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卒随笔(二)

【连载】89前夕吴稼祥任职中央书记处时的日记: 在广东调查(下)和初涉政治体制改革

吴稼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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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在广东调查(下)和初涉政治体制改革

1、一个未遂的心愿(4月8日,广州珠岛宾馆10号楼)

已是深夜23点15分,身体又不适,其他事另记,先记晚间在中国大酒店的一些印象。

中国大酒店试图以古色古香为特点,色调古暗典雅。一入大厅,是瀑布般垂挂的玻璃吊灯,宛如水流直下,骤然冰结。侍者躬身相迎,颇有礼节,但看上去生硬做作。

餐厅在三楼。中方总经理和外籍总经理候于门前。入小餐厅,饮“妃子笑”美酒,有鹿筋、海虾、粟米香芋露等佳肴。有三男两女忙来跑去。男女侍者衣着华美,整洁服贴,革履丝领。倒显得我们这一班党政干部十分寒酸。这大概是目前中国社会的一个特点。某些方面向世界先进水平看齐,比如高级宾馆;而社会的绝大部分不可能在短期内提高那么快,于是,便出现了种种反差极大的奇怪现象:彬彬有礼的服务者,动作唐突的被服务者;衣饰考究的服务者,冠带不整而拖沓的被服务者;服务者落落大方,教养有素,被服务者举止失措,局促不安。人们应当了解,金钱和权力不等于教养。

有一件小小的趣事。在大酒店上厕所,有一侍者在。刚要方便,他态度生硬地提醒我站近些。事毕,他挥手让我出去,我表示要洗手,他不耐烦地只给我一张擦手纸。我既不象富翁,也不象权贵,他一定以为我是来蹭方便的。

饭后参观酒店的元首客房、西餐厅、健身中心、舞厅和康乐球场,还有花园、网球场和游泳池。可以说极备人间豪华,我不敢相信人类怎么享受得起。我不禁想哀叹人间的不平。只要人类有一个健全的制度,确保第一流的人材位极尊荣,我没有意见。我只是担心,有些平庸之辈窃据要位,享尽荣华,但也干尽蠢事。我还想,如果让我一生贫寒而年迈的父亲在此享受一夜,我也平生无憾了。(注1)

2、随从的待遇(4月9日,阴,珠岛宾馆10号楼)

(1)三次下榻,三种待遇

又听见鸟鸣,又听见蛙声,又是这芬芳的空气,葱郁的树木,沁人的清晨……

三次来广州,都住在省委机关,却是三个不同的地方。第一次住在东湖西边的招待所,尚可,有卫生间,但四壁空空,是下等的客房。那是1983年;第二次住在东湖东边的招待所,更是寒伧,一盏25瓦的电灯,一张没有人写过字的裂了缝的桌子,尘土很厚,窗户有关不严的可以伸出五指的缝隙,正值85年初冬,夜间很冷,不敢通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头去上厕所。当时的一个傍晚,晚霞升起,夕阳西沉,东山湖一片橙色的暮霭,大榕树探身湖中,倒影清森。不远处有长虹般的桥,伸向西边一带美丽的地方,那儿有丛丛翠竹,幽暗的树林,有翘起的飞檐,白色的墙壁,宛如一片仙境,使我着迷。我匆忙走到桥头,想游一游“仙境”,被一名士兵拦住。好说歹说,还掏出工作证,证明我这样一名中宣部的大员,绝不会谋害什么人,他才放我到桥上走了走,但绝不许踏入“禁地”。

而如今,我就置身在这片“仙境”里,有缤纷的落花,姑娘们?渗瑭y,如鼓的蛙鸣,片片碧水,有绿草垂池……是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我的身份突然高贵起来?都不是,只是当了一个贵人的随从。

(2)初探“怠工症”

