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心经》之我见我闻(上)

文/潘纯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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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果真是一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物的内心都充满错综复杂的挣扎,在张爱玲笔下栩栩如生的展现,有恋父情结的许小寒、有情窦初开的波兰三姐妹、有拜金主义的段绫卿、还有钟情的龚海立、情感飘渺的许峰仪、有苦水往肚里吞的许太太……。张爱玲的笔下充满了意象气氛的营造,也可见到讽刺的描写与细心的刻划,将人物的个性与形象生动的表现出来。

1943年7月,张爱玲在《万象》月刊上发表了《心经》。故事讲述许小寒与父亲相爱的故事。以下即以故事中四个主要角色许峰仪、许小寒、许太太、及段绫卿加以分析,试图捕捉作者要表达的讯息。

壹、许峰仪
(一)旗衫公子

“学者林幸谦将作者笔下的男性形象归纳为三种:第一,采取‘杀父书写’,直接把男性家长──父亲从文本中排除,构成男性家长长期缺席的‘无父文本’。……诸如〈倾城之恋〉的白家、〈心经〉的段家……男性家长一一缺席。第二,把男性家长──父亲写进文本,但由始至终都置之于‘去势者’的角色……。第三,对于一些较为正面的男性人物……,加以丑化。”(转引自蔡登山,2003:32)将他对传统父权的不满投射在小说中。因此峰仪虽相貌堂堂却有阴阳的一面,并不是一个阳刚的男性。论峰仪的外貌长得高大却有一副苍黑的脸,高大是美男子的形象,而苍黑则是代表心情不佳,郁积很久的现象。

显然他应该也为这份父女恋情苦恼了许多年了,今天是女儿小寒二十岁的生日却迟迟归来,应是挣扎了一晚了,气色愈显得苍黑。才一回到家,面对女儿小寒的询问却答非所问的说“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趁机躲开了尴尬,从这次的躲开透露他真的决定用躲的方式离开这儿。钢琴上面那张照片中的峰仪着女装示人,并大方的摆在客室里,可见他有男扮女装的喜好,甚至引以为荣。而许峰仪正代表了第二种去势化的男人,具女性化倾向,作者想借此来丑化他和女儿相爱的不伦行为。

“他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衫,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罗兰。……小寒……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张爱玲,2001:250)

(二)沉沦于父女之恋的迷信的小资本家
在西方文化与传统中华文化交会的时代,人们活在东西两道洪流的冲击下,产生一种新旧互荡的矛盾心态。“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透露许小寒的爸爸早已发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及与女相恋,已酝酿出他想离开这样的处境。但是虽然他打算要离开,却无法远走高飞,如同风筝飞得再高仍是一线牵一般,因为他不过是要到龙华江湾一带。自从搬到上海的这个公寓起,算起来也正是不伦之恋的开端。因为这个缘故,深深苦恼着爸爸,所以才会迷信风水算命之说,这是人在最脆弱无法自拔下的寻求解脱的一个原始管道。

底下这段叙述充分显露出西风东渐之后,峰仪对于受西方物质文明影响,穿西装、住洋房,过着洋化的生活。然而却摆脱不了中国传统的束缚,充分表现出东西文化双重标准的矛盾性格。除了迷信宅第问题,也相信命理之说。同时张爱玲笔下的人物身处上海租借地,此处新思潮急速涌入,而心智上仍受许多旧有意识
型态所束缚,生活与生活态度随时出现新旧的不调和,也是无法避免的。为了添一扇门和房东吵架,由此可见公寓是租来的,他只不过是一个有自己的事业却还买不起豪宅别墅的小资本家罢。

“小寒道:‘我爸爸对于我们家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道:‘为什么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于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二十岁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张爱玲,2001:246)

(三)醒悟过去的荒唐却又荒唐
峰仪今晚一再强调自己老了,心情老了人也老了,想想女儿都二十岁大了,做爸爸的能不老吗?仿佛今晚决定斩断情丝耗尽了元气一般说:“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得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得慌!”有意无意的用年龄画清或拉开彼此的分界。女儿二十岁了,似乎提醒做爸爸的应该要为女儿的将来打算了,他毕竟只是个爸爸,无法给女儿完整的爱情。

主动试着想把心里所想的告诉小寒,提到许太太当初不舍将小寒过继给三舅母,即使算命的说她会克母亲。点出许太太对女儿的爱。或许是这样使他俩对于不伦之恋有点羞惭。又再一次提醒小寒自己老了。让青春与年老自动形成彼此的分界。同时抱怨的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悔悟的说:“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曾经明知道十一、二岁的女儿爱恋着自己,却不纠正她的错误行为,或严厉的拒绝。虽然良心上有点不安,精神上却感觉得到了安慰。如此放纵自己的情欲,贪婪的浸淫在不能快乐的爱里。

