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潇雨兰: 荆棘桂冠 (5)

第一章 人类有两种血
秋潇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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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旬,北京的政治空气又紧张起来,因为上海、安徽的学潮即将漫延过来,北京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黄翔应邀参加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但受到了安全部的严密监视,文学节组委会巧妙为他安排的一个文学讲座被硬性取消,他写的直面当代中国文化讲演稿还来不及宣读,声音就遭到封闭。当局警告学生,黄翔是个危险人物,绝对不允许他搞讲座,谁让讲就追查谁。
北京学潮爆发后,胡耀邦被迫下台,朱厚泽被撤掉中宣部长的职务。《人民日报》发表长篇社论批判方励之和王若望,他们二人被开除党籍。在共产党的最高首脑邓小平“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这一思想指导下,中国大地再一次紧锣密鼓地掀起“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
“中国诗歌天体星团文学大爆炸”也被官方视为严重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甚至还认为“天体星团”是“启蒙社”的延续和再生,是一个“反动组织”。因此,形势对黄翔这个曾在七八年创办“启蒙社”、《启蒙》民刊,搞过启蒙运动,并且被官方认为死不悔改,从未停止过搞“自由化”的“危险分子”尤其险恶,他这样的在野作家和诗人,毫无社会地位和人身保障,不象方励之和王若望他们,被开除党籍就已经不得了了,仍然还有社会地位和人身保障,等待着黄翔这种人的,要么是严密监控下的可怜的一点自由,要么就是阴森可怖的监狱,况且,当局对他们这种曾投身于七八年那场震惊中外的民主运动,又始终不屈服的人,从来都恨得咬牙切齿,巴之不得找借口将你除掉。一个为大家获得人权而战斗、而献身的人,自身根本没有一点人权可言,从来受到的都是非人的待遇,为追求诗歌与真理,他已经遭到四次监禁。

八七年初,曾自称为黄翔的学生,并为“中国诗歌天体星团文学大爆炸”摇旗呐喊的
流浪诗人马贼,因卷入北京学潮被逮捕。新年前夕,“文学大爆炸”的主要投资者和参与者,黄翔的老朋友诗人哑默被秘室软禁审讯,一星期后返家;与此同时,“文学大爆炸”的参与者,黄翔最亲密的学生、青年诗人王强在罗甸家中被秘密带往贵阳市郊关押审讯,因在狱中绝食抗议,于传统节日除夕那天得到自由。在此之前,“文学大爆炸”的支持者,长期研究黄翔的青年学者张嘉彦在他进修的所在地北京大学被公安机关押往贵州安顺家中,抄去所有关于黄翔的研究材料……受害者均被警告不准给黄翔通风报信,不准透露审讯内容,不准继续和黄翔来往,除了王强没有服从,其他人均与黄翔疏远,甚至断绝来往了。公安机关的这些秘密行动,中心意图都是为了收集“处治”黄翔的材料。来自各方面的资讯都表明,他们的矛头又对准了黄翔。其他人在他们眼中因为均无政治上的“前科”,所以并不危险,是“人民内部矛盾”,是可以帮助改正错误的,是可以教育好的,他们眼里的“敌人”是黄翔,在他们看来,黄翔从骨子里都是“反动”的,对他们政权的稳固,具有极大的危害性。
初夏的一天,一个朋友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们,说他有位在省里当官的朋友告诉他一个重要消息,中央对贵州省没“看管”好黄翔又让他跑到北京“闹事”大为光火,指示贵州省要严厉处治黄翔。我听了这个消息,为翔的安危捏了把汗,可他却不慌不忙地照样发火生砂炉子,任凭烟子熏得眼泪直流,就是半天不吭气。朋友建议黄翔到某个地方去避一避风头,他这才抬起头来悲愤地说:“在这片国土上,我能在哪里避难呵?他们一生都在追逐我,不管逃到何处,挖地三尺也能把我找出来!我光明磊落,又没有违法犯罪,东躲西藏,他们反而认为你是做贼心虚。一个堂堂正正的学术活动,看他们能治什么罪!”
