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严家伟先生《忆往谈今》——荒岁月,残壮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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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嘱我为他的这部书写序,让我颇为不安。作为晚辈,这是断不可的。推辞了几次,但老人家再三坚持,这让我为难,生怕违背了先生。恭敬不如从命,贸然为之吧。

作为编辑,每次收到严老的文章,心境都很凄然,不是为文字,是为那些事情,为了那一代前辈。五十五万右派,那实是中国民族的精华、良知,他们本该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带领者,引领中国开创未来。但是在阳谋之下,他们或入狱,或流放,或苦役,总之他们沦为贱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终生涂炭。

对中国文明系统性的摧毁

反右害的不仅仅是五十五万右派,它确立了中国逆向文明的趋向和价值,包括精神、思想、道德、传统、文化等等。在高昂的革命口号之下,整个国家和民族实是以愚为尚、以暴虐为尚、以仇恨为尚、以狂乱为尚,也就是鼓励人性的劣根。如果说,反右掐灭了中国的良知,那么红卫兵正是其必然的果实,他们是这个政权所需要所培养的革命“花朵”。红八月显出这个政权的本质特征,小将们模仿的是他们的先辈。

当然,反右不是突然而来的,而是土改、镇反、合作化的延续,是对文明的系统性摧毁。不清除既有的精神文化,极权制度无法确立,因为它无法操控国民的意识。自“新中国”起始,他们便开始这一伟大“事业”,批《武训传》、《清宫秘史》,思想改造,收拾胡风……,简直是一天都没有停止;即使是毛后,也还有清污、反自由化……,直至“八九”,就是今天也依然是查禁书籍、封网,逮捕作家、记者……,反右、文革不过是汇演。

一个国家、社会或民族,不怕有坏的,唯怕是残害好的。在中共的历史上,反右不是最残酷的,但是其为整个国家确立了负道义原则和价值,那就是惩罚正直、善良、诚实、求知、思索、自由、独立、尊严、勇气,而鼓励愚昧、残酷、谎言、猥琐、告密、谄媚、自甘奴隶,虽然它们都有堂皇的标签。当今,中国如此腐败,社会黑化,人性败坏、道德沦丧,而那道开启的闸门则在反右。

人群共生的基础不在权力,也不在财富,而在人与人的道义信约,其是维系社会之纲,即使是法律也以之为基础、为灵魂。而当信约全然砍断或腐蚀,社会就到了末日。当今中国的腐败是崩溃的前兆,政治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如果维系社会的纤维全部毁坏,就很难救了。

中国最需要的是真实的勇气

严老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书香世家,曾祖严树森曾官至河南巡抚,父亲严道生曾任国民政府的县长。一九五七年,作为一个二十岁的文学青年,他血气方刚,热情地为流沙河辩护,“白杨: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为此,他被打为右派。加之,他曾收听BBC电台,并私下议论匈牙利事件,于是被检举。经过逼供、诱供、手铐、脚镣、长期单独禁闭……,他以“反革命”罪,被宽大处理判刑十五年。一九七二年,他刑满而不释放。管教说:“想摆脱无产阶级专政是吧?别作梦。”于是他被强迫留在劳改营队继读改造,当“就业员”,一直到他六十岁退休。

严老一生爱诗文,但他动笔却是近几年的事,虽然时间不长,却也有了几十万字。我是读文学的,却不劝人写小说。对于真实的中国,文学太苍白了。文学固然可以想像虚构,但是再丰富离奇的想像,也远远逊于我们身边的真实。比如大跃进中无数荒诞之事,就远非是文学家所能想像的,数亿人被妄想所激起的疯狂,撼天摇地,只是都是破坏。况而半个多世纪洗脑,国人几乎已经丧失了辨识真实的能力,脑盲、眼盲而语盲。我以为,中国的精神首先要证实真实,而于汉语最重要的乃是真实地记录。凡略有年纪的人,他们几十年所经历的看到的,家家、人人、部部都可以说是锥心沥血,惊魂动魄。

