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麵攤到五星級餐館的奇妙歷程(1)

林留清怡 (JEN LIN-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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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張師傅初識,是我開始替他打工一年半以前的事。我當時在一家食堂見習,他在那兒附近開麵店。

他對待顧客之誠懇,頗令我意外;兩位客人用完餐後,他送客人到門口,跟他們告別,說:「您兩位有什麼批評指教,請務必跟我說。」

這個國家的人做事往往圖個方便,聽到還有人一心一意想做出好吃的餐點、讓顧客滿意,真叫我耳目一新。

張師傅是山西人,王主任委員在文革時期就是被送到既窮又漫天風沙的省份。

他的父母生了五男一女,窮得沒辦法撫養六個孩子,所以決定送走其中兩個,張師傅因為是排行第四的兒子(按中國傳統,四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就和他的姊姊(因為是女的,所以不想要)一起被送給住在二十哩以外一對膝下無子的親戚撫養。張師傅當時還是牙牙學語的幼兒,他的姊姊十二歲。

「他們不識字,」張師傅說,「他們養綿羊,很窮。」他五歲時,養母過世,又過了幾年,姊姊嫁人離家,從那時起,就只有張師傅和養父相依為命。「我把他當成我的親爹,」張師傅說,「我和他有很深的感情。」

文化大革命時,張師傅年紀還小,但是他記得政府當時辦了人民食堂。「地方上的官員要是看到你家的煙囪冒煙,你就倒楣了。他們會沒收你家所有的炊具,給你披掛標語牌子,然後叫群眾到鎮上集合,批判譴責你。」

文革平息時,鄉村生活水平改善,政府分發食物給各戶人家,由於他和養父算一戶,兩人因此一直都沒餓肚子;「政府每個月配給我們一點點的肉,」

張師傅追憶道。父子倆常吃他後來賴以為業的刀削麵,「不過用的不是小麥麵粉,我們種了小米和蕎麥,就用它們來做麵條。」

張師傅十幾歲時,養父已經六十來歲,身體不好,張師傅就一肩扛起大部分的農務,他除了得上學,尚需養豬、煮食、放羊。「我得上山採草藥好付學費,我從小到大,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得自己來,我知道我不能守在家裡,等著好事送上門來。」

一身的責任耽誤了學業,他直到十七歲才念完初中,原想上高中,但養父供不起。(就技術層面而言,上高中免學費,但是學校仍向家長索取各式各樣的費用,以便支付教師和職員薪酬。)無論如何,養父認為上學根本是白搭,特別是他還需要張師傅做農事。

然而中國早已進行舖天蓋地的轉變,從農業轉型為工業社會。中國在一九八0年早期展開經濟改革,開始向世界開放。張師傅看到掙脫舊傳統的機會,他的村子附近開了一家大型煉炭工廠,把煤煉成可做燃料、用來煉鋼的焦炭。

不過要到廠謀份差事,非得運用關係、走後門不可。張師傅決定寫信給工廠的黨書記,說明自己出身窮苦,夢想力爭上游。書記被信的內容打動,雇他當辦公室助理。

這雖非多重要的職位,但是對由文盲父母養大的孩子來說,卻是天大的機會。他每月的工資合五美元,足夠令他開始考慮成家之事。

他追求一位同事,滿二十四歲時將她娶進門。一年後,她生了一個女兒,當時政府已實施一胎化政策,不過農村地區的規定就比較鬆。

農村家庭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兒,等四年後還可再生一胎。當他的女兒四歲時,張太太又生了兒子。張師傅不同於大多數的農村人民,並不重男輕女。

「可我這麼做是為了讓我爸爸高興,」他說,他指的是他視為親爹並悉心奉養的養父。兒子的誕生帶來苦樂參半的滋味;就在兒子出世後不久,張師傅的養父逝世。

張師傅在廠裡獲得升遷,到了一九九0年代中期已是中階主管,月薪合六十美元。這會兒照顧養父的沈重責任已了,他決定離鄉背井,另謀發展。

來北京是最明顯的選擇,北京既是華北最大的城市,而且搭一晚的火車就到得了。張師傅在這兒有個姑媽,可以幫忙他找差事,他的太太則留在家鄉照顧女兒和剛出世的兒子。

張師傅在一九九七年來到北京,就業的機率有限,很多民工到建築工地打工或幹其他粗活,可是張師傅打算從事比較講求技術的行業。

他的姑媽替他在一家川菜館子謀得差事,他以前從未在餐館工作過,他之所以選擇幹這一行,是因為他心想自己年已三十,要是學別行的話,就太老了。「人人都得吃,所以我就想,這樣我就永遠也不愁找不到差事,」他說。

