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石寶藏館
1866年一月一個寒冷的下午,思嘉.奧哈拉坐在房裡給皮蒂姑媽寫信,詳細解釋為什麼她自己、媚蘭或艾希禮都無法回到亞特蘭大去同她一起住,這已是第十次寫這樣的信了,她很不耐煩,因為知道皮蒂姑媽一讀完開頭幾句就會把信放下,然後再一次來信訴苦:「可是我真害怕獨自一個人生活呀!」
實際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喜歡到威爾的房裡去坐坐,談談自己心中的煩惱……嬤嬤也是如此,她本來疏遠他,理由是他出身門第不高,又只有兩個奴隸,可現在改變態度了。待到他能夠在屋裡到處走動了,他便著手編製橡樹皮籃子,修補被北方佬損壞的傢具。他手很巧,會用刀子削刻東西,給韋德做了這孩子僅有的幾個玩具。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場養家餬口的糧食,思嘉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如此不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裡的錢也不是用不完的。現在只剩下少數的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幹嗎要養活這群餓癆鬼呢?戰爭已經結束。
兩位姑娘硬著頭皮盡量忍受著彼得大叔的譴責,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媽會打發彼得來責備她們,並要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覺得有點太過份,實在克制不住了。她們不由得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彼此靠著肩膀才沒有倒下去。
戰爭結束之後第一個炎熱的夏天,突然塔拉的隔離狀態被打破了。從那以後好幾個月裡,一些衣衫襤褸,滿臉鬍鬚、走壞了腳又往往餓著肚子的人,源源不絕地翻過紅土山起來到塔拉農場,在屋前陰涼的台階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裡過夜。他們都是些復員回家的聯盟軍士兵。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塋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活著時他們是可愛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沒有分離。」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為她在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唸書時就設法逃避了拉丁文課。
投降以後,思嘉和蘇倫之間一直存在的關於那騎馬的急論眼看就要爆發了。既然已經沒有來看北方佬的危險,蘇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沒有別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就去瞭解瞭解縣裡別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樣衰敗,自己心裡踏實些也好。
別的人都走開了之後,他們兩人站在爐邊,這時弗蘭克在眾人跟前裝出的快樂神色已經消失,思嘉發現他完全像個老頭了。他的臉又乾又黑,像塔拉草地上到處飄零的落葉,他那薑黃色的鬍鬚稀疏散亂,有些已開始發白。他心不在焉地搔著鬍鬚,又假咳了幾聲,這才用一種煩惱不堪的神色開始說話。
他不能告訴她們軍隊開回亞特蘭大,進城時所看見的情景,如,那許許多多聳立在廢墟上的燒黑的煙囪,那一堆堆沒有燒完的垃圾和堆積在街道的殘磚碎瓦,那些已經被燒死但焦黑的枝葉 還迎著寒風撐持在地上的古樹,等等。
弗蘭克.肯尼迪在聖誕節期間,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徵購部慢慢來到塔拉,他一路給軍隊搜集糧食和牲畜,但收穫甚少,他們衣衫破爛,性情殘暴,騎著又跛又乏,顯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場的馬匹。
一旦霜凍來臨,嚴寒天氣便突然出現了。冷風從門檻下侵進屋裡,把松勁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響個不停。樹枝上光禿禿的連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樹照常蒼翠,挺立在那裡,襯印著灰沉沉的天空。滿是車轍的紅土大道凍得像火石一樣堅硬,飢餓乘著寒風在肆虐著整個佐治亞州。
思嘉低下頭,免得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只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糊地看見那些人朝門道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動身走了,塔拉農場已經安全了,可是她仍在傷心地回憶愛倫,很難高興起來。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迎著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愛的傢具似乎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制住辦事房的門敞開著,那裡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只舊寫字檯的一角呢。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裡。
11月中旬的一個中午,他們圍著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後一道點心,那是嬤嬤用玉米粉和乾越桔加高粱飴糖調製成的。戶外已經有了涼意,一年中最初的涼意,這時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後,喜滋滋地搓著兩隻手問道:「是不是到了宰豬的時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準備吃那些下水了,不是嗎?」思嘉咧嘴一笑說。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興趣呢?思嘉真後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好,回家去吧,孩子,耽擱太久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擔子。我很清楚,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黑人妓女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妓女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歷。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裡。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籐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
硝煙裊裊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彷彿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臟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裡一隻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強了。
思嘉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已開始化膿,腳腫得沒法穿鞋,只能踮著腳跟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痛處,一種絕望之情便在她心頭湧起。沒法找到醫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創傷那樣潰爛起來,就得等死了?儘管現在生活這樣艱難,可她還想活下去呢。如果她死了,誰來照管塔拉農場呀?
對於食慾的這種煩惱,在塔拉農場並不只她一個人有,實際上她無論走到哪裡,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張飢餓的臉。卡琳和蘇倫也很快會有病癒時難以滿足的飢餓感了,甚至小韋德也經常不斷地抱怨:「韋德不愛吃洋芋。韋德肚子餓。」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這小山腳下是一條小河,那些枝葉交錯懸垂到河上的樹木多麼蔭涼安靜啊!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來,脫掉破鞋爛襪,把一雙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要是能整天坐在這兒,避開塔拉農場裡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周圍只有瑟瑟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那才好呢。
第二天早晨,思嘉渾身酸痛,發僵,這是長途跋涉和顛簸的結果,現在每動一下都感到困難得很。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緋紅,起泡的手掌也綻裂了。舌頭上長了舌苔,喉嚨乾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頭總是發脹,連轉動一下眼睛也覺得不舒服。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在愛倫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
蘇倫和卡琳的房間裡晚上點著的唯一燈光,是在一碟子臘肉油裡放根布條做的,因此充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她倆躺在一張床上,有時輾轉反側,有時喁喁細語。思嘉頭一次推開門進去,房間裡因為所有的窗都關著,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病房藥物和油腥味兒,迎面起來,差一點叫她暈倒了。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裡。」「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里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彷彿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百里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面。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里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見路上儘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
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中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硬木板硌著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
瑞德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前面那支隊伍,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黝黑的臉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這時,隨著的旁邊房梁倒塌的響聲,思嘉看見一股火苗在他們身邊那個倉庫的屋頂上升起。接著,像大大小小的旗幟般的火焰興高采烈地躥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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