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纪元2015年11月13日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父亲正年轻，二十几岁的他曾经拍过一张黑白标准照。
照片上，父亲端正英俊，五官轮廓鲜明，眉眼之间满是祖辈流传的温良与绵软。那时，他眼神专注明亮，脸上洋溢着青涩晴朗的笑容。
多年来，我珍藏着父亲的这张照片 ，他年轻时的面貌也深深定格，镌刻于心。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这才是父亲真实的样貌，而那个随时光起落、与岁月一起沧桑的无奈男子，不过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心甘情愿扮演的角色而已。
父亲年少时曾是在祖父荫蔽下安享荣华、挥洒富贵的世家阔少，虽然善良本分，但却率性贪玩、身无长物。
父亲很喜欢谈论他的父亲——“老爸爸”。我从未见过祖父，据说他是他那个时代的精英，不仅学养成就均属一流，武功也十分了得。将近两米的大个子，西装革履时英气逼人，身着长衫有如玉树临风。
可惜，他的时代匆匆落幕，在中国的文革浩劫里，很快被划为“反动派”，被打倒在地。他一头栽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偷偷在胡同里卖过菜，在小学校里敲过钟。父亲说，祖父终日沽酒买醉，最后郁郁而终。
祖父的辉煌成为父亲永远都无法企及的高度，祖父的落魄是父亲养尊处优的终结。父亲从云端坠落大地，开始了“黑五类子女”含垢忍辱的悲辛生活，就学就业都遭歧视，日常生活也屡受白眼。
虽然父亲喜欢一位相貌平常的机械厂女工，但最后他还是选定了同样出身“黑五类”的小学女教师成亲——祖父相中了她当时文静羞涩的气质，却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后生活把她变成了一个粗壮强悍的妇女，她就是我的母亲。
三十岁刚出头，父亲就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可爱神情，虽然很像他从前爱不释手的小鸟，但是此刻却令他心头一阵一阵抽紧。对他而言，落在他肩上的担子都沉重得令他无法承受。他与母亲，或许可以成为凤侣鸾俦的一对佳偶，因为不幸遭逢那样的时代，却变成被命运拨弄的苦命夫妻。
从我记事时起，性格随和的父亲就执拗地贪杯，这几乎是他一生唯一的嗜好。小时候，我常常强忍瞌睡，和母亲一起在昏暗的老电灯下等待父亲酒醉夜归。在中国北方寒冷的冬夜，醉醺醺的父亲多数时候能摇摇晃晃自己找回家门，有时也会连人带自行车摔进路旁深坑，为此他古希腊式的鼻梁上还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
常常，我听见门响，就即刻飞奔到门口。父亲戴着棉帽，须发点染霜花，和夜风一起入门，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我让父亲别动，自己搬来一只板凳，颤悠悠地站上去，踮起脚尖，凑到父亲的鼻尖下，闻一闻他今天晚上又喝了多少。
父亲开怀，轻轻把我抱下小凳，带几分轻飘的醉意走到房间里，准备迎接母亲毫无例外的怒骂。他脾气奇好，舌尖利落，一边与母亲对答如流，一边熟练地倒在床上，脸上浮现天真无辜的笑容酣然入睡。
当我长大，在那些忧郁满怀的青春时光里，父亲酒醉的笑容，曾经多少次让我夺门而出，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失声痛哭——在我看来，顶天立地的男子，借酒浇愁又何如仰天长啸？
即便不饮，父亲似乎也总是时时处于沉醉之中，他经常双目半睁半闭，讲出的话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对什么都马虎，对什么都调侃。
他喜欢与人对弈，却常常难以自控地悔棋；在一旁支招，必定令当局者心智顿失，直至不堪其扰拂袖而去；父亲还极喜欢与小贩讨价还价，直到对方面红耳赤恨不得出手相斗，他才心满意足、欣然作罢。
我确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读懂父亲，还有他满面笑容后面的那一把心酸。
他感叹自己时运不济，无钱无势亦无能，因此对妻儿心存愧怍、关爱备至；他不会浪漫，但对母亲恪尽忠诚，常多忍让；他每天一大早起床洗菜做饭，每月工资奖金分文不剩交给母亲打理；无论生活如何艰难，也要供养子女读书。
他心思细密，用意深远，行事风格往往婉转迂回。他没有惊涛拍岸的豪气，却也凭水滴石穿的韧性弥合诸多亲人的冲突和罅隙。
当文革结束后母亲积极要求“入党”，父亲力阻并笑她太过愚痴。这时我才发现，老头衫粗布鞋的父亲，身上流淌着的依然是祖父的血液，周身灌溉、日夜奔腾。
及至晚年，父亲身体病弱，曾经两次脑出血。被严格禁酒后，仍然不改可亲可爱幽默有趣的率真性情，清早三、四点钟出门坚持走路锻炼。在一班老友中，父亲的人缘和声望极佳。
父亲的厚爱如高山一般丰饶。无论我要什么，凡他有的，都会笑着给予。而我，有时粗心、有时任性、有时乖张，从来都是向他无度索取。
及至醒悟，奈何我亲不待！
那年四月，残寒正欺病酒，父亲突然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他如婴儿一般安卧，不再说话不再笑。当我像儿时一样靠近，感觉他双颊冰冷、须发洁白胜雪，仿佛刚从夜宴中携风霜归来，空气中还弥散着他酒后微醺的气息。
什么也止不住我的泪水，什么也不能让我停止哭泣。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父亲亲切微笑的面容。#
责任编辑：王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