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69)

代煌
font print 人气: 3
【字号】    
   标签: tags:

‧33(下)

贫贱夫妻百事哀(Ⅲ)

假期满了,我该回太原劳改队了。

北京去太原的火车晚上10点开。雪媛抱着小晋京,我搀着为伟,从“又一顺”饭庄北沿的参政胡同东口来到了西单,坐10路公共汽车直达北京火车站。

从此,我每次回家再返大原时,雪媛和孩子们都走这条路线,把我送到西单的10路汽车站。

晋京长到两岁多,能跑会说了,在她那幼小的心灵里,以为我就是坐10路车去北京站那儿上班的。每当看到院子里别的孩子的爸爸下班回家,与自己的孩子亲亲热热,她都触景生情地想念我这个“爸爸”。

于是她老问她妈:

“人家小鸽子爸爸又回家了,我们的爸爸怎么老不回家呢?”

终于,这孩子想我这个不称职的“爸爸”想得近乎发疯。每天从工厂托儿所回家时,她都站在家门口向院子大门外守望,有时就站到院门口去守望,渴望看到自己爸爸的身影,有时还伤心地哭着对她妈妈喊:

“妈妈,我要爸爸!妈妈,我要爸爸……”喊哑了嗓子流干了泪。

一天,她妈领着她去上班,走到民族饭店附近马路边的一个邮筒,往里面投了一封给我的信,顺便对她说:

“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妈妈这信就是寄给爸爸的。你老想爸爸,要不也给你身上贴张邮票,把你也寄给爸爸好不好?”

这孩子绕着邮筒转了一圈,还用小手在邮筒上摸了摸,摇摇头说:“在里面会出不来气。”

她妈开心地笑了:“说得对,不能把你放在邮筒里。要看爸爸,得去北京站坐火车。”

她由此才知道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上班。以后再当我回来探亲,又坐10路车去北京站时,这孩子都在西单10路车站台上嚎陶大哭,边哭边喊:“爸爸,爸爸……”挣扎着要跟汽车跑。

车子走远了。她妈才连拉带拽地拉着她和她姐往回走。走进“又一顺”北边的那条夜深人静的细胡同里,母女三人才抱头痛哭……

把晋京拉扯到上学,雪媛的身体也越来越不行了。

一天下午,鹿师傅在摇臂钻上给洗衣机用的珐琅盘打眼,没夹紧,让潘雪媛在一边用手紧扶着。待飞速转动的钻头落下时,这个珐琅盘突然也跟着飞了 起来,正打在雪媛的右胳膊上。当时她只觉得疼了一下,继续干活。当别人看到她的袖口和手腕往下流血,连忙惊呼“怎么啦,怎么啦”,她才捞起袖管一看,右臂 被打开了一寸多长的血口子,袖管已经湿乎乎的了。

车间内的班长也惊住了,叫她赶快到医院瞧瞧去。雪媛说:“不用,没事。”别人说:“血流得袖管都湿了,还能不去医院?”

这样,她才去了二龙路医院,消毒,粘上了一块封闭伤口的胶布。医生叫回家休息三天,但她只歇了当天的下午,第二天就又上班了,因为各种误工一超过三天,两块钱的奖金就没有了。

伤口还没有完全痊愈,又轮着她上大夜班。熬了一夜下班回家,想睡个好觉,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吵吵闹闹,没法睡。等上完了一个星期的大夜班, 凌晨回家时,只觉得路灯的灯光是黄濛濛的,路边的树影儿在地上不停地晃动,走在人行道上似乎高一脚低一脚。第二天上白班,雪媛正在摇臂钻上打眼就晕倒了。 女徒弟小逯和男徒弟小余,用平板车把她拉到二龙路医院抢救,然后再把她送回家。

从此她在班上动不动就眼前一黑,咯咚一声就晕倒了,晕得人事不省。

每当其时,徒弟们把她送回家稍事休息,她就又去上班了。这时她的血压常常高压180,低压120。工厂医务室左得出奇的女医生不给她开药,说她是“右派老婆”。后来医务室来了一位段联琪大夫,深入车间了解下情,知道了潘雪媛的健康状况,就对潘雪媛说:

“潘师傅,你以后回家休息或没有假条了,你不要先急于上班。你先上医务室找我,看看能不能上班。”

不但如此,段大夫还向车间的班组长们说:“潘师傅的健康状况很不好。她以后要再来上班,你们叫她先上我这儿来,可不能再让她动不动就晕倒了。这车间里满地都是三角铁,一旦晕倒了头跌在三角铁上,那可就危险了!”

在段大夫的如此关照下,雪媛一度能够坚持上班了。但在1978年元旦过后,她又一次在车间摇臂钻上打眼时晕倒了,被徒弟们用板车送回家,而且数这一次病重。

当我得知雪媛病重,像一只屡中毒箭的母雁,带着两只羽毛未丰的雏雁,跌落在冷酷无垠的荒漠中时,我的心似乎一下从胸膛沉落到肚脐眼,并不禁喃喃自语:

“我不去解救他们谁去?!”