黄翔哪儿也没去,坐在家中坦然以待。
几个月过去了,奇怪的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在想,他们从这个学术问题上实在捞不到任何油水,也许刀剑入鞘,打马回营了吧。
夏天,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著名研究员,《走向未来丛书》的主编包遵信先生来贵阳,我和翔去看他,他说:安全部的人曾去北京几所高校调查“诗歌大爆炸”的情况,幸亏 许多教授都作证说那是学术交流,并没有“扰乱社会秩序”的犯罪行为。他又对黄翔说:“你和刘再复都有个共同的缺点,太书生意气了,人家根据需要随时都会逮捕你。不过,现在不 会动你,一旦动你,就会举起屠刀。”他挺起精瘦的身躯比了个“砍”的手势。(可是,他 也许万万想不到,在轰轰烈烈的八九学潮中,他也成了“动乱精英”之一卷进政治的漩涡、 “栽”进“书生意气”,进了共产党的监狱,遭到与黄翔同样的命运。还有许多充满书生意 气的人,如王军涛、陈子明、王丹等则跟他一样进了监狱,另有严家其、苏晓康、刘再复、 等等虽没进监狱,则成了流亡者,有国难回。)中国的知识份子一贯畏惧“政治”、躲避政 治”,总怕惹祸上身、引火焚身,可是,你想过没有,即使你躲得远远的,没准哪一天“政治”它会自己找上门来,使你在劫难逃,除非你麻木不仁、自私自利,没有一颗社会良心,有时,即使你毫无良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会祸从天降。如果所有的人都陷在一间黑屋子里面,没有一个人主动去找寻开关和出口,那么光明永远不会到来,那么你永远看不到外面布满阳光的世界。
就是在这种严峻而又残酷的现实面前,黄翔进入他所说的境界:“从纷繁复杂的情感中升华上去,登临情绪伟大的单纯。”他又写了大量的作品。八七年春天,他完成了《宇宙之元——“世界 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癔释》这组诗论,对他八五年完成的精神史诗《世界你的裸体和你的隐体》进行了诗化哲学的禅释。整组诗论以九篇文章构成,语言优美、思想深邃。夏天,他完成了一组优美的抒情组诗《暮恋》,共有二十四首,在这深秋的十月,他又涌起一阵创作高潮,计划写一部组诗。这是黄翔又一次向自己发起的挑战,从来都是这样,他在对自己不停的挑战中,不断超越自己。
他以他的天才和智能蔑视时代的荒谬与冷漠!
他以诗人和斗士的傲骨蔑视强权者的淫威与刺刀!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
客人们都走光了。小黄说在灯光下安静地做着家庭作业。
翔斜靠在竹沙发上,闭着双眼,脸色苍白而又平和,先前汹涌的激情已经退去,只有一缕垂在前额上的头发,似乎还藏着激情隐隐的涛声。
“每一次都这么消耗他的元气,真不该让他朗诵。”我心想。
屋里屋外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让翔开始工作前,有一个好心境。厨房里,那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发火柴散发着芬芳的气息,看见它,就使我的心涌起一阵被丈夫体贴的幸福感。那是翔趁我上班时在写作之余砍的,由于它的存在,使空空的厨房都格外显得殷实起来。
我用一只洗得晶莹透亮的玻璃杯倒上小半杯浓茶,再兑些白开水,端着它,走到翔的面前,蹲在他的脚旁,左手放在他的腿上,轻轻对他说:“翔,喝茶。”我知道,当他疲倦的时候,每次睁开眼看见一杯纯净透明的清茶,情绪就会好起来,喝上半杯,马上就有活力,这杯茶就是兴奋剂。果然,翔睁开疲倦的眼睛,接过茶,怜爱地朝我笑笑,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热茶,把杯子递给我,顽皮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就站起来,愉快地走进书房工作去了。
我在外面房间的竹沙发上坐下来,仔细品读《聂鲁达》,这首诗诞生以后,我真的还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欣赏它。
黑夜,象静静的海水包围着我们这个清寒的小小的院落,包围着我们这个温暖的小小的家,灯光,如渔火似的散发着温馨。
有谁知道,夜的深处有风暴在向你袭来?又有谁察觉,夜的深处有鲨鱼在窥视着你呢?
