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护病房里床头前围绕着医生护士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的亲朋好友,仪器嘟嘟声响随着心跳不算规则的节奏,有人盯着监视萤幕上起起落落的数字,有人嘴里念念有词各方信仰的神呀主呀,有人看着医生的表情猜测接下来会是什么?曾有医生作家说这是一出严肃而且非演不可的戏。
医生说了句:“大家离开床缘!”电击器往心脏啪地电击,父亲像似活过来的弹起落下,再一次又一次……医生真的尽力了,心跳回来了。
医生问我:“还有谁没见到面的?这一剂强心针打下去还有两个小时的心跳,他血压越来越低,强心针再打就没用了。还有要回家断气吗?可以换衣服了……”这些叮嘱就似平常般的没有加上任何情绪,而我现在经历的每一秒钟却开始充满许多的疑问,这一切都将是真的吗?仪器上的数字归零,波形没了周期,我不敢直视父亲的脸,低头看着父亲的脚。
过了午夜,病床推往太平间,许多不认识的人开始接下医护人员离开之后的工作,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熟练的程度,让我不敢怀疑的听话照着做。
“有挑过时间喔,这个时候走算是留口饭给子孙。”
“后生来这跪,脚尾纸的火不能断,像这样围个圆圈慢慢烧。”
“孤子最可怜,要跪一暝没得替。”
“不要流眼泪,会舍不得。”
跪在火盆前,盯着火慢慢的烧,一圈一圈,脑袋里的思考像首不成调的歌曲,片段之间似明忽灭,仿佛在哪听过却又快慢不明浓淡杂混。抬起头只看到父亲的双脚,脚踝以上覆盖着咒被,看不到表情。脚上套上双功夫鞋,印象中有功夫的轻快俐落,但是现在却动也不动。
“七月时要去哪里找冰柜?丧事要拖过七月才办的话就得想办法了。”天亮之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办法,我和父亲一起被塞在箱型车里,摇着晃着从台北的西边往台北的北边前去,一路上被叮咛过桥与进山洞,都得轻喊爸爸。车子摇晃父亲的双脚也跟着摇晃,仿佛这段路就是自己用脚走出来的似的。
“爸,我们要去阳明医学院的解剖室,那里有冰柜,四界都借过了,就那儿还有一口,你就要在那里要惦三个礼拜…”
“爸,我要怎样想像现在的你已经再也无法起身,我也不知道长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阿公阿妈都不可以来,他们都说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很多后事要我做决定,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要过桥了,这是中山桥,前面是圆山饭店,我有张在圆山饭店前照的照片,看样子我大概只有四、五岁,你也很年轻,对照现在的你,这样是不是叫做天人永隔呀?”
父亲的双脚摇晃,仿佛答应着。简单的跟父亲道别,冰柜关上的那一霎那我注视着父亲的脸,安祥但有点忧愁,深锁的眉头渐解,但是那条皱眉纹隐约还在。
黄历八月初,去接父亲。打开冰柜,确认身份,冰冷的印象,三个多星期没变过。倒是冰柜外的人瞬间沧桑数倍,相形之下恍如隔世,难道这会儿就叫做生不如死?我和父亲又被塞在相同的箱型车中,又被叮咛过桥进山洞该讲的话。
“爸,我们要去二殡,从北到南很长的一段路,也不知道要跟你聊什么?”
父亲的身体微微的冒着水丝,雾茫茫像腾在云上,我怕车程再长一点,他就要溶化了。
“爸,所有的七都做完了,现代社会讲究快速确实,不必真的等七天作一个七,但是该做的都不马虎,已经开学了,师父说现在大家都这么做,你说呢?”
“那个师父说跟你结过缘,他有预感你有事,然后就自己从基隆走了三天路来到我们家,他说的跟真的一样,大家都信他,所有的七都是他做的,你真的认识他吗?”
父亲的双脚摇晃,似是随时答应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就这么到了辛亥隧道之前,转个弯进到二殡。
推父亲进到化妆室,父亲只有双脚露在咒被外,化妆师接过父亲后只能目送父亲的双脚远离我的视线。化妆室里一具具双脚露在外的大体,心想我得好好认认父亲的脚,不然我怎么知道哪双才是我关心的脚呀?
