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被收容者李明凯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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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8月11日讯】采访缘起:2003年5月17日下午5点,我正在家中上网查看已传得颇为热闹的“孙志刚受虐致死事件”,不料门响了,跟着闯进个不速之客——好几年不见的瘦小的行为艺术家李明凯。

  “电话里老是忙音,于是我就直接上来了。”他凑到电脑面前瞅道,“又是孙志刚?当然,这一晌除了非典,只能是孙志刚。”

  我关上电脑,沏茶待客。接着,有备而来的李明凯讲述了他在四年前的那段被收容的经历。他深有感触地比较道,“成都的警察比广州的要温和、狡猾些,认准了敲钱,往往不会意气用事,象整孙志刚那样。人一咽气,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但是,李明凯的父亲却受不了儿子出事的刺激,积懮成病,在半年后死于绝症。

  从古至今,做中国人都需要铁丝的神经,钢板的皮肉,百毒难侵的心灵,方能善始善终。所以,作为蹲过大狱,并多次出入公安机关的过来人,我安慰李明凯道:“日子还长。”并且,国家在进步。1997年,全国人大废除了暗无天日的收审制度;今年,因为孙志刚,虚拟世界里有几百万喉咙在怒吼,所谓收容遣送及《暂住证》制度的合法性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质疑和挑战;再过一些时候,由于某个契机,就该轮到践踏人性的户口制度吧?然后,再轮到……

  不知道还要“进步”多少年,不知道现在四、五十岁的人还能不能看到比较顺眼的结果——脆弱的神经,敏感的皮肉,童言无忌的心灵也勉强能够在这儿存活并且生长。(以下,李:李明凯;威:老威。))

李:你还记得吧,老威,大约四年前,你象条猎狗,撵着访谈我?

威:我当然记得你的反复无常,分明约好时间、地点,事到临头又变卦,害得我屡屡扑空。不过,我不怪你,也不怪其他甩了我若干次的访谈对象。

李:我当时没心情,甚至有些反感你,因为你有文字窥阴癖。别人的伤口已经在淌血了,你依旧刨根问底,唯恐伤口撕裂得不够大。我记得你属木,木性人是最冷酷的。
  
威:木性人最冷酷?那金、木、水、火、土的天下五行中,冷面人占五分之一喽?好啦,我不争论,不辩解,因为我这辈子,越辩越黑的时候太多了。《易经》之困卦曰:“有言不信。”意思是被认定有罪的人无法自己为自己辩诬,所以才有律师这一行当。

李:看你扯哪儿去了。我晓得卜卦是你的强项,但也犯不着趁机卖弄嘛。
  
威:对不起,失言了。今天的话题应该是你。

李:非典时期,我在家里憋了十来天,感觉上过了十来年,差点疯逑了。昨天,试着给几个哥们儿打电话,约喝茶,都推有事。在成都× 报上班的老汪,已被隔离到龙泉驿的渡假中心,每天上下午都准时学习“三个代表”,众志成诚抗非典。目前成都的新闻单位都两班倒,一拨人马上班,另一拨人马隔离学习15天,以防全军覆没,报纸瘫痪。约不上人,我只好独个儿上街逛,路过磨子桥一家网吧,见里面空荡荡的,几十台电脑,才两、三个不怕死的铁杆网虫,就贼眉鼠眼地进去找个位置。打开邮箱,通过无名氏寄来的最新代理服务器上了动态网,然后遍逛海外各大反动网站,嘿,真出事了。
  
威:又是伊拉克战争又是非典,当然出大事了。

李:我说的是孙志刚事件。他是个工科大学生,刚去深圳打工,在一家服装公司任设计师。今年3月17号晚上,他和我,和许多内心骚动、渴望聊天的他乡网虫一样,没带任何证件就出门上网,结果在大街上走着就被治安警察当作“三无”或闲杂人员抓了。紧接着,又从派出所转到广州收容站,最终被警匪一家,齐心协力用乱棒活活打死!

