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上,可将研究学者们的不同意见分成两大类:
1.《画云台山记》是一篇依据实景的“山水画”设计图,如:金原省吾、伍蠡 甫、小林太市郎、马采等人。
2.《画云台山记》是一篇豫想之物,如:伊势专一郎、俞剑华、米泽嘉圃等人 。
由于顾恺之重视“实对”,用心于“迁想妙得”,以他画裴楷、谢鲲的例子来看,即使是依据真正的人物,也可能会做更适合的变动。他在文章中提到“欲 使自然为图”,从大自然中所观察到的将成为一件作品图画,此时的图画已经不再等同自然了。
就葛洪《神仙传》的文章叙述,“张道陵者,沛国人也。本太学书生,博通五经。晚乃叹曰,此无益于年命,遂学长生之道”。后因有众多弟子,张道陵“即立祭酒,分领其户,有如官”,形成有组织的宗教派门,而且,“以廉耻治人”。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合丹,丹成”,但却“服半剂,不愿即升天也”。之后,预期赵昇将于“正月七日日中到”从“东方”来。于是,“陵乃七度试,昇皆过,乃受昇丹经”。其中,第七试为:
第七试,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下有一桃树,如人臂,傍生石壁, 下临不测之渊,桃大有实。陵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道要。于时伏而窥之者,三百余人,股战流汗,无敢久临。视之者,莫不却退而还,谢不能 得。昇一人曰:“神之所护,何险之有,圣师在此,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师有数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从上自掷,投树上,足不蹉跌,取桃实满怀,而石壁险峻,无所攀缘,不能得返。于是乃以桃一一掷上,正得二百二颗。陵得而分赐诸弟子各一。陵自食一,留一以待昇。陵乃以手引昇。众视之,见陵臂加长三二丈,引昇,昇忽然来还。乃以向所留桃与之。昇食桃毕,陵乃临谷上,戏笑而言曰:“赵昇心自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当 应得大桃也”。众人皆谏,唯昇与王长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则连天,下则无底,往无道路,莫不惊叹悲涕。唯长昇二人。良 久,乃相谓曰:“师则父也,自投于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乃俱投身而下。正堕陵前。见陵坐局脚床斗帐中,见昇长二人,笑曰:“吾知汝来”。乃授二人道,毕三曰乃还。归治旧舍。诸弟子惊悲不息。
最后,“陵与昇长三人,皆白日冲天而去。众弟子仰视,久而乃没于云霄 也。初陵入蜀山,合丹半剂,虽未冲举,已成地仙。故欲化作七试,以度赵昇, 乃如其志也。”
由上述所记,我们可以发现:
1. 赵昇应是很重要的人物,因为张道陵在“合丹,丹成”,却“服半剂,不愿即 升天也”,是要等待赵昇,以七试来度化赵昇。然而,赵昇到底是谁?仅知是 汉朝人,生卒年均不详,为张道陵的弟子。
2. 文章中提到王长与赵昇,解决了原本张彦远记载可能的错误。而且,“第七 试,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学者们皆认为云台山是一重要的神仙之 山。
3. 张道陵在此展现了他的神威:“众视之,见陵臂加长三二丈,引昇,昇忽然来还。乃以向所留桃与之”,后他跳崖取桃有意失足,却又出现在众人面前,不禁令人赞叹他的道法高深!
4.《神仙传》中的鹤鸣山,又名鹄鸣山,位于四川省大邑县,为道家发源地之 一,林木繁茂、双涧环抱、清幽秀丽,历为风景游览区和避暑胜地。张道陵
客居蜀地,学道于此山中,后创五斗米道流传于巴郡,山中胜景有青雾嶂、环玉潭、药师岩、天柱峰等,相传张道陵于天柱峰登仙化道 。
5. 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与葛洪《神仙传》的内容相较,少了第七试的后半部。 有两种可能,一是“自古相传脱错”而没有完整流传下来,一则是顾恺之将重 点放在山川环境的叙述。
除此了云台山、鹤鸣山之外,关于张道陵的重要活动,尚有青城山等多处, 这些山皆有共同的特点,为道教的“洞天福地”,不但有神仙活动的传说,也都 是风水名胜。
今日,名为云台山的地区有几处:
1. 河南省的风景区,现已被选为世界地质公园;
2. 江苏省有三处称作云台山。其中东海山,即云台山,位在连云港市东,雄峙于 海州湾南,自古有“海中仙山”之称,山峰连绵三十余公里,山峦叠嶂、峰奇石怪、青松翠竹、曲径幽深,山上终年浓云薄雾笼罩,寺庙林立为朝山进香的旅游胜地 ;
3. 四川省苍溪县东南、接阆中县界的云台山,又称天柱山,据张道陵在四川活动,此处也有可能是顾恺之文章中的云台山 ;
4. 贵州省施秉县的风景区;
5. 福建省连江县南竿岛的最高峰。
然而,到底哪一地才是纪录张道陵故事的云台山?顾恺之是否真正到过道教 所记载的云台山?其所写的文章到底是以何为参考蓝本?果真是依照葛洪的《神仙传》而营造出来的?对此,学者之间也有诸多的探讨与说法。或许,我们只能 望文猜测与想像吧!