“爸,有人会给你画水水,你是头壳疼去世的,本来都有皱眉头,化个妆比较好看,头比较不痛的样子。”
“式场都布置好了,挽联多到没办法全挂上,每一副都只有露名字叠挂起来,也只有挂公家头衔,很多县市议员、私人营造企业的挂不下,只好摆着。有总统、五院院长、立委、省议员与国大代表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是真心的?”
“治丧主委是主计长,今天会来站在最前面,几个在电视上看过叫得出名字的政治人物也会来,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式场是这里最大间的,左右两边都有别人在办,低低嘟嘟云烟缭绕好不热闹,我看了一下,你应该是这里最年轻的了,当然这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殡仪馆为了要消化七月累积的人潮,我们这间式场上午还分上下两个半场,公祭结束之后,要赶紧撤场,不过人手很多会帮忙。”
看着父亲在化妆室内,我在加护病房前的印象又起,父亲和我相隔几道门,门外的人期待门内的人平安无事,现在化妆室里的人一定都会平安无事,待会推出来时甚至还会多了份精神。
门内一双双脚,人生路走至此,也算个段落。瞻仰时看不到父亲的脚,鼓起勇气仔细端详父亲的脸,也的确像是父亲平日的面容,只是多了份胭脂味,脸上有水珠,好像真要融化了。
父亲领着大家往火葬场走去,他躺在漂亮雕花的棺木里,不记得是谁挑的了,只记得我说要选就选最好的吧,眼前这具漂亮的棺木待会是否也随之烟飞灰灭?最好的迷思到底是什么?用金钱追逐昙花一现罢了。
“振伯在问到底要把你葬在哪里?我想到落叶归根,是不是把你送回南部咸咸的土地,多一份熟悉,即使我对你并不了解,也希望这真的合了你的意。最后的结果却是决定把你送到金山,真不知道这个天南地北的决定跟我当时的落叶归根有什么样子的关连?他们说阿公阿妈还在,你最好别回去。”
“昨天我在观音山绕了一会儿,因为有人拿了张纸条给我,上头写了简单的地址跟一个不正式的昵称,然后我像在深山林内找大内高手一样,买到了一个很神秘感觉有点厉害的骨灰坛,重要的是它得来不易,跟葬仪社随手指的绝对不一样,当然希望你住起来感觉也跟别人不一样。”
“风水老师挑了一块好风水,这个宝地风水之好大概除了能让你活过来之外,子孙几乎要什么样未来的人生都没问题。他说得很好,所以妈妈给了他很多钱,妈说他不是那种有公订价的风水老师,他收的都是缘分,随意给个红包袋也可以,要是你认为准了,多给点心甘情愿,诚意就好。”
到了父亲待会要独行的洞口,众人啜泣中不整齐的说着:“霖仔,有火喔!”这段众人目送的路,父亲的形体将从有形变无形,之后的父亲将是阵烟还是空气?是电波还只是股气味存在着?只能用回忆记着了。
电动按钮按下,不合于悲伤情境的机械声响大大响起,嗡嗡嗡的声音把父亲的大体推入了洞口,漂亮雕花棺木纹风不动随着父亲身体而入的是廉价的轻夹板,身体越入焚化炉内越觉得好笑。
送行者的哭泣、突兀的机械声响、眼前不动的漂亮的雕花棺木、输送带上轻夹板还有父亲,混合出一首既严肃又荒唐的行进曲。
“长子来这里点火,把这个钮按下去火就会起来。”按下按钮前,我环视了大家,大家谱出来的行进曲正进行到最高亢的桥段,所有的声音都卖力的发着。
我闭起眼睛按下按钮,想像父亲这艘大船的下水典礼掷瓶,此后你将航向人生的另一个阶段,一个在场没有人到过的地方,祝你一路顺风。行进曲高亢着,雕花棺木已经不知道被人推到什么地方去了。
眼前灰白的人形骨,骨灰瓮里惦上金黄色的锻巾。拣骨师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看了几回,小心的拿起随身的长筷子夹起几个绿色的骨渣。
好比念书的成绩单,上头像似写着大大的A字得小心捧着,弄掉不得。瓮里依序被摆进腿骨、脚骨、手骨以及分不清部位的大小骨头,在瓮里骨头的相关位置大致像个人屈膝抱于胸前的天真浪漫坐姿,最后再将头骨放在最上面。覆上金黄色锻巾,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工具,然后像捣科学面的把锻巾内摆好的骨头捣碎。
夸夸夸……疑惑我的是刚才天真浪漫到底是为了什么?骨头像阵烟,飞些在瓮外。盖上盖子,长子捧着,坐上厢型车,前去北海岸。一路上规矩没有变过,该喊过桥进山洞的一样不少。
“爸,现在我还捧着你,沉甸甸的感觉,就算是瓮重好了,至少还有个形,然后呢?就像我现在还有个对象可以说话,之后呢?”