威:我读过有关的评论,孙志刚在三天中,挨了许多场打,尸体作解剖时,背部皮下淤了一大片黑血。幸好有互联网在,所以《南方都市报》4月25日一曝光,立即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因为此类事件多如牛毛。不瞒你说,我刚出狱回成都,就因没办《暂住证》被警察在深夜从父母家抓走过。我在白果林派出所蹲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补办了《暂住证》之后,才放出来。我当时一再强调,我在自己的父母家是长住,不是“暂住”,我生长在自己的家乡,大约在其他地方才算“暂住”。但“警察”充耳不闻,照章办事,“无《身份证》、《暂住证》和正式工作单位的闲杂人员必须接受收容遣返。”“闲杂人员”一词是李鹏在八九学潮期间发明的,一直沿袭到现在。

李:可人家孙志刚是三证齐全,只是没随身带着而已。更恐怖的是,因为“顶了嘴”,警察不准孙的单位和朋友出证明出钱保释,直到扔出一具死尸。目前,专家、学者都钻出来写文章,要求追究真凶;网上一片叫骂,我也敲了个千把字的愤青帖子,狂贴十几个地方,我还在东海一枭发起的“关于取缔收容遣送和暂住证制度的呼吁书”上签了名。

威:你是兔死狐悲吧。

李:还是要绕回几年前的老话题?好嘛,趁孙志刚的冤魂给我的勇气,就讲一讲。我和他一样,来自农村。1993年,20岁出头,考上了重庆的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大二时,与美术系学生密切接触,爱上了观念艺术,并参与成立了人民艺术公社。97年毕业,本来分配回甘肃老家教中学,我不干,就同成千上万应届毕业生一样,自己入社会闯荡。先是在文化公司打工,拉广告、当写手、装修设计,什么都做;后来,积累了两万多块钱的小资本,就同海南籍的两个同学搭伙,做水果汁生意,即把从海南岛运来的热带水果兑水机榨,定点推销给酒楼。半年之后,生意逐渐兴隆,我就在肖家河的居民楼里租了三居室,融办公、存货、寝食、会客于一体。当时,在此出入就两类人,一类助销小姐,一类行为艺术家,男女都长发披肩,这肯定引起居委会老太太的注意。
  
威:成都的行为艺术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吧。

李:同诗歌一样,很热。媒体作了大量报道,中央电视台《美术星空》还拍了专题片。美国在华投资的贝特· 达蒙西还出钱与艺术家们合作,在府南河搞“水的保护者”。我很热衷,在生意的同时,弄了大量作品,如果不是后来出事,我还会在艺术的大道上不歇气地狂奔下去,直到人生有一个结果。

威:行为艺术赚不了钱,你能物质、精神两手抓,两手都硬,真不简单。我还欣赏过你的环保作品“抽刀断水”,整整三天,你举一把菜刀不停地砍都江堰的急流。

李:看不出这是果汁公司经理吧?

威:看不出。

李:警察叔叔也看不出,所以他们在居委会和联防的带领下,于1999年一个夏日深夜,上门来了。擂门声象爆炸一般,把我从梦中惊醒,裤子都套反了,在我边答应边调整裤腿时,外头已抬出电动切割机弄开了防护铁栅门。脑子一片空白,屋里一下子闯进来十几个警察和联防队员,象水缸似的,哗哗满了。出于应酬的本能,我拉开办公桌抽屉拿烟递过去,脸熟的户籍却挡开,厉声喝问:“《暂住证》?”

我松了口气,因为除了“三证”,其它的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证照皆齐全。我为此花了1万多,几乎跑断了腿,图的是个保险。我打开文件柜,把七、八种证照批文都摊开桌上,还包括我的大学文凭、鉴定、人才交流中心的通知书等等。警察绕到桌后坐下,挨一查验,末了,抬起头,仍直戳戳地把手伸过来:“这些破烂没用,我们只要《暂住证》。”

我只好又在抽屉里翻找,浑身汗如雨下。我终于从一本书里找到,有两个,去年和今年的。按他们的规定,一个《暂住证》管一年,但半年登记一次,交一次钱。我如释重负地把这救命宝贝双手奉上。警察再一次仔细验看,然后宣布:“全部过期了。”

    我争辩说:“没过期,今年才办的。”

    警察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半年还没进行延期登记。”

    我急忙说:“明天一早就去。”

警察又是一字一顿地说:“已经晚了。”然后当众把《暂住证》内页夹出来,撕得粉碎。联防受了警察示意,几间屋窜来窜去地搜查,水果踢得满地都是,鲜榨机和助销的镀银盘子也踩烂了。我心里着急,就根据有限的法律知识,指出不能毁坏私人财产。警察说:“我们依法搜查罪证。”还命人把我的VCD机和一箱光碟全抱走。他们还搜出了50盒避孕套,于是我看黄碟、卖淫嫖娼的嫌疑更大了。
  
威:你用得了50盒避孕套么?