汉语第一需要的是真实,国人第一要看到的也是真实。但是真实是需要勇气的,需要站立地说话。说来可悲,谁都知道中国人最实际,但是实际可不是真实,如同精明不是智慧。流氓拦路指着煤球说是白的:点头哈腰说是,这是实际;而肃然正色地说不,那才是真实。中国民族勤劳而怯懦,实际而卑微,这是中国总是成就流氓的原因。当然,国民怯懦是由于统治残暴;但也可以反看,是小民怯懦而有残暴统治。毛之能成为伟大领袖,终在国人愚而贱;毛与他的人民是同一硬币,两幅图案。

大饥荒,饿死了上千万的农民,但是当时中国每天仍然是泛滥的大跃进颂歌。怎么会如此荒诞呢?假如,当时全国能有一篇──仅仅是一篇──饿死农民的公开报导,那会怎样?起码之后不会有文革。这就是真实的意义。因此,中国也还是操控媒体、封网、逮捕记者、作家,每天制造成吨的谎言。可是,时至今天他们也并没有那么强大,而中国的作家有数十万之多,许多事不说不看不想,这不能都推给“专制”了事,也还有国人天生的怯懦、实际和精明。

善良小人物写下中国真实的印记

严老不是作家,这倒值得骄傲。他不必加入作协,无需谄媚,也不会被收买;不为钱势,因此不用低头;真实地说、从容地说、爽快地说、诙谐地说。坐了几十年的牢,也不怕再进去,他有勇气,也有智慧。近七十岁开始写作,也算是中国的奇迹。他必是有痛、有愤、有思、有念、有一生之郁积,才说才写,非此无以对惨痛屈辱之一生。他知道,前面的岁月不多了,无需再恐再惧,要珍惜落日之光,站立、坦荡、开怀,以言辞见证“共和国”脚下掩藏遮掩的真实。“荒岁月、残壮志、放胸宽。青云耻上,犹幸身心健如仙。不作亏心损事,休被名缰利锁,诗酒自舒天。不义富而贵,于我如云烟。”

严老所记述的都是真实的故事,那个时代被掩埋,这个时代被遗忘的故事。陈友泉、许丽华、杨嫂、车玉生、王眉白、李景孝、刘万平、范瞎子、何娟、慧智方丈、母世新、江新、陈绍章、万文俊、陈培万、熊先蓉、陈贤云、钟毓文…..,那些善良、无辜、悲惨的小人物,在这部残暴的机器上被碾得血肉横飞。有谁知道他们?记得他们吗?为他们讨还冤屈?他们灰尘般微小。而他们却是“可爱”的中国无数人的真实命运,是这个民族活生生的存在。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民族,有着多么漫长浓重的阴影,碾死人如同蚂蚁,而且成群结队。需要知道,我们的民族也是很残忍的,千万要记住。

严老的文字多是在海外发表的,在国内尚属禁忌。他的这些文字不很属于今天,而更属于未来,如果他能想到这点,更多地向未来说话,就会更丰富更从容。当今,中国是一个流窜的民族。在慌乱的奔窜中,人们尚顾不得昨天,因为他们只有当下,能得即得,能抢则抢。流民没有未来。一群流民抢到一个国家,于是就有了新中国,有了这些黑暗残酷的故事。文明即安居,安居方有长远,也才需要昨天。因此,只有在未来的踏实的建设中,以往的苦难才更有意义。文明的建立以以往的经验为基础,来确定人们共同存在的规范和原则。尽管严先生讲述的都是旧事,但它们是中国人真实存在的印记,由这些残暴、谎言、悲惨、荒唐,人们才能知道该禁止什么,倡导什么,如何识别,如何去维护人的生命、意义、价值和尊严,建立他们所需要的文明的生活。当然,这本来是我们今天所应做的,但是少人去做,日子只剩下了最后几天,每个人都需要赶紧抓住。

感谢严老记录了这些,在时代的遗忘中,为我们为未来保存了苦难的记忆。他记述难友:“死囚的遗物一般交医院洗后封存,如有家属来领就给他。陈友泉的几件衣服和一条被单交给我清洗的,我仿佛还能触摸得到难友的体温,依稀看得见上面的血痕,一条鲜活的生命……”.是的,在严老的数十万的文字中,我们看到了感到了时间的灰尘下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冤屈、血迹、悲痛,乃至他们的泪水、呼吸、呻吟……,还有一双双未瞑的悲哀而乞望的目光。

二零零九年九月七~十日于伊萨卡

(转自《新世纪》;小标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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