“我在想目前这一段人生的经历来得突然,倒不如说从来没练习过。你从来没教我该怎么面对?从来没说过独长子该做的事情这么多?但也不可能像演习般的照表操课,总之这段路我不想再面对,无奈的也不可能再面对。”
车窗外的景色变换,从高楼到海洋。
“大家都说可惜,说你没留点什么给我们,倒是你要妈把投资给鸿源的钱拿回来转投资省银股票赚了几十万,这次叮叮咚咚花的钱大概就是这个数目,结果鸿源倒了,这笔钱要说是你算得精准。”
“还有人一直在问你的户头里到底有多少钱?外面传说的金额不少,有个舞小姐自称是你在台中的女朋友,一直透过关系表明要分家产,直到我把你在银行账户里的数字摊给她看之后,他才悻悻然的走人。”
“那天妈在烧你的衣服,我留了一件常见你穿的羊毛背心,我套穿了一下非常合身,我想这毛衣的大小就是你的身形,现在我跟你的身形应该非常相似才是。”
“阿妈一直说小时候的你,脑袋聪明到她没法形容的地步,要不然看今天来的人物跟送来的挽联就知道了。阿妈希望你的聪明可以多留一点给我,将来可以跟你一样厉害。只是这种东西真能像阿妈说的留给我吗?你曾说你在退休之前要赚六亿,一亿给我,一亿给妹,剩下来的你跟妈到澳洲花,我那一亿的开心梦,随着你的成仙也都化为乌有。”
“到底你留了什么给我?还是我得自于你有些什么?让你再过几年日子,我现在拿到的可能不是羊毛背心而是一亿,这是造化弄人吗?”
“妈说我有个从未谋面的亲弟弟,还来不及给名字就缘尽了,这次师父在办就顺便把他渡一渡,只是没有一个称呼神主牌上不知道要写什么,妈要我想个名字给弟弟,我随想就叫安宁吧,从此我好像多了一个叫得出名字的弟弟。他的存在完全只是个无形,跟现在的你不一样,而你却连个名字也没留给他,他连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个位置,你跟我的人际地图上完全没有安宁的存在。”
车行经过石门洞及十八王公庙,我双眼漠然,仿佛隐约知道你留了什么给我?
车旋上海边礁岩山顶,风大天气艳阳高照,我还抱着骨灰坛,面对金山湾再远一点的基隆屿,师父风水老师各有主张,荣工处送来两只可爱的大理石小狮子端坐在草地上,悉听吩咐。老师罗盘转呀转、师父嘴上的经咒没停过,墓碑上的名字都还没刻完,工人要我先把骨灰坛放进造好的墓穴里,随后老师尽职的转了几个几下骨灰坛,像是嫌弃我刚才放得轻率似的。师父也念念有词的拂了一把骨灰坛,应该是种加持吧。工人轻轻的说:“人都烧作这形阿,弄那些无效啦!”盖上还没刻完名字墓碑,典礼算是大功告成。
“爸,这里的风景真美,只要天气好好像都可以看到日本的感觉。今天的天气据形容非常难得,此后这里的天气我就当是你的心情,好比今天的你一定很开心。”
“回想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奔波,从南到北自东到西,你拖着孱弱的身躯换医院上下仪器,检查等报告,即便你已经轻飘飘的飞上了天,你留下来的依然得随着千年风俗而南奔北跑,今天我放下了你,从此你再也不必奔波。”
放下重担,父亲再也没了重量,这两相牵挂的重只要放不下就得一直担着。而今以后就像牵线的风筝,不会走远,总有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