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故事:横渡恐惧之海(2)

作者:陈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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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一个精美的黑匣子

1972年初,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才刚刚过去,对父亲的频繁批斗也才稍稍止息。我那年仅三十四岁的母亲,却因长期置身恐怖、惊吓、悲伤、哀愁、以及生活的重压,积忧成疾,积劳成疾。身为医生,却救治不了自己。父亲陪母亲去南京就医,两个月后,父亲一人归来,带回一个绣有白鹤、松柏、梅花鹿的精美黑匣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连我们装衣服,用的都是纸箱子,如此精美的黑匣子令我们几个孩子惊异不已。那是骨灰盒!可怜的母亲,已然蜡炬成灰。

母亲骤然离世,家中仿佛塌了天。撇下四个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最大的姐姐,十三岁,最小的我,八岁。从此,父亲又当爹又当妈。不仅要劈柴做饭,还要缝衣衲鞋。而对于幼小的我,苦役也才真正开始。养猪,养鸡,养蜜蜂,养兔子,捕鱼,打蛇,砍柴……所有谋生的手段,都用尽了;所有繁重的劳役,都历练了。巴山凄冷,蜀水苍凉。年复一年。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出身”的阴影,也覆盖了我。“地主崽子!”从班主任老师牙缝间挤出来的这句毒性咒骂,至今轰鸣于我的脑际,也将轰鸣于我的一生。小学班主任,那个脊背弯驼的中年女人,面相凶恶,有如恶煞;出语尖刻,有如利刃。彼时,我唯一的长物,是名列全班最优的学习成绩。而以我的天性,总有机会成为“孩子王”,但只要我稍一得志,班主任便发动全班同学“孤立”我。

“把他孤立起来!”随着班主任老师一声喝令,我的苦日子便开始回圈。在我的身后,常常跟着起哄的孩子群。“地主!”“地主崽子!”伴随着这类辱骂的,是无数纸团、树枝、泥巴、石块,雨点般地投向我。我常常只能没命地逃跑。害怕上学,就常以翘课来躲避。我偶有反击,就被告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泼妇似地叫骂:“你一个地主崽子,竟敢打贫下中农的后代!”

父亲得知,气得嘴唇直抖。儿子受欺负,似乎比他自己受迫害还要难受。激愤之下,他拉上我,找到班主任评理:“您说我那娃儿是地主?八、九岁的娃儿是地主?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连我都没有剥削过人,他又剥削了哪个?连毛主席都不得说我娃儿是地主!”班主任用鼻子哼地一声,不理。文革期间,父亲受迫害。与此同时,整个小学阶段,我也跟着受迫害。恐怖的童年。

六四枪声 惊醒父亲

父亲是中学音乐和美术教师。文革末期,我听见父亲教学生唱一首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啊,就是好,就是好!”标语口号似的歌词,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一日,父亲又在练唱那首歌,我实在忍不住,就大着胆子对父亲说:“好什么好?看把你打成那个样子!”父亲朝我投来狠狠的一瞥,那眼神里有真正的责备,认为我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足见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我。

父亲迷信“毛主席”,认为什么都是别人的错,而“毛主席是英明的”。文革后期,乃至文革结束后许多年,父亲都持这种固执。为此,十多岁的我,常跟父亲争得面红耳赤。这些争论,大都发生在长途跋涉中。在那些崎岖起伏的山路上,我和父亲,每隔几周,就需翻山越岭,从一个小镇,徒步远行到另一个小镇。一日跋涉几十华里,或者为了捕鱼谋生,或者为了探望在另一个小镇做苦工的姐姐或哥哥。

父亲真正觉醒,是到了1989年,在“六四”的枪声中。他的儿子,我,因呼唤民主而被共产党投入大牢。连亲人探视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好几次,父亲背负沉重的行囊,辗转万里,从四川老家,来到广州,只巴望能看上儿子一眼,却被公安局无情地拒之于门外。父亲曾投宿于我留在中山大学的单身宿舍里,无望地等着我“出来”。一个来月间,眼看着野蜂在那宿舍的窗下筑了碗大的巢,儿子依然杳无音讯。我不能想像,望眼欲穿的父亲,离开红尘滚滚的广州时,是怎样的老泪纵横、步履踉跄!

被关押一年后,沉沉黑狱中,突然收到一封恋人泓写自上海的信。信中有关父亲的几句话, 猛撞了我的心房。泓在信中道:“陈伯伯想到广州做灯,养活你……被我劝阻了……”(做节日灯,是父亲的一种手艺。)天啦!父亲把我拉扯成人,历尽多少艰辛,好不容易,才熬到我读完研究生。我工作两年,还没来得及尽一份孝心,难道如今,还要六十多岁的老父,再来广州卖苦力,养活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囚徒?我紧攥着信纸,第一次,在看守所,忍不住大放悲声。

出狱后,发现父亲变了。再也没有了迷信“毛主席”的痕迹。父亲完全看穿了共产党的本质。他理解儿子,理解民主,对我的所思所为,不仅没有半点责备,而且毫无犹疑地,予以赞同和支持。

(选自 香港开放出版社《不受欢迎的中国人》附录:我的中国故事)@

责任编辑:谢秀捷

陈破空着《不受欢迎的中国人》(陈破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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