今天开了两个座谈会,上午是省委宣传部的三个部长来谈,乱无头绪,谈不出什么思想。有些有趣的情况。他们抱怨现在有些政策互相打架。又要出版、文化部门以社会效益为重,又要它们上缴税利。其结果,自然是纷纷关门倒闭。你要它们以社会效益为重,你就不能要它们的钱,还要相应的投资;你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还有一件事,充分说明我们的面子主义。最近在香港举办中国书展,广东省把所有参展的图书都重新装帧一遍,重新排版,重新印刷,所有的书都是特制的。人们把这叫做“人民币展览”,因为每种书都花去好几万元。结果,从印刷、装帧到纸张,还是比人家差得远。自己的读者可以亏待,但绝不可亏待了外国人的眼睛。

不仅面子主义盛行,重名主义也很盛行。不管你是什么东西,只要有了好听的“名”,什么长,什么主任,什么研究生,你顿时身价百倍。而你的真实品德,你的才华和实际才能,又有谁赏识?以品德闻名于世的,也必须得到什么官儿的认可。他们谈到一个作家,已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但由于只读过初中,现在必须去补习高中文化课,不然就不承认他是知识分子,一切待遇都成问题。重名主义使能干的人不在其位,消极怠工。所以,它是一种严重的“中国病”--“怠工症”的根源之一。重名主义还使名位贬值,导致职称和职位的“通货膨胀”。

(3)干扰香港电视

座谈快结束时,周杰同志问他们对干扰香港电视的看法。对此,我们沿途所到之处的干部群众都有强烈的不满反应。1983年之前,有一段时间当局对看香港电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83年反精神污染,当局命令百姓全部拆除收看香港电视的鱼骨天线。结果,白天天线不见了,夜里又蘑菇一样地从屋顶上长出来。没有办法,只好对香港电视台信号进行干扰,弄得国内电视也看不清楚,搞得怨声载道,只好暂时作罢。事情闹大了,就好解决。这种“过正”才能“矫枉”现象,成了中国的一种极端纠错机制。不少基层干部也学会了。不管上面的决定是否正确,只要不合自己利益,要么顶着不办,要么就顺着你的决定把事情办得一团糟,让你自己撤销原来的决定。这也是“中国病”之一。

3、航班趣遇(4月10日,多云,广州至北京)

(1)自己买东西,国家付运费

说不上喜欢广州,真要告别了,也要些难舍。上午近11时驱车去机场,准备乘中午12:45的飞机飞往北京。托运行李时,超重30公斤,要我去付超重费45元。这30公斤,恰好等于我们买的香蕉、广柑的重量。在广东买这些水果,每斤便宜约4毛钱,共便宜24元,但国家却不得不为我们多付45元超重费。从社会效益看,这事干不得;但从我们自己的利益看,这事要多干。

(2)一动不动的指南针

站在安全检查口的一班穿制服的男女,俨然凶神恶煞,驱赶着我们这群小鬼。

“别抽烟了!”

“掏出钥匙!”

“你怎么搞的!”

每声斥责,都会引起一阵慌乱。好不容易逃到飞机上,可敬的航空小姐宛如讨债女郎,脸上毫无表情。我真想用指头捅捅她的脸,看是否蜡做的。

“你怎么不进去?”一个尖锐的声音刺过来。

我赶紧放好包坐到座位上。送茶水了,轮到我的是一只漏水的杯子。送礼物了,每人一只三用钥匙环,有小温度计,还有小指南针。我的指南针总是指向西--它一动不动。我的同伴、周杰的秘书老梁劝我去找空姐换一只。空姐给我出了个好主意:“这是工厂生产的,你找工厂去吧!”态度还算和蔼,没低于淑女的标准。我也尽量表现出绅士风度:“好的,我再买一张飞机票,到工厂找他们去!”