他當洗菜工幾個月以後,被御膳飯店雇用當廚子,他後來在這家名聲卓著的餐館待了八年,起薪跟他在煉炭廠掙的工資一樣。

「我什麼都得學,所以不能要求較高的工資,」他說,「不過,我還是覺得在這兒比較有前途。」

起碼這份差事還供膳宿,這表示他每個月的工資可以幾近原封不動地寄回老家。「我自己留個幾塊錢買香煙。」他回憶說。

他認識到在餐館燒菜可是大不同於山西的家常烹調。「我在家裡燒的都是些非常簡單的菜,我們吃飯就是塗個飽,或許來點麵條或饅頭配醃菜。可是在北京我了解到味道是很重要的。」他說:御膳飯店讓他認識到蠔油、花椒、檸檬和中式燒烤醬的滋味。

「我得學會所有蔬菜和有菜餚的名稱,最難的一部分是要學會用炒鑊。我原本完全不曉得怎麼去醃漬東西,也不會『過油』。」他說,這裡指的是將肉快炒一下,好讓肉保持嫩且多汁。

由於張師傅很晚才走進廚界,因此帶領他學藝的師父與他同齡。他邊做邊學會我在烹飪學校學會的各種技術:刀工、調味和炒工。

張師傅在御膳飯店一路升遷,最後升為資深廚師,月薪二百美元。他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早上九點起床,一個小時後開始為午飯尖峰時刻做準備工作。

下午休息兩個小時,然後回熱氣蒸騰的廚房,忙活到晚上九點。他一個月只有兩、三天休假,難得走出餐館一步。同事下了工喜歡聚賭、喝酒、看電視,他則往往獨自一人坐在餐廳一角,看小說、寫日記,到凌晨方就寢。

儘管在張師傅仍任職於御膳飯店時,我還不認識他,但是當時我曾到過那裡。我和飯店的一位女服務員交上朋友,偶爾會去看她。

御膳那地方很典型,嘈雜的談話聲、筷子和瓷器的碰撞聲和吆喝女招待的聲音,各式各樣的噪音在餐廳四壁當中迴盪,形成中國人很喜歡的「熱鬧」氣氛。

不同於其他許多已轉為民營的餐館,御膳保留舊有的國營制度,是仍受政府控制的餐館之一。餐館緊鄰著天壇,對遊客來講,位置便利。黨利用與旅遊部門的關係圖利,把搭著遊覽車的遊客一車車地帶來御膳。

飯店二樓大廳一側設有禮品部,出售絲質繡花手機套和貓熊填充玩偶之類的小玩意。

菜單迎合國際旅客口味。不同於北京大多數館子專精於某一菜系,御膳飯店想把把各菜系一網打盡。

廚師們當眾切北京烤鴨,服務員將一碗碗麻婆豆腐送上桌。顧客享用很像廣式茶點的小點心,這些小點心在清朝時期專供皇家品嚐,如今已是專唬遊客的館子必備食品。菜單上還點綴了幾道奇珍異點,好比駝蹄,一份十五美元,是當中最貴的菜色。

我是在這餐館用餐時,認識我的服務員朋友小秦。她在二00三年時隨著十幾位職校同學,從四川來到北京。她們學的本科是觀光服務業,根據學校課程規劃,學習結束後必須實習。

所謂實習,結果就不過是到御膳端盤子。這些學生的家長有很多是農民,樂於送孩子到大都市。在城裡工作,意味著家裡少一個人吃飯,還會有錢定期寄回老家。

在校方扣掉每個月六美元的實習費後,看雇主大方或小器,這些服務員一個月可以掙一百美元左右。生意好的時候,她們可以多掙一點錢,不過一到冬天旅遊淡季,工資就可能縮減多達一成。

姑娘們每個月理應休假兩天,但是碰上重要節慶假日,往往一連工作好幾週都沒有休假。

姑娘們住在緊鄰餐館廚房的小房間,房間逼仄陰暗,點著日光燈。靠牆放著行軍床,每個女孩分到一個舖位。僅有的一扇門通往廚房,倘若哪天三更半夜 裡失火,她們恐怕都會一命嗚呼。