我们的家,犹如一只宁静的孤舟,载着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在茫茫夜海中漂呀漂呀,却不知灾难在迫近……
在这样宁静的夜晚,《聂鲁达》这首诗再一次令我深深感动,越读,我的眼睛越模糊,越读,我的心里越悲怆——

“这美洲金黄新雪和火红
日球的儿子
没有标志和人迹罕见的禁地就是他的路线。
眼睛和马蹄溅出黑夜的火星。
巨树和饥兽的悬崖绝壁向他迎面扑来
暴雨。险滩。燃烧炭火的歌曲和沉默舞蹈的威吓沿途追踪着他。
他用砍刀为自己开辟道路。他朝前飞奔
没有为自己准备退路。身后是树枝掩盖的潮湿的死亡。是无数不知名的逃亡者和迷途者长眠在那儿的奇异的木坟。
覆盖得太久了。
沉默得太久了。
他的诗,他揣在怀中的歌曲的小牝牛必须在无路可逃中逃出世界黑暗的隧洞。
他终于显露在人丛中。
神秘莫测如出土的黑陶。
他随处可见。喧嚷如市场。纯朴如卷心菜和马铃薯。光亮如一团剖开坚硬胸膛的黄铜。
这是一个自己根植于自己的人。一个自己围绕自己的人。世界围绕着他,象密蜂围绕花粉。象水流围绕水底岩石的驼峰。象眼泪围绕微笑。象草原的喧哗围绕最深的静默。
他是大自然歌声浓稠的泥石流。
汨汨分泌和流淌令人崇拜和神往的热情……”

仿佛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一种悲怆的情绪笼罩着我,当我慢慢地将全诗读完,不禁泪如雨下,我听见我的心里有一种声音在呼喊——
亲爱的翔呵,这难道不是你的写照吗?你与其说是在写聂鲁达,还不如说是在写自己呀。那位美洲才华横溢的儿子,最终“穿过密集敌意的寒冷的丛林,翻越遗忘和安第斯山高耸的公牛骨架,驰向雪崩般淹没他的掌声和鲜花,驰向诗歌之王荣誉的顶峰”,可是,你却至今不能“逃出世界黑暗的隧洞”,你难道不是在不停地“用砍刀为自己开辟道路”,“朝前飞奔,没有为自己准备退路”吗?我知道,你多想告诉人们,你的世界“喧嚷如市场”,每个人可以自由采购自己所需的精神食粮;你多想告诉人们,你的心“纯朴如卷心菜和马铃薯。光亮如一团剖开坚硬胸膛的黄铜。”啊,我知道你多么希望世界围绕着你,象你诗中表现的那样,“象蜜蜂围绕花粉。象水流围绕水底岩石的驼峰。象眼泪围绕微笑。象草原的喧哗围绕最深的静默”呀——我最亲爱的诗人,你“全部生命的创造笼罩着热气腾腾的金黄的蒸气”,“丰盛如一桌筵席”,你多么想把它们全部奉献给世界啊——
可你却至今“孤立如星球”,唯有英勇顽强地守卫你精神的领土和灵魂的大陆!
我含泪的目光越过半开着的书房门,看见翔正站在开着的窗前对着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黑夜沉思……
灾难潜伏在茫茫黑夜中向人逼近,而人却浑然不知。
一个孤立如星球的人。
“他依然站在这儿。戴着他自幼梦寐以求的诗的王冠。朝向你们也朝向他自己。
他的脸孔变动地壳。时间一样凸凹不平……”
—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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