现场,天葬师突然回头低声问我:“先生,你来此不怕鬼魂附身吗?”我说:“不怕!”说这话时,不是很理直气壮,其实我是恐惧的,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想轻易放弃。这也许是我这一生仅有的一次机会,更是难得的历史镜头,于是现场的好奇取代了害怕,惊讶中而忘记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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