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104)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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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黑人妓女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妓女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

  「他們怎麼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裡!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子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面,沒有自尊心,只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麼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只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面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裡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讚賞呢。老太太特別鍾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麼這兩個女孩子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幹什麼?」「你真是太好了,我怎麼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裡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裡,」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面推著思嘉到後面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台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麼。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幹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隻手抓著韁轡站在那裡,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什麼。

  「現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麼呢?塔拉到底怎麼樣了?」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只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麼你爸呢?」「爸已經……爸已經不正常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打擊……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麼……」「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思嘉頓感輕鬆,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裡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耳傾聽有沒有母親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面地反反覆覆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彷彿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是經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於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瞧瞧。她產了那個嬰兒之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在一起?」「是的。」「媚蘭跟你們在一起幹什麼?她幹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肯?儘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麼喜歡她,小姐,那麼,跟我談談這件事吧。」「老太太。說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裡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面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鬆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出口了。所有情節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飢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只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麼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後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於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後就什麼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麼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裡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裡躲起來,躺在那裡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可我只能躺著,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面,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裡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裡碰見方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什麼事或什麼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可能碰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麼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彷彿默默地站在那裡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瞭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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