飞机开始下降,耳膜不好受,盼着快点发块糖果嚼嚼。 !真来了,我伸长脖子巴望着。可惜,恰好发到我前面三排时,小姐转身走了。她有什么急事要办?身体有恙?飞机着陆,我走下悬梯时,才发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驱车进城时,我发现公路两旁的树木已经枝叶繁茂,千万条柳枝在春风中牵弋,还有淡黄的迎春花,粉红的榆叶梅。我轻轻打开车窗,一股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使我非常愉快。才短短的半个月,我走时,树枝尚未吐绿,如今已春意盎然。

4、骗子问题(4月15日,寒风仍在肆虐,春花在瑟瑟发抖)

晚饭后散步,进玉(书记处办公室副主任)和我们讨论社会中的骗子问题。中办要发一个处理骗子问题的通报,想分析一下产生骗子问题的原因。我认为产生骗子的原因在所有制和官僚体制,以及由此产生的重名主义。这是一个骗子得其所哉的社会,几乎所有人都在用不同手法欺骗。下级官僚利用职权向上级官僚行骗。

我们社会最可怕的还不是骗钱骗物的人,而是骗权的人。其实,只要有耐心,权力是当前最好骗的东西,既不要真才实学,又不要道德廉耻。我原来所在的中央宣传部理论局有个副局长,就擅长点骗权术,可惜不够高明。温元凯要想请理论局郑某向中宣部长朱厚泽转达问候,并要找朱谈一次。那位副局长听到汇报,截留这信息,自己去找朱,还不让郑某参加。童大林要郑某向朱厚泽建议召开“双百方针”30周年大会,童是郑的朋友。副局长听说,又将此变成自己的关系,直接去找朱,绝口不提他人。他想骗取的就是上级的欣赏和信任。

5、万府门前绮思(4月16日,日丽风暖,春光无限)

中午随孟晓苏上他的办公室谈事。孟是万里的秘书,办公室在万里的院子里,院子在中海的西侧,与陈云家的院子相邻。我乘他取材料的时候,打量了一下这座院落。有长长的回廊,数进院子,一式画栋雕梁的王府式建筑。静谧而安详。孟的办公室前有一株花事极盛的海棠树,是有名的西府海棠,粉白色花,团团簇簇,很少有缝隙。许多小蜜蜂异常忙碌,上下翻飞,在花蕊上陶醉轻薄。怪不得深闺中怀春的少女面对春花会顿生惆怅,会有无名的忧愁。在这样芬芳的时节,面对如此飘溢着春情的海棠,你总要停下匆忙的脚步,总要发出长长的叹息,你想得到又想付出很多东西。你想写诗,想动情,想收到几张署有芳名的锦笺,想约
会,想写一封辞藻华美的信给什么人……总之,你想爱与被爱。如果此时,你什么也得不到,没有人给你写信,也没有人读你的信,那心情……想想林黛玉吧,想想“藏在深闺人不识”的玉人吧。当然,如果象万里这样的人突然赋闲,独对西府海棠,那晚景,怎堪与外人道?所以,象他这样的人,人生中的重中之重,当然是保权……呵,晓苏来了。

6、耀邦的愤怒(4月17日,晴)

耀邦同志看到一份材料,是《北美日报》刊登的一位记者的报道,说北京旅游公司“一日五游”骗人,把旅客拉着转一圈,带到肮脏的小饭馆吃饭,司机与该饭馆有默契,多拉客,有回扣;而且多拉一个人坐直升飞机,司机可回扣两毛钱。于是,司机想尽办法劝游客坐飞机……耀邦看完大怒,奋笔写道:“查查此事是否属实。为什么有些情况,我们自己的党组织就反映不上来,要靠记者,甚至要靠外国记者?这种日子如何过得下去?请注意,我们的办法不多,行动上的一般化,来自思想认识上的一般化。党的干部不要再象和尚那样,上上下下,只会念‘阿弥陀佛’!”从这里,本来可以引出某些结论,比如,给中国的新闻以适当的自由,加强信息反馈,严格监督干部等等,可惜没有。

7、考虑政治体制改革(4月18日,阴,傍晚有雷电,零星小雨)