雖然環境陰暗,夜班工作結束後,女生宿舍卻彷彿開起睡前派對。她們在床舖間跳來跳去,一邊哼唱著華語流行歌曲,一邊吃著樂事洋芋片。

我認識小秦時,她十八歲,在北京已住了兩年。雖然我知道她和其他的服務員不但得自力更生,還要幫忙家計,卻很難把她們當成大人看,她們看來是那麼純真無邪。

小秦年紀最小,晚上她一脫掉那件紅色繡金花的制服衣裙,卸除臉上的妝,把秀髮綰到耳側斜斜束了根馬尾,換上牛仔褲和白色連帽運動衫,看起來就像個小女生,是你會在校園而非餐館後面看到的學生。

在講求長幼有序的中國,同事們都叫她「妹妹」,她的身高雖然只有一米五,但是姿態莊重,有自信的氣勢。

「有些人叫四川人『耗子』,因為我們個子矮,人機靈,有時甚至非常狡猾。」有一回,她淘氣地笑著說。

有天下午,我發覺小秦神情嚴肅。「我來北京以前,無法想像這世上還有哪裡比這兒更壯麗,」

她回憶說,「我聽過那麼多有關這兒的歷史和文化,我想像毛主席和所有的群眾聚集在天安門廣場的情景。北京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地方,它的發展是四川遠遠比不上的。可是今年我回四川時,卻不想要回來,我注意到四川的情況也變得比較好了。」

接著,她神情一變,恢復了小女兒模樣,引吭高唱中國著名歌謠:「萬里長城萬里長!」

每天早上,經理都會到場督察,確保女孩都乖乖上班。小秦會注意指甲有沒有修剪乾淨,以免挨罰。

她和另外兩三位女招待因為穿耳洞,而被扣薪水,先前並沒有人跟她們說,女招待禁戴耳環。

不過,當一位日本客人留了五美元給她當小費,她很識規矩:分了一半給她的老闆。

「日本人很有禮貌,很客氣,」小秦說。這頗令她驚訝。她以前在學校學到的是,日本人很殘酷。教科書上形容他們一九三七年如何在南京屠殺了估計三十萬中國人,有不少中國人對日本人有反感。

服務員難得離開餐廳,來餐館用餐的各國客人從而形塑了她們的世界觀。「美國人愛吃一切又甜又酸的東西,」她告訴我。

她比較喜歡招待外國顧客,中國客人對侍應生並不很尊重。有人叫女服務員為「小姐」,這個稱呼暗指「妓女」。

越來越多人以中性的「服務員」來稱呼侍應人員,可是這個頭銜意為「服務的人」,似乎並不比小姐有禮貌到哪裡去。中國客人像差遣僕人似的吆喝服務員,鮮少有人會說「請」或「謝謝」。

小秦在餐館最好的朋友是蔡家三胞胎姊妹。老闆對她們很好,因為他認為這三個長得一模一樣、有著波浪長髮、笑起來有甜甜酒窩的姊妹,有助餐館生意。

「在四川時,我們是同年級人緣最好的女生,」小秦說,「我們四人形影不離,每一頓飯都一定一起吃。」

大家都叫三胞胎的大姊「老大」,我覺得很好玩,因為她既不「老」也不「大」。不過,她生性好奇,老愛對我問東問西:我的房租多少?我每個月掙多少錢?

她告訴我,她的父母前頭已生了一胎,後來又生了三姊妹,就得付三倍的罰金,這可是筆沈重的負擔,因為她的父母務農,很窮。「美國的農家是什麼樣呢?」她問。

我不知該如何說明;我從小學一年級跟學校去郊遊以來,就再也沒拜訪過美國的農場。

小秦和她的同事前不久才買了手機,迫不及待地把我的號碼加進她們的通訊錄裡。我有天下午瀏覽老大手機中留存的號碼,發覺她存了五百個。

即便是偶然接觸到的電話號碼,她也統統存錄下來,包括她在告示牌和報上看到的號碼。

「以防萬一,」她認真地說,「萬一我需要打電話,這樣比較方便。」

我每隔一陣子就會收到小秦或三姊妹之一傳來的簡訊,「妳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們?」她們問。我偶爾會不先通知一聲,就在餐廳晚班收工後過去,沒有一次撲個空。

這些女招待下班後都不出門,她們在廚房拉起簾幕,在簾後沖澡,有時會看電視,那部黑白小電視就擺放在夜間守門員身側,而床舖總是最誘人的地方,因為她們已經站了一整天了。@(待續)

摘編自 《味人民服務:從小麵攤到五星級餐館的奇妙歷程》 樂果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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