经说明情由,在那个四周布满电网铁丝网的大场子里,仍然是那位从华东政法学院毕业的颇有理智与人情味的管教干事邢凤舞,帮我亮起了立刻回北京的绿灯。

1978年新年临近,我外穿当年与胡志明主席在一起照相时穿过的已补得看不出原来质地的破呢子衣服,内穿补丁摞补丁的衬衣,带着第三次被小车 把儿打断肋骨的伤势,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大声呼叫“雪媛,我回来了”的时候,面色青黄的雪媛却静静地躺在床上,痴迷迷地向我直瞪着双眼,似乎我是个她从未 谋过面的陌生人。

看样子她是有些神志不清了。两个孩子都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袄棉裤,两眼汪汪地直流泪。

我早从雪媛的信中得知,尽管她们姐妹俩的学习成绩在各自的班上都名列前茅,但因她们的父亲是个“大右派”,而一直当不了红小兵。

诸如此类的绝情悻理的举措,与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共产党人的博大胸襟,相距何止天地之遥!我再也忍不住两眶悲泪!

这时,在我的苏北故土传来的讯息也是令人十分伤怀的:所有的侄儿侄女,即便学习成绩再好,体格再健壮,上进心再强,也都因为他们有了我这个 “大右派”叔叔而不能申请入党入团或报名应征入伍。在我生肺病的姐姐因为我不能再给她以经济援助而去世之后,在我的那个年仅二十在小学代课的患心脏二尖瓣 狭窄症的侄儿,因当地政府不愿为他花费招待上峰吃顿饭的钱动一下手术而看着他活活地死去之后,我的老母也在不断思念我的贫苦中长辞人世了,我的二哥戴作霖 也被人活活整死。

那是在“文革”之初,家乡小镇也对省委书记江渭清等人召开背靠背的批判会。主持大会的小镇干部陈某硬让我的二哥领头喊口号。我的二哥知道此 人是“好话已说尽,坏事都有份”的没安好心的人,对秉性耿直的人都视如眼中钉,遂推辞说他的门牙早掉光了,“说话不关风,怕喊得不清不楚”,不肯带头喊, 陈某却说,“没关系,大家会听出个意思跟着喊的”,硬把一张口号单塞到我的二哥手中。

我二哥推不过,只得按照口号单带头喊了第一句:“打倒江渭清!”没想到这五个字音刚出口,陈某就迫不及待地立刻宣布“大会应立即转换方向, 批斗‘现行反革命’”。“因为戴作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庭广众之前,带头呼喊打倒我们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的反革命口号。”“因为他的弟弟被打成了 ‘大右派’,他对党怀有刻骨仇恨,明目张胆地进行阶级报复。”

陈某立即命令他的左右,抬出早就准备好的写有“现行反革命”五个大字的大铁牌,挂在我二哥的脖子上,又把拖拉机的一个五六十斤重的一尺多长的大钢管,套在我二哥的脑袋上,强迫我二哥三步一跪地游街示众。

起起跪跪地没出几十米,那吊着几十斤重大铁牌的细铁丝就勒破了我二哥的后脖颈而鲜血直流……

不久,我二哥就身患绝症饮恨而亡!“四人帮”被粉碎之后,这个高抬“伟大旗手江青”而无恶不作的陈某,照样逍遥自在地当他的小镇干部,无人追究!

这些,都是任何一个天良未泯的人,最最难以忍受的伤痛!

大小家庭的深重苦难,迫使我不得不一边照料病重的妻子和上学的两个孩子,一边到处上访,力求尽快结束我在漫长隧道的岁月以回到妻儿的身边。

一切生活费用,几乎全靠自己也是“右派”但比我的处境略好的挚友姚昌淦、徐颖夫妇以及我老家的胞兄、堂兄和侄儿侄女们支援。

我上访了中央组织部、中央统战部和公安部的接待站,也上访了党中央和国务院的群众来访接待站,同时给粉碎“四人帮”之后由我国驻法国大使岗位上调任新华社社长的曾涛同志写了信。

据说这位有胆有识的外交家立即作了批示,要新华社政治部复查办公室对我的问题进行复查。然而这个复查办公室竟有人说:“戴煌是反对毛主席的。如果戴煌都不是‘右派’,那全中国就没有一个‘右派’了!”