我们可以重新思考:顾恺之《画云台山记》中的云台山,真的是实景的文字 叙述吗?或许,这座山是他心目中的昆仑仙山,为心所向往、游历、归隐的理想之地。
在创作之途
创作的转向
玄学兴起,促使求仙问道、企慕隐逸的思想蔓延在知识份子身上。已有许多 学者的研究指出,玄学的兴起,影响到文学、绘画、音乐…等方面。
我们可以视顾恺之作画,为一种境界的再创造,如《世说新语‧言语》所录:“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因曰:‘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当中所言“遥望层城,丹楼如霞”应是双关语,属于层城乃仙界,是凡人所看不见的,故“作画重在传神得意,其妙处亦在象外”,如“‘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
虽然,《女史箴图》、《列女图》等传世作品为模本,但应相当程度反应 原作的风格,而且这两件作品之间的风格尚有相似之处。画中人物的安排,是顾恺之依照文章,由自己“迁想”而做出最适合的样子。两者皆是有劝戒性质的 作品:《女史箴图》是张华(232-300)《女史箴》为题材;《列女图》是刘向
(B.C.77-B.C.6)的《列女传》为对象。
此外,《洛神赋图》则是依照曹植(192-232)著名的文章-《洛神赋》,为 参考所画的作品,充满着想像、浪漫以及对神仙的向往。其人物风格与《女史箴图》相近似,不过整个场面安排较为繁复浩大。我们可以从作品中发现顾恺之对于神仙思想的描绘,尤其是关于灵兽在山间的活动(图五、六)。
从顾恺之的绘画纪录,他画过佛寺壁画、为名士画像,曾描绘张华写的劝诫 箴文,也描绘曹植写的浪漫文章。与前面所提到其复杂的背景一样,他的绘画题材范围,已从儒学扩大至玄佛。
“山水”一名在绘画上独立的使用,傅抱石认为始于顾恺之,且在四世纪的东晋已经 完成独立的初期形式。
虽然,也有学者并不认同傅抱石的说法,而且我们现今尚缺少直接物证资料可以佐证。但顾恺之此篇文章,已经明确地诉说着一位画家的构思,他意欲画出带有宗教故事意味的山水画,这是在此之前所无。
魏晋的文人已经开始注意大自然,喜欢在名山大泽之中游玩,或是在崇岭茂竹之中修禊,并试图详细的描述。《画云台山记》为顾恺之对山水的 文字叙述,虽是以宗教事件为 主的叙述,但对山水的构图、用色、人物、走兽等安排,有 详细的叙述,而且占全文的比例超过三分之二,份量甚重。在顾恺之后,才有画家如宗炳(375-443)、王微(415-453)等人,写文章论述山水画。
在玄学兴盛的时代,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提到:“老庄告退,山水方兹”,当时的社会政治正弥漫着老庄思想,为了逃避祸端,所以才有:
伴随山水诗的出现,山水画也随之兴起,老庄、佛教均寄情山水,以丘壑喻 方外。正始以后诗赋,已有不少借山水景物发抒情怀,而在评论人物时,多以山 水为譬喻,这亦影响到绘画之兼重山水。
顾恺之颇具文采,他曾形容会稽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 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文学》),加上,他也曾经游历过许多地方, 本身又是知名的画家,应会尝试着画山水,来记录自己的观察。
创作者的自觉
依照法国学者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1828-1893)的看法,艺术受 到种族、环境和时代三大因素的影响 。雅冈(〔义〕Giulio Carlo Argan):“艺术家的个性,往往可能决定一件艺术品的内涵;然而艺术家的个性,却又受到当时代种种的影响,甚至互有影响”。
然而,对于一位创作者而言,可能需要更自觉、更积极的态度去面对艺术。因此,王羲之的叔父王廙(276-322)尝言:“画吾乃自画,书吾乃自书”(《历代名画记》),而顾恺之本人对自己的文学与绘画也颇为自负。“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中国画家与诗人首次认识了自我”,艺术家正是在魏晋南北朝矛盾与杂乱的背景下,有意识地追求艺术,以及展现自己的生命。
或许,顾恺之已经自觉地走自己的创作之路,并反应在生活的对答中。例 如:有人问他:“何以不作洛生咏?”他回答:“何至作老婢声!”(《世说新语‧排调》)不随时人学习谢安说话的腔调与口音。也有人曾问顾恺之:“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他颇具信心的回答:“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 识者,亦以高奇见贵”(《世说新语‧文学》)。
此外,在对自己作品的说法与画中人物的安排,有其独到的说法,如:画裴叔则在颊上加上三毛、画谢幼舆在岩石里。或许,这种说法容易招致批评,被认为是牵强的说词,但却是他有意的、执意的安排,不受他人的影响。
在魏晋时代,随着人性的解放、个性的发现与艺术本质的省思,促使每个人能尽情在各方面展现自我独特的风采,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心灵与个性。此后,表现自我的个性、情感、人格成为中国艺术的主流思想,即使每个时代的士人对于主体的诠释不同,但主体性作为艺术的本质,成为艺术思想的中心。
结语
笔者根据个人的阅读,经由风水、佛道、玄学等脉络,尝试着重建云台山 此一洞天福地,也许已和顾恺之的本意相去甚远,只是自己心中的云台山。根据现今顾恺之所留下的资料,散见各种传记之中,其中不乏珍贵的画论资料,他正站在时代的转捩点上,虽然有学者批评其局限,或如谢赫讥其“迹不迨意”。但是,他却有不可抹灭的历史地位,足以证明画家与诗文、文采的关系。然而,没有了顾恺之的故事,东晋的绘画史将失色不少!
1.参见李丽芬,《傅抱石对<画云台山记>的诠释与其国画改革的关系》,国立中央大学艺术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2,页53-58。
2.参见李晓实,《中国道教洞天福地揽胜》,香港:海峰,1993,页342-343。
3.参见李晓实,《中国道教洞天福地揽胜》,香港:海峰,1993,页336-339。
4.参见〔日〕米泽嘉圃,《中国绘画史研究》,东京:平凡社,1962,页40;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台北市:台湾学生,1999,页83。
5.参见孔繁,《魏晋玄学和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页98。@
文章图片提供:艺文荟粹杂志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