他把爱转移到小寒的时候,却无法面对真正的问题,其实他早已不爱自己的太太了。他对小寒说:“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面对这个难解的情结,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又或者和许太太到莫干山去过夏天。这么多年来他对女儿的爱从纯纯的爱到如今有了性幻想。以下有一段完整的描写: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你怕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张爱玲,2001:260)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圆圆的手臂,袍子里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她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肉体大的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张爱玲,2001:266)

直到对自己女儿产生性幻想,方被自己的乱伦意思所震惊。因为这样的爱不仅牺牲了女儿应拥有的、健康的爱情,重点是对他没好处。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蒙上乱伦的污名,惨遭世人唾弃可想而知。然而对女儿的爱已成了习惯,深入骨血,难以挣脱。正在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时,意外发现另一个出口──女儿的替代品段绫卿。峰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甚至觉得比女儿美。由此点出他以后的决定。至于对绫卿的不公平只想用金钱来敷衍,处处表现出一个极端自私的本性。

“峰仪笑道:‘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的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么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不必了。’”(张爱玲,2001:277-278)

(四)无情残暴的逃离不伦爱情

为了摆脱不伦的恋情,峰仪决定搬出去和长得像小寒的绫卿双宿双飞。逃出女儿布下的藩篱,攀过了两人相爱的悬空世界,竟流露出狰狞的面目。“她扑倒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为了斩断旧情使出了非常手段,和张爱玲的父亲如出一辙。

“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在这一霎那间……。我父亲及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转引自赖登山,2003:216)原来残暴的峰仪正是张爱玲对父亲的投射,写的正是自己的故事,也是对威严的父权对子女迫害的控诉。

峰仪不仅残暴而已,更是冷酷无情。目睹曾经和自己深深相爱过的女儿,那张神话里小孩的脸,被画出一道血痕,不停的滴着血,没有立刻为她擦药包扎,竟似义无反顾的走了。

“她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鲜明的血迹子。”(张爱玲,2001:278)

“小寒把脸揿在他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的耸动着,在那里静静的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一抹裤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张爱玲,2001:279)

情节像极了爱情故事里,与女方决裂的男主角,绝情的离去赶着去迎新人,管她旧人哭断肠,把峰仪塑造成既是无情的爱人,又是狠毒的父亲。不禁令人联想到张爱玲《私语》里的一段“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客房里”甚至“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转引自蔡登山,2003:23)

由上文可知张爱玲把对父亲的恨、恐惧,借着手上的笔,一笔一划的宣泄在纸上,刻画出峰仪的影子。且幸只是残暴的父亲不是兽性的爸爸,并未泯灭人性而做出实际乱伦的行为,能在关键时刻终止父女之爱,守住了人性的最后一页。

(五)悬崖勒马的父亲

对于这样的转变,峰仪已正视问题的严重性,除了怪女儿的青春使许太太愈显得憔悴不堪,又怪自己太糊涂!为了避免自己犯错,他再一次强调要离开小寒。也算是要成全小寒和龚海立,但盘根错节的情枝又岂是说断就能断的,ㄧ切都太晚了,女儿不去,不离开,那只好带着妻子逃到莫干山,想中断这分不伦之爱,却已是无法摆脱。因为绫卿的模样可取代小寒,峰仪从中可以得到心里的补偿,同时又可以撮合小寒和海立,因此决定和绫卿一起走了。

峰仪对妻子的爱,早在这七八年来被小寒离间,然后慢慢的杀死,一点一滴的割碎了。峰仪糊里糊涂的和自己的女儿相爱,对女儿对妻子却充满着不安与内疚。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

“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合我的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然而对妻子也背负着一分歉疚,随时对妻子投注关怀的眼神。知道她心里不快乐,容颜憔悴,悒悒老去了。“……,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虽然在精神上无法给妻子快乐,然而在物质生活上则衣食无缺,家事有仆人代劳,享受园艺生活。尽他唯一可尽的丈夫的责任。

“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他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

即使要另筑香巢,仍不免要担心妻子的生活,并不是一个绝情寡义的丈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在这儿的“有事”应不仅担心妻子的生活,更担心女儿不能平息。他虽坚定决绝的离去,心中却牵挂着女儿。和社会上抛家弃子一味追求享乐的男人比起来,仍是一个对妻子不必忠实,只要能给养家庭的“好丈夫”,即蛮符合社会对男人的宽容标准。ㄧ个人总是正面负面并存,瑕瑜并见,呈现多样的面貌。“心理及行为是随着不同的时空情境而转移,这是作者写作的一贯风格”(卢正衍,1994)。

就人的本性而言,美善与丑恶是兼具的,诚如作者所言:“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效果内,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就有判断……”

是非黑白参差对照的呈现人性,正式作者所要传达的“人生味”。

(明日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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