李:你这口气跟警察差不多。本来“三无人员”就该直接送收容站的,那晚上,成都市拉网清查外来人口,肖家河出租房多,属重点,所以居民楼下,四周都停着警车,警灯跟夜总会的彩灯一样,闪个不住。后来听说,光肖家河一带,就抓了几百,面包车不够用,就弄了几辆公共汽车。天快亮了,才颠到郊外多宝寺。警察个个干劲十足,这是绑肉票啊,抓一个没《暂住证》的,要赎回来,至少500元。少了这个数,就得继续在里头挨打、挨饿、干苦力,直到油水榨得差不多了,才“降价处理”。我太倒霉了,平常受到居委会的严密监视,一举一动都汇报到派出所,什么“小姐和嫖客频频出入,是个大白天也卖淫的窝点”啊,什么“毒品交易”啊,捕风捉影。其实,小姐卖果汁,艺术家搞行为,各干一行。
  
威:你的避孕套与他们有关?

李:放你娘的臭屁。我是艺术家,要做作品。我原准备亲口将500个避孕套吹胀,在车辆最密的傍晚,拿到春熙路旁边的天桥上去放,我将留在原地,观察人群和车辆的反应……
  
威:你想制造交通事故啊?

李:许多哥们儿都这样问。人群混乱还没啥,怕的是司机们突然见这种东西降落前窗,一走神,就撞一串,那艺术的性质就变了。所以我这名为“人欲横流”的妙作,只得因现实的难度而暂时搁浅。
  
威:你可以拿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搞。

李:行为艺术是互动的,没有受众的反应,还不如一个人躲家里煽嘴巴——我也曾这样对警察解释,他们的回答是:那你就当众煽嘴巴,看我们有没有反应。我不动,他们就找来个小偷,与我面对面站着。小偷又瘦又脏,可还在警察的鼓励下对我呲牙裂嘴地笑。这下热闹大了,派出所的警察和联防都过来围观,警察说,艺术家优先,动手吧。我羞愤交集,浑身都哆嗦了,却不提防小偷恶狠狠地甩过来一耳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我本能地挥起右臂,要回敬,围观者却鼓起掌来,只听警察笑得气喘吁吁说:“劳动人民先动手?没教养。”我突然想起耶稣的至理名言:“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凑上去。”于是就听天由命地放下手臂。小偷劈劈啪啪煽了我20多个耳光,见我仍不还手,竟被激怒了。扑上来,揪住我的长发,兜两圈,就按趴在地下拳打脚踢。我晕晕乎乎的,一会儿抱头,一会儿抱腰,实在受不了,就往围观者的腿上滚,许多双脚把我踢出来,小偷已累得气喘如牛,最后干脆坐在我的背上,揪住我的脑顶盖,一下一下往地上磕。

围观者打着哈欠散开了,都说:“捶一头死猪,莫趣莫趣。”此时派出所长装模作样地过来制止小偷,并演讲了一通依法治国、严禁刑讯的官话。我在派出所呆了一天一夜,他们仍然审不出“避孕套的真实案底”,就丢下一句“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掌握我嫖娼卖淫的证据,派出所出动警力,传讯了我手下全部的助销小姐,无结果,只得将我作为三无人员,与打我的小偷同锁一副手铐,送进收容遣送站。
  
威:他们没有释放你?

李:乔石任内修改《刑法》,取消了收审,警察失去了无限期地关押嫌疑份子的依据。幸好收容遣送制还在,24小时破不了“案”,警察就可以将你从公安机关“释放”到由公安机关、民政部门共同管辖的收容所。这里形形色色,无所不包:妓女、嫖客、赌棍、上访人士、民工、下岗工人、乞丐、无照经营者、底层文人。总之,品种齐全,社会上有的这儿全部有。我一进去亮出身份,大伙都笑了,问:艺术家?画画、写诗还是唱歌的?我说搞行为。大伙说,那叫啥艺术家?我们都搞行为。
    