(1)政治改革是战略布局

上午进玉让我考虑一下政治改革问题。十三大有可能将此作为一个主题。(注2)他让我看《中共中央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决定》草稿,文件一开始就提到经济改革、政治改革和文化改革是我国的战略布局。这个文件将在今年九月至十月间的中央全会上通过(虽然如此,文件上已经写上了“一致通过”的字样,不可能不一致通过,这是无产阶级政治的特点)。但进玉说,文件定稿时,会不会还保留这样的提法,很难说。不过,我们应当早作准备,先搞点材料。近几年我们在政治改革上做了些什么,苏联东欧国家情况如何,西方国家的一些情况,我们的一些设想,等等。他说,经济改革国务院那边研究得比较多,我们很难超过他们
。研究政治改革可能是我们的优势。过了五月节,就搞一个政治研究小组。

(2)前警卫局长的国骂

午餐桌上,退下来的警卫局局长问我们看今天的人民日报没有,上面有白纪年写的一篇文章《清除政治生活中的封建遗毒》。看来,他很反感,又不明说。他又十分愤慨地提到人民日报“大地”副刊,说竟然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封建主义的东西相当多。

“他妈的个混蛋,”他骂道,“发表这样的文章的编辑应当撤职!”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篇文章,那是上海杂文家冯英子写的,对首长一出动,就前呼后拥,戒备森严,让百姓回避的做法提出批评。

“连起码的事实都不顾,北京地区从82年以来,就没有搞什么戒严了!”他嚷道。

作为前警卫局长,他的愤怒可以理解。但我想到的是另外一层,他除了关注自己的处境之外,怎么就不多想一想呢?我愈来愈感到,不少在首长身边工作的人员,除了无条件服从和使人感到有条件的舒服之外,看不出有更多的长处。而这些人,智力比别人低,权力比别人大,这就危险。他们经常随心所欲地辱骂那些天才的作家、艺术家、理论家和记者,批评他们的作品。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些精神生产的精微和伟大,细致和复杂。批评是粗暴的,还没有达到理性的最低要求。而他们的批评却往往影响首长的态度和决策。在目前,批评人,特别是批评有进步思想的人,不会给他们带来多大坏处,还可以表现自己的立场坚定。所以,批评别人成了一种时髦。

9、疲惫的胡启立和附和的王兆国(4月21日)

下午约3时,启立、兆国召集书记处办公室人员开会,讨论启立的五一讲话稿。全总的两个起草人也出席。我们上午已讨论过,由进玉谈了修改意见。

看上去,胡启立相当疲惫,昨天刚从上海回京。两眼微红,很少专注地看人。一忽儿埋着头,托着额,似在瞌睡;一忽儿头枕着椅背,两眼斜视天花板。这种作风与传说中的周恩来的作风不同。周无论在什么场合出现,总是神采奕奕,不露倦容(虽然他很累),而且总是专注地听别人讲话,眼睛深邃地看着讲话的人。我想,作为一个领导人,在工作的时候,特别是在面对下级时,任何时候都不能显出漫不经心,甚至疲惫不堪的样子。

启立就讲话稿谈了几点意见。谈了我们党几十年来走过的道路,从这条道路中引申出来的几点认识,要改革,要开放,马克思理论要发展……都是对的,有些有用的思想。但缺乏新意新话,尤其是看不出自己的个性。如果与五一讲话联系起来,则更是文不对题,几乎对讲话起草人没有实际的启示。接着,他对讲话稿文字与措辞提了几点意见。问题不是提得过大,就是过小,使人不得要领。

讨论过程中,王兆国也有些插话,大多是附和启立的话,也没有听到精彩的论述和明晰的条理。

我一直到今天都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机制把他们推到了现在的位置上。我感到担忧。一是为中国改革前途担忧;二是为他们自己的前途担忧。如果改革要有前途,这些人就可能没有前途。唯一重要的,就是看他们能否有效地集中专家和思想库的思想。

(原载《中国之春》2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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