这说明,在粉碎了“四人帮”之后,亟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才能最后驱散漫漫长夜结束前的黑暗。后来在频频上访的过程中我才耳闻,一批真正的共产党人正在鼎力托起这轮红日,领头的正是胡耀邦。
(待续)
(http://www.dajiyuan.com)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29(上)  

    漫长的隧道(Ⅱ)

                      一

    1966年3月上旬的一天,高庄教授的“劳教”两年到期了。指导员对他及时宣布解除“劳教”,让他从围绕着破破烂烂铁丝网的南院“右派”队,搬到了只有半截花墙的北院“就业职工”队。
      

  • 当陈德和得知我的腰受损经过后,他也认为这是“闪了腰,受了风”,但他不像医务室的那位医生那样只给我一些止痛片而死活不管,而是非常耐心地 为我积极治疗。每天晚上烧炕,他都为我烧热一块砖头,用湿毛巾和湿布包包好,放在我的腰背下,再把我的被窝两边和脚底下掖掖好,让我全身炯得汗如水洗。他 说用这样的办法来驱赶寒气。同时,他教我学会面部“八段景”,每天早起自我按摩一番,“这样更有利于你的康复和防病”。
      
  • 30 漫长的隧道(Ⅲ)

                      一

    1969年10月,林彪的“一号命令”下达。北京的大批干部纷纷去了“五七”干校。我们这些家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政治犯”和形形色色的“犯”,则被上面架着机关枪的一列列火车,送进了更加漫长而黑暗的隧道。

  • 30 漫长的隧道(Ⅲ)


                      三

    我进入漫长的隧道之后多次负伤,而这是第一次正式得到工伤假条。实际上我们远未能获得人世间最起码的自由和权利,而只能在黑魆魆的似无尽头的隧道中磕磕绊绊地向前摸。
      

  • 贫贱夫妻百事哀(Ⅰ)

                      一

    1964年4月23日下午,潘雪媛带着青青到监狱给我送行李并悲戚地会面之后,当天晚上回到家仍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她只给青青把中午的汤热了 热,烤了一个馒头,坐在一旁看着青青吃。她的魂似乎还留在那布满了电网铁丝网的两道高墙之间的平场子上,脑际浮现着我提着脸盆餐具小网兜闪进里院大铁门的 背影。那时候,她不知道我将如何熬度北大荒两年零八个月之后的又一个“两年”——而且是加重惩罚的两年。

  • 北京劳动教养所规定,每月15日,是被劳教人员与其亲属的接见日。
      
    5月13日,劳教所的队长下达指示,叫所有被劳教的人往家中写信。当时我还不知道雪媛已经早产了,所以也给她写了信,是请她姨父转交的。
      
    这些信,可能都由公安部门盖上了特别的印记,让邮局必须提前一天送到,并注明了到达土城监狱的乘车路线,等等。

  • 32 贫贱夫妻百事哀(Ⅱ)
               
           一

    1964年盛夏,劳教所从德胜门外的土城子,搬到安定门外原少管所的电网铁丝网大院。在7月15日的接见之后,劳教所的队长竟让我跟着潘雪媛回家看孩 子,叫第二天下午回所,这是我和雪媛所没有料到的。在欣喜之余,我从家里回所时带了一些炒面,与原中央美院教授高庄等人分而食之。这被“积极分子”悄悄地 汇报给队长。队长说“这是搞‘拉拢’,是违反劳教所所规的行为”,不但不准我再回家,连每月15日的接见,也只收下雪媛送来的鞋袜,而不让我和她见面, “以示惩戒”。雪媛只得非常失望地踽踽而归。

  • 看了这些大字报,潘雪媛觉得工厂领导很可笑,因为他们要发动对她的围攻,实在是很难发动的。王大明这个连阿拉伯字码也认不清的傻乎乎的人,也 算做他们的一名群众了。平时快吃午饭时有人叫一声:“大明,看看墙上的电表还有多长时间到12点。”他慢慢吞吞地走了过去,说不清大针在11、小针在12 究竟该算做几点几分,就擅着一个食指和一个小姆指回来说:“还差这一点点。”这样的人,居然也成了工厂领导眼中的“积极分子”,也叫他让别人代写了一张大 字报。
  • 33 贫贱夫妻百事哀(Ⅲ)

                      一

    到了1969年夏天,雪媛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弱了。一天下午来了一场夹着大量冰雹的暴风雨,满街的冰雹足有两寸深。她抱着为伟从工厂走到家,只觉得凉气 从脚底直窜心窝,全身冷得直哆嗦,而且双腿双臂都发麻,到家时几乎晕倒,第二天就病了。她自己很清楚,这是生为伟时失血太多,躺在病床上又被大雷雨的凉气 吹了一夜的缘故,见凉风、遇冷水,全身发麻心哆嗦,已是常事了。

  • 这当中还发生过带泪的笑话。
      
    有一次,当一位队友提着小米、红枣敲我们家的门时,雪媛已抱着小晋京去工厂了,六岁的为伟在家看门。她遵照母亲的吩咐,把门关得紧紧的。任这 位队友怎么说“是你爸爸让我给你们带小米和红枣来的”,她也硬是不开门。直到院子里的老太太们也来说:“为伟,这是你爸爸那里的同事,是好人,给你们家带 东西来的,快开门。”为伟才开了条门缝,把装着小米、红枣的旅行袋搁了进来,随即又关了门,始终没让这位客人进家门。晚上,她妈抱着小妹妹回到家,她还向 她妈不无几分自我夸耀地说: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