三层楼,20多间屋都关满了,我被塞进顶楼2号房,进门就一大马桶。我在看守人员的一再吆喝下,好歹背靠马桶坐下去,下巴正好搁在别人的后颈窝上,一转脸,又碰上了另一人的鼻尖。不过几分钟,我就被臭哄哄的热气给蒸熟了,衬衣粘在累累伤痕上,疼得我丝丝抽气。就这样磨了一会儿,有人划船一般从屋子另一头过来屙尿,我只好站起,待那人瞄准马桶颈方便毕,企图坐回原位,不料地盘已消失。

万般无奈,我垫脚上了马桶,高僧一般俯视众生。我总想在下一个屙尿的光临时,夺回坐位,可人太瘦小,臀部不丰,屡屡败北之际,还饱尝了阵阵老拳。坚持到天晚,我已沿马桶上下了十几次,幸遇开门领饭,众犯列队而出下三楼,才透了口气。

晚饭是两个夹生馒头,塞进嘴里粘牙,无法下咽。汤桶立在院子当中,我四处寻碗,没有,就问身边犯人,那人指出一个窗口,我去领,却被告之一个土碗五块钱。我搜遍裤兜,有十几元钱,买了碗去院中舀汤。我闭眼硬灌了三碗,烂菜叶味直熏鼻腔——由于肠胃不敌这种猪狗食,当夜我就拉了三次,第二天大早,竟奇饿难忍。

我在顶楼号子里蹲了三天,与几十人一道苦撑苦熬,不刷牙洗脸。这世界上最臭的就是沤在一块的人肉,久了,连虱子也受不了,往颈窝、下巴、肩膀等明处爬。管理员每日早晚两次,收电话号码,通知外头来交钱赎人。市话一个5元,长话在原价的基础上涨5倍,暂记账上,待解脱之日一次性结清。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递电话条子,所以三天后,号子渐渐松了。户口在本市的,走得较快,特别是嫖赌犯,进来就喊爹叫妈,顶多熬一宿,就不惜血本,也要让外头来赎人——干这勾当,警察高兴昏了,尽量把罚金往高处抬,1万到3万。我觉得成都的警察比广州的要温和、狡猾些,认准了敲钱,往往不会意气用事,象整孙志刚那样。人一咽气,不就人财两空么?前两年,《南方周末》曾登载一篇报道,重庆的水上警察为了逼良为娼,增加收入,曾把两位误抓的良家女子扣押三天,调戏拷问,注射毒品杜冷丁,使其上瘾。
  
威:你在里面待遇如何?挨打没有?

李:同派出所相比,我的待遇还是有改善,至少没刑讯。孙志刚是学工科的,脑筋转不了弯,嘴硬,激怒了警察。我做了多年行为艺术,见过些场面,要油滑些。不过,整整三天都没人来赎,我还是慌了。在外头,我的朋友都是艺术家,穷,听说要出几百上千赎我,就有些迟疑。无奈,我一咬牙,双管齐下,也把甘肃老家的电话提供了,——这是个令人后悔终身的致命错误!

熬过7天,有点门路的几乎都走了,剩下的多是盲流。管理员说,政府没钱遣送诸位,你们得自己挣路费。过两天,就分期分批集合去搞基建,要么挖地基,灌钢筋混泥土;要么运鹅卵石,学做砖瓦。如此劳动三个月至半年,就免费遣送回原籍。
  
威:这是法律么?

李:不晓得,也千万别提法不法,否则哪天成了孙志刚第二,你还蒙在鼓里。总之,我的运气不算太坏,因为收容站里大队人马转移去做苦力时,我被留下来,看管法轮功分子。其实这些老头老太太都挺老实,不用“看管”。底楼的号子比顶楼大许多,按照二比一,一个法轮功由两个人犯贴身守护,不准闭眼,不准动嘴,不准打坐。一见有盘膝的趋势,两人就一左一右,将法轮功的大腿掰开。我是文化人,还兼有高声朗读《人民日报》的重任,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都是钦定反邪教的狗屁文章。咽喉都冒烟了,但法轮功们挺顽固,哪怕四五个人轮番读报也难干扰。半夜三更,乘人打盹,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起来盘膝抱掌。此时困得不行,也就由他去,可一旦被管理员发现,我们就得挨电棍受罚。
  
