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07)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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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迎著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愛的傢具似乎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制住辦事房的門敞開著,那裡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只舊寫字檯的一角呢。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裡。地板上鋪著愛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羅畢拉德祖母的肖像掛在牆上,胸脯半袒著,頭髮堆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旁邊的紋路很深,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裡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身上那些扎根最深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思嘉.奧哈拉!」「北方佬會把它們通通燒掉……通通燒掉啊!」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今後除了從樹林蔭蔽下或沼澤地裡看看那包圍在煙霧中的高高煙囪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頂外,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我離不開你啊,」思嘉心裡念叨著,一面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離不開你。爸也不願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他燒死在裡面。那麼,就讓他們把我燒死在裡面吧。因為我也離不開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了。」下了這樣的決心,她的驚慌情緒反而減弱了些,現在只覺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這時他聽見從林蔭路上傳來雜沓的馬蹄聲,韁轡和馬嚼子的丁當聲,鏗鏗鏘鏘的軍刀磕碰聲;接著是一聲粗嘎的口令:「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溫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嬤嬤和媚蘭姑姑都在那裡。親愛的,趕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聽出她的聲調變了,這時思嘉一見他那眼神就嚇壞了,他活像一隻陷在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禱。「千萬別讓他犯驚風症呀!千萬……千萬不要在北方佬跟前這樣。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緊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說:「要像個大孩子了,韋德。他們只是一小伙該死的北方佬嘛!」於是,她下了樓梯,迎著他們走去。

  謝爾曼的部隊從亞特蘭大穿過佐治亞中部向海濱挺進。

  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這個城市他們撤離時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前面則是三百英里的領土,那裡除了少數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鄉團之外是毫無抵禦能力的。

  這裡是廣袤的沃野,上面散佈著許多農場,農場裡住著女人和孩子,年邁的老頭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寬的地帶擄掠燒殺,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於烈火,成百上千個家庭遭到蹂躪。但是,對於看著那些藍衣兵湧入前廳的思嘉來說,這不是一場全縣性的災難,而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是針對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裡抱著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褶裡,因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裡四處亂竄,從她身邊粗魯地擁擠著跑上樓,有的將傢具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墊,從裡面搜尋貴重的東西。他們在樓上把床墊和羽絨褥子撕開,開得整個穿堂裡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思嘉頭上。眼看著他們連拿搶,糟蹋破壞,她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滿腔怒火不由得把剩餘的一點點恐懼也壓下去了。

  指揮這一切的那個中士是個羅圈腿,頭髮灰白,嘴裡含著一大塊煙草。他頭一個走到思嘉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並且直截了當地說:「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吧,太太。」她忘記了那兩件本來想藏起來的小首飾,這時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羅畢拉德祖母發出一聲動人的冷笑,索性把它們扔在地上,接著便懷著幾乎是欣賞的心情看著他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

  思嘉把嬰兒更緊地夾在腋窩下,讓他臉朝她掙扎著啼哭起來。同時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傑拉爾德送給愛倫的結婚禮物……摘下來。接著又捋下查爾斯作為訂婚紀念給她的那只藍寶石戒指。

  「就交給我吧,別扔在地上,」那個中士向她伸出兩手。

  「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麼?」他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著。

  頃刻間思嘉幾乎暈過去了,她已經感覺到那兩隻粗魯的手伸進她懷裡,在摸索懷裡的帶子。

  「全都在這裡了。我想,照你們的規矩還得把衣服脫下來吧?」「唔,我相信你的話,」那中士好心地說,然後啐口唾沫走開了。思嘉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並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媚蘭竟有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有一塊尿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傢具被拖過來拖過去,像抗議似的吱嘎亂叫。瓷器和鏡子嘩嘩啦啦被打碎了,中間還夾雜著下流的咒罵,因為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院子裡也傳來高聲喊叫:「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同時聽見母雞絕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鴨叫聲和鵝叫聲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這時一陣劇痛震撼著思嘉全身,因為她知道母豬被打死了。她丟下母豬不管,該死的百里茜,自顧自跑啦!但願那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裡人都安全到達沼澤地!可是你沒法知道呀。

  她靜靜地站在穿堂裡,眼看著周圍的大兵在喊叫咒罵,亂成一團。韋德還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覺到他緊挨著她時身子在索索發抖,可是她自己也沒法給他壯膽。她鼓不起勇氣來對北方佬說話,無論是祈求、抗議或者表示憤怒。她唯一要感謝上帝的是她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著她,她的頭頸還能把腦袋高高地托著。不過當一小隊滿臉鬍鬚的人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爾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他從祖父和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後來思嘉又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授予這生日禮物時還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當時媚蘭哭了,她感到又驕傲又傷心,並吻著小韋德說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小韋德也頗覺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牆上的這個紀念物,用小手輕輕撫摩它。思嘉對於她自己的東西給仇人和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貴紀念物就不行了。現在小韋德聽見她喊叫,便從她的裙裾裡探出頭來窺視,並鼓起勇氣邊哭泣邊說起話來。他伸出一隻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隻手來,趕緊說。

  「我不能,嘿?」那個拿軍刀的矮小騎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時期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隊長,」她大聲喊著向那個中士求援,「請叫他還給我吧!」中士聽見有人叫他隊長,樂是升級了,便走上前來。

  他說:「鮑勃,讓我瞧瞧這把刀。」

  小個兒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說:「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裡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著太陽光讀刀柄上刻的字:「『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紀念他的英勇戰功。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呵,太太,我本人那時就在布埃納維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說。

  」怎麼不是呢?我告訴你,那是一場激戰。我在這次戰爭中可從沒見過那樣激烈的戰鬥。那麼,這把軍刀是這個小娃娃的爺爺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著,」中士說,他有了他包在手帕裡的那幾件珠寶首飾,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不過那刀柄是金的呀,」小個兒騎兵堅持不讓。

  「我們把它留給她,好叫她記得我們,」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過軍刀,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她幹嗎因為退還了她自己的東西就要謝這些強盜呢?她緊緊地抱著軍刀,讓那小個兒騎兵繼續跟中士糾纏。

  「我要留給這些該死的叛亂分子一點東西,老天爺作證,讓他們好記住我,」士兵最後大聲嚷著,因為中士生氣了,叫他滾蛋,也不許再頂嘴。他一路咒罵著向屋後走去,這時思嘉才鬆了口氣。他們誰也沒說要燒房子呢。他們沒有叫她離開,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許……接著士兵們都從樓上和外面鬆鬆垮垮地回到穿堂裡。

  「找到什麼沒有?」中士問。

  「一頭豬,還有一些雞鴨。」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們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一定來報過信了,這就完了。」「保羅.裡維爾,怎麼樣?」「我看,這裡沒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點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們來了。咱們還是快走。」「你們挖掘過地下熏臘室沒有?他們一般把東西埋在那裡呢。」「沒有什麼熏臘室。」「黑人住的棚屋裡挖過了沒有?」「別的什麼也沒有。棚屋裡只有棉花,我們把它燒了。」思嘉一時間想起了在棉田裡那些漫長的炎熱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

  棉花全完了。

  「你們家沒多少東西,說真的,太太,是不是?」「你們的部隊以前來過了,」思嘉冷冷地說。

  「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這是事實。」有個士兵說,一面在手裡轉動著一個什麼東西。「我忘記了。」思嘉看見他手裡拿的是愛倫的金頂針。這個閃閃發光的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母親戴的。她睹物傷懷,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多繭的骯髒的手心裡,而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個女人還會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

  愛倫的頂針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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