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婆婆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九零年夏天。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單純輕淺,率性恣肆,總是兩眼朝天,以為全世界都應該對自己予取予求。在我看來,我只是愛我所愛,而她,恰巧是他的母親,僅此而已。
我選了一件灰白條紋、領口繫著蝴蝶結的長袖襯衫,和一條黑色短裙,高跟鞋磕磕絆絆,穿過鄉村小路,隨他一起站在婆家簡陋的柴扉前。田野裡那些活潑嫵媚的棉花,仍然使我新鮮又興奮。
門上有鎖。婆婆去地裡幹活還沒有回來。
我們眼巴巴盯著這條門前的小巷。此刻,它顯得如此意味深長。
婆婆終於出現在巷口。她身形瘦削,遠遠的,臉上就綻開了笑容。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兩鬢斑白,皮膚暗淡,臉上佈滿了深深淺淺的斑點與皺紋,額頭上的汗珠也彷彿是從身體滲出來的苦水,透著模糊的土黃色。
儘管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可是這張過早蒼老的容顏太真實、太意外、太殘酷,就在它出現在我面前的一瞬間,我楞住了。
婆婆一邊說著我聽不懂的家鄉話,一邊把我領進屋裡。在這座冬冷夏熱、四面透風的土房裡,除了床、幾把椅子,和一個蜂窩煤爐子,什麼也沒有。
我的臉色愈加難看。我和婆婆都可憐巴巴的笑著,手足無措,不知所云。婆婆說,這孩子一定是中暑了,給你按一下後背吧。我順勢趴在床上,閉上眼睛,感到幾根細瘦的手指,在我後背遲疑不決的游弋。手指上的幾道裂口粗糙、尖銳,戳穿了我那些密密麻麻、不切實際的生活幻想。
2、我喘不上氣來,只有落荒而逃。
我在城市的喧囂繁華中忙碌,她依舊在那塊貧瘠的土地上勞作。
但是我時常會想起,她一個人,正在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上孤獨守候。到了成熟季節,收穫的卻不是她。我搶走了她的麥子、她的棉花和她一生的心血,而她,只能空手而歸。
可是,我終究沒有勇氣去接納她,我怕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相逢會變成陌路。
3、終於有一天,我無法逃避——婆婆患上了老年癡呆症,生活不能自理。
她不再抱怨、不再嘮叨,也不再企盼,她像一片失去重量和水分的枯葉,被風吹到哪裡,就在哪裡歇息。
也許,這是她唯一的方式,提醒我們因自私和忽略而欠下的這筆情債。我心痛、懺悔,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浪擲攥在我們手裡的好光陰,如果她能感到快樂,我做什麼都有意義。
婆婆一天天好起來,眉眼之間漾起生氣,臉上常常浮現笑容。誰都說,她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守得雲開,過上了含飴弄孫的好日子。
我鬆了一口氣。我沒有嗅到一絲絲令人不安的空氣,我以為生活會像現在這樣,一直繼續。
4、結局突然降臨。
一個秋天的早晨,花落、風止、澤竭、星滅,一切歸於寂靜,婆婆撒手離開。
我的熱淚灑在她僵硬冰冷的身體上,這身體曾承載著她疲憊的靈魂,從豐饒到荒涼,在人世間奔波;這身體孕育了她的五個子女,其中之一成了我的丈夫。如今,這身體已凝結如一座冰山,不肯再融化。
無眠之夜,微風吹動枕邊人。我在他熟睡的臉上尋找那張漸行漸遠的面容,在心裡默默的懷念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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