威:法轮功也关这儿?不可思议。

李:都是由北京遣送回川,据说是在天安门聚会,演示法轮大法时被抓的。其中还有教授、编辑、高级工程师等等。他们被关在这儿,等着单位领导来交钱领人,订保证。这有些象行为艺术,比如一察觉某个老头嘴唇颤动,我们马上就凑上去,贴耳朗诵

  ——这相当于美国对付伊拉克军队的噪音炸弹。

威:你还干得上瘾呢。

李:没人赎我,不上瘾,我怎么活?在收容站熬了11天,最后都怪罪爹妈不该生我了,才被一个助销小姐弄了出去。她花了600,我还了她1000。这娘们同我耍了三个月,曾哭着要嫁给我,我没干,怕失去单身的自由和乐趣。这个小赵人不错,她不计前嫌,还为我父母安排了食宿。重逢的那一幕就别提了,经历这场惊吓,父母死活要我跟他们回甘肃,我却私下打定主意去北京漂几年。

威:故事就这样结尾了?

李:大约半年以后,我爸爸得了胃癌,住进兰州× × 医院。我变卖了所有的东西,筹到8万块钱,赶回去尽孝。我在病床边守了三个多月,一言难尽。
  
威: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李:爸爸他活了56岁,在这56年中,大约只有这3个月,才算父子有了真正的精神交流。我们这代人都这样,自我中心,不屑于了解父辈的内心世界,却口口声声称自己为“艺术家”。
    
妹妹告诉我,自从出了事,家里就一直提心吊胆,父母更是吃不香,睡不着。他们在天祝那样的穷县,教书育人几十年,除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奉献给社会了。我考上大学,父母高兴坏了,以为这下子苦出头了,却没想到……

当地观念保守,这种事还不敢张扬,爸爸肯定积懮成病。因为以前他的身体一向健康,为供我上学,他甚至背着母亲,悄悄去卖过几次血。在老家,由于地薄人穷,四周的农民都卖血成风,但中学教师卖血,就不是啥光彩的事。

威:我似乎读过有关卖血村的报道,据说从60年代至今,已经形成了一种卖血传统。

李:对,没有其它挣钱法子,不仅农民,连县城里的一些居民也卖。人长到18岁没卖过血,在乡下会招人笑话。也许在内地,人们认为卖血养家或供学是多么凄惨,可在天祝县,稀松平常,一星期卖两三次,只要不把人抽得爬不起来,就稀松平常。

威:一次能得多少钱?

李:抽400—600毫升,得150—200元,除了给疏通关系的血头百分之十的劳务费,统统归己。另外,卖血当时还能混免费午餐,得一包白糖、奶粉之类的营养品。所以农民觉得划算,甚至下馆子吃酒也付血钱。小时候,爸爸为了激励我发奋苦读,总是说:“没出息,将来就只有卖血糊口。”

孩子能回报父母的,只有“学而优则仕”,我的高考成绩在县上名列前三位,却仕不成,爱上了不中用的观念艺术。幸好挣了几个钱,能够体面地为父送终。
  
威:你父亲的医疗费该报销吧?

李:无论啥病,一年至多只能报5000元,对于癌症,这只够十几天的费用。父亲只拖了三个月,也算他老人家生前修来的善果。假如拖一年,莫说8万元,就是18万也不够用。医院太黑了,爸爸整夜呻吟,杜冷丁、吗啡,什么毒品都用了,每次只能管一小会儿。后来,他比划着,拍床,盲目地在半空指指点点。我知道他想回家,他心疼钱,我对他说:“我有的是钱。”他不以为然地摇头,含混不清地说:“用一个少一个。”

老威你看,是我害了爸爸,我不出事,不刺激他,怎么会得绝症呢?爸爸他虽出生苦寒之地,但家族中没有癌症基因。他不抽烟喝酒,更没有不良嗜好,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这样,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医院一心整钱,明明所有的药都没用了,还一瓶接一瓶往身体里灌。手背扎不进针,就改脚脖子;脚上也倒流了,就直插大腿根的股动脉。爸爸他一次次扑腾,要拔管子,扯氧气面罩,我都抱住他。他给我的遗言就一个字:“忍。”我大声回答:“爸爸,我会忍了,我不会出事了!”就泣不成声。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民主中国)(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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