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台湾要不要走出去?

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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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觉得台湾人心惶惶、觉得人人都在“出走”。出走的原因与我们对混乱的深刻感受很有关系。但是如果我们对于这十年来“解放”后的莫斯科、华沙、布达佩斯都有所认识,对这些城市的混乱有所了解,我们把台北放在这个宽阔的参考系里,来理解自己的窘境,我们的结论很可能相当不一样。

“台湾要不要走出去?”我想美国人不会讲“美国人要不要走出去”,或者德国人讲“德国要不要走出去”。在我们的社会出现这样的演讲题目,表示台湾处在一个满奇怪的处境--显然它不在文化版图上处于强势的地位,因为强势者本来就会自觉是在舞台的中心,是聚光点,所有人都在看你,不会谈“我们要不要走出去”的问题;这意味着我们在文化版图上,是处于弱势或自觉处于弱势的。

最近有位来自加拿大的驻市作家,谈起他对台湾的三个印象,第一是:你们很有钱,而且是最近才有的,一有就有很多;第二个印象,你们的国会爱打架;第三个是:中共每二、三年就来一次武吓。总结起来,在西方人的眼光中,对台湾的印象就经济上是暴发户的,文化上是幼稚的,而军事和政治上是弱小的。有趣的是,从西方眼光所看到的台湾表象和我们所切身体认的台湾之间,有非常大的距离。容许我谈谈,我眼中的台湾。

在我的眼中没有国家的区别,只有城市的存在。就华文版图来看,北京、上海、西安、香港、吉隆坡、台北,已经形成了华文的文化圈,而台北在这个城市文化版图里,事实上已经是一个中心。

台湾的作家,不论是余光中、琼瑶、三毛、高阳、柏杨或李敖,在台湾以外的华文城市都有重要的影响。台湾所发生过的思潮或论辩,也多成为华文地区知识分子的参考坐标。今天关心国家前途的北京知识分子谈“新左派”、“自由主义”等等问题时,你会发现台湾五○ 年代以来对自由主义的论述是他们论辩的重要参考。吉隆坡、新加坡或北京的知识阶层也熟悉“野火”时代台湾的状况、知道台湾得到民主后的价值混乱。台湾整个五十年的发展经验,都是北京、上海、甚至吉隆坡、香港的知识分子在讨论自己历史进程时的重要指标。

高行健得到了一个文学奖,他,唯一的中文作品在哪里出版?当然选台北,这不是偶然的。高行健虽然已经是一个法国公民,但他最在乎的作品发表和出版是中文版。我联想到托马斯曼,他为了抗议纳粹流亡美国的时候,作品不能以德文在德国版图上出版,而是以英文版在其他国家流传。他的传记作者写出:托马斯曼对非德文版的出版常是漫不经心,但是当他第一次有机会出德文版时,也就是自己的母语时,他却是彻夜不眠、全身紧张、字字计较;所以对作家而言,语言是他最后的依据。你可以说高行健失去了政治的母国,但得到了文化的母国,这文化的母国就是台湾,因为他所有的中文作品都在台湾出版。

这些现象清楚的显示了这一、二十年来,台北(或台湾)已经是一个文化输出国,不论是文学作品、出版、思想论述,都在往外输出,去影响几乎所有华文版图上的其他城市,已经刺激了整个华文版图传统的新生。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说得大胆一点,台湾早就是文化输出国、文化重镇了,那么为什么还要谈台湾“走出去”?

原因在于,台湾人知道自己在电脑、科技和贸易上有超前的地位(虽然那个地位也很脆弱),但是对于自己在文化上的地位却非常不清楚。可是为什么台湾人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和份量呢?

恐怕是,因为我们实在太封闭,太不清楚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或许可以主观地分成三圈:第一个大圈当然是国际,从俄罗斯到南美洲无所不包,第二圈是亚洲,第三圈是华文版图。先谈国际。

我们现在觉得台湾人心惶惶、觉得人人都在“出走”。出走的原因与我们对混乱的深刻感受很有关系。但是如果我们对于这十年来“解放”后的莫斯科、华沙、布达佩斯都有所认识,对这些城市的混乱有所了解,我们把台北放在这个宽阔的参考系里,来理解自己的窘境,我们的结论很可能相当不一样。

再进下一层,是对亚洲的不了解。我们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大声谈文化自主与本土意识。但是相当讽刺的是:一方面讲文化的主体性,但是一方面我们在文化上、观点上都仍是用美国人的眼光看世界。台湾对亚洲的了解非常薄弱,例如印度这个古文明,从传统进入现代的挣扎,跟我们可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是我们对它的今日知道多少?对印尼、日本,只知道它的通俗文化和丑恶的片面历史,这些文化深邃的一面我们却没有什么认识;对于菲律宾,也就限于一个“外劳”国家。因为对亚洲欠缺了解,我们在诠释自己的历史时,就容易有偏差。比如我们怎么看二二八事件?把它当一个孤立的事件来看,是一种观点;把它放在一个亚洲的历史光谱上看--类似事件在印尼、菲律宾、缅甸,怎么发生、怎么结果、怎么收尾--在在都会影响到我们对自己的认识。

最后谈到我们对华文版图的缺乏认识。因为几十年来反共、恐共、排共的关系,一向支撑着我们的以人为本、尊重人权的观点,在与中国大陆做政治抗争时就突然不见了。整个中国好像就等同于一个中共政权,但是那个社会里被那个政权压过的、辗死的人都看不见了。用英文的说法是:倒脏的洗澡水时把盆中的婴儿也一并倒掉了。因此上海正在经验什么现代化的深层改造、北京正在发生什么思潮的剧变、西安的底层民间社会正在发生什么质的变化,很少人有兴趣,很少人讨论。我们不知道吉隆坡的华人社会对台湾文化有多少仰赖、有什么企盼;我们也不知道香港的社会结构里,知识份子那薄薄的菁英层如何和下面巨大的庶民层互动;香港和台湾在文化上从一九四九年以后分枝,相似又相异的地方在哪里,将来可能如何互补互拒,很少人有兴趣。

总结而言,我们对国际的参考系不熟悉,对亚洲的参考系相当漠然,对最核心、与我们息息相关的华文世界的参考系也没有掌握;奇怪的是,对周边环境不了解时,我们怎么了解自己?

在我们目前所处的一团混乱之中,真正的危机不在于它眼前所呈现的混乱,而在于我们里头有多少能够思考的人,在于我们有多少人可以看见外面一圈又一圈的参考系。认识自己所处的坐标系,才可能认识自己在哪里。每一个城市都有它开始颓败衰落和开始繁华鼎盛的时刻--我们要如何判断那个时刻的来临呢?当历史的门悄然开启,我们是应该重新把门安静的关上,还是把握门稍稍打开的那一刻,把它大大的打开,勇敢的走出去?有这样的判断力,我们才能决定这个城市究竟是走向未来的繁荣鼎盛,还是走向慢慢的不知不觉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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