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他的时代

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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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在越洋电话里,父亲说,按你大娘(大姑妈)的算法,我明年就七十了,语调有种难言的感慨。我一惊,始终无法把七十岁这个古稀的年纪,和父亲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声音仍然洪亮,语速也快,听不出老人的语气。我更愿意就按户口上的算法,因为这样,父亲可以年轻四岁。

我开始试图走近父亲和他经历的时代,根据他从我小时候开始的讲述中拼凑一个连贯的脉络。和那时的很多生在农村的人一样,父亲的年龄并不精确,为了结婚或入学,改大改小是常事。父亲的父亲去世很早,在他只有十几岁的五十年代初去世,因为祖父在那个贫瘠的四川乡村是稍有田土,也有点生意头脑的人,按孙中山先生的说法,算“大贫”国中的“小贫”,尽管他欢迎新政权,但随着“统战”的范围按计划缩小,大约终于抗不过压力,自杀身亡。因为没有见过这个爷爷,我从小就习惯跟父亲说,你爸当时如何如何。祖父去了,家庭四分五裂,留在乡下当狗崽子没有出路,父亲只得外出打工,在铁路工地上敲石块,因为辛苦,同去的人中有的回乡,而父亲已无退路,只有随着铁路的延伸往前走。这时候起他开始对文学感兴趣,从此放弃了喝酒赌博的嗜好。

铁路修到陕西,父亲凭“解放前”念过中学的底子,(他的中学国文教师北大毕业,后来曾担任过内蒙古大学的中文系主任,那时的中等教育水准可见一斑)考上了一所技术学校。新中国的学校是免费的,因此父亲得以享受优越性,恢复了学业。父亲这时候开始在陕西的报刊上发表小说,在学校的剧团里演剧,居然成了小小的名人。

1960年,父亲开始技术员的工作。我无法想像这个饥饿的年头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听父亲说,在工厂里工作的人还是能有定量供应的粮食和副食品,但回农村老家,所见的无不是浮肿和全家的惨死。父亲说,有的农民干脆开口骂,“狗日的毛泽东!”好像也没有人管,想来再热爱毛泽东的人,也得先吃饱饭才能教训别人。直到现在,我不识字的大姑妈一提到这个领袖的伟名,仍然像骂有矛盾的乡邻一样直率地大骂,听见她的骂声,我很疑惑,农民真的爱这个伟大的农民领袖吗?即便那些在时代的狂潮中分了我祖父房产和田产的贫农,又真的感激他吗?

父亲在工厂里,由于出身的原因,仍然有政治的压力,尽管他努力地钻研伟大领袖的四卷雄文,还因此获得表彰。这个关于出身的压力并非始自文革,而是一直贯穿从新中国建立后到文革爆发前的头十七年。在我读了《遇罗克的遗作与回忆》后,才体会到这种压力,而且恍然意识到,大规模的社会歧视在文革前就合法合理地普遍存在,遇罗克只是利用文革初期的短暂言论自由登高一呼,他所控诉的,是这十七年,并不是文革本身。当文革到来的时候,父亲和当时的许多在十七年中受压抑的人一道,在造反有理的号召下卷入派性斗争的狂潮。“造反派?”这个词在我长大的时代中,已经被千夫所指,成了罪恶的化身,但是,我的父亲,居然曾经就是其中积极的一员,和那些我见过的在各行各业工作的叔叔伯伯一样。他们都参加过狂热的派性文斗和武斗,还不时在聊天的时候谈起当年的经历,像回忆一场梦,一个闹剧。我想,文革中纯粹被迫害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就是这样无谓地相互斗来斗去,想置身事外是很难的。

我父亲曾被对立面关进牛棚两年,这时候他已经于1963年在北京出版过一本剧作,大约算是一个作家了,但我丝毫不认为他是一个受迫害的作家,因为我必须承认,他被囚禁,仅仅因为毫无意义的派性斗争。我小时候,看过父亲在被关押的时候写的日记,到处都是“北斗星”,“思念毛主席”令之类的语言,我觉得非常好笑,或许他那时的思想真是那样。他还有过一次“陪杀场”的经历,有一个类似后来张志新的大胆女人,因多次攻击林彪和江青被枪决,我父亲和其他人一道被抓去同赴刑场,听见她死前高呼打倒林彪的口号。林彪死后,这位女子案件中涉及林彪部分作废,等到文革最终结束,她被封为“烈士。”父亲后来回忆说,大约也在文革之中,他偶然看到了内部发行的费正清的名著〈美国与中国〉,他说他的思想受到某种震动,第一次把我们国家的命运放到一个客观的角度下思考。父亲的经历随着大环境的变动而起伏。出了牛棚,他居然可以在几年之后参加慰问下乡知青,采访地方上毛主席逝世的群众悼念,父亲回忆这里时,很平静的说,会场上有的妇女哭得死去活来,一宣布悼念结束立即恢复正常。

1979年,父亲参加了一个采访团去中越战争前线,了解到了很多有趣滑稽的事,比如开战时很多人糊里糊涂,不清楚战争的性质和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的新战士吓得逃跑,有的在战场上想法偷生的事,对于去采访的人来说,需要报导英雄人物,这些非主流的事当然永远无法公开,但历史真实或许就在这些正反皆有的凡人小事中吧。我后来读《天涯》杂志,有一篇越战回忆的日记体文章,是当时参战的一位军人写的,他说到的中国军人在越南作战和后撤时的颓废粗鲁,比我父亲讲的要生动得多。到了1980年前后,父亲正在一家文学杂志作小说编辑,并不时在全国各地发表小说作品。那时文学据说很热,作家受羡慕,杂志都畅销,文坛欣欣向荣。不久,反自由化运动掀起,父亲所在的这杂志,虽只是地方刊物,却刊发了好几篇被北京批为自由化的小说。《文艺报》点了杂志的名,编辑部改组了,父亲调换了工作单位,直至退休。到了九十年代,这几篇闯祸的小说居然堂而皇之全部以“争鸣小说”的名义集结出版了,时过境迁,过去的判决大概无形中也失效了。1989年春天,面对终日激昂的游行队伍和队伍中热情招呼的熟人朋友,父亲的脚却坚定不移地留在了人行道的这一侧,始终没有跨到大街上,因为曾经也狂热的他终于明白,有一天情形可能会变,到那时,原本热情的人们在因无奈而相互揭发的时候,会是无情的,果然后来都应验了。想必父亲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就这样,我的父亲快七十岁了。父亲电话中还说,他的好几个熟人朋友近来都信佛教了。父亲一生都“忧国忧民”,关注国际国内时事,我倒希望父亲信点什么教好超脱一点,可惜他真是缺少慧根,什么教都不信。他想写下自己在文革中的经历和体会,但现在的政府倡导的是“朝前看”,不愿揭伤疤。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仍然有激情,但更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焦虑和愤懑,究竟为了什么,似乎又说不清楚。父亲不算一个成就很大的作家,不过我很感谢父亲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几乎不加审查地让我阅读各种书籍,发展各种念头和爱好,更感谢他把他的个人历史的片段和真实的体会告诉我,让我从中看到一个普通中国人与大时代相遇时的喜与悲。

◇雪城(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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