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胞唐存理(一)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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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7月16日讯】 一

采访缘起。2005年1月25日,星期二,我在成都西门的金沙遗址旁访问了从台湾回来不久的唐存理先生。

唐先生高个子,黑风衣,目光阴郁,笑容苦涩,与冷雨连绵的盆地天气挺般配。我们在约定的茶房单间落坐,唐先生取下围巾和大衣,搓着双手说:“总算暖和一点了。”

我点头应和的瞬间,却蓦然从这下意识的搓手动作中,看见了若干劳改犯的影子。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从梦里一次一次回到监狱,里面有一位长相同唐先生酷似的国民党特务,他在大陆潜伏了20多年,刚一露头,恢复与台湾的组织联系,就被破获了。

经国安部门审讯,此特务的接头暗号为——把沙漠改造成绿洲——于是他在狱中的绰号也叫“绿洲”。我栽进去时,“绿洲”已被劳动改造了十几年,差不多成沙漠了。

我刚要提起这个话头,以活跃一下气氛,却见心直口快的唐先生道:“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家庭背景吧。”

我在打开录音机的同时,动笔记录。

唐先生原籍江苏盐城,却于1940年10月5日出生于抗战陪都重庆。其父唐××,1932年毕业于由蒋介石任校长的南京中央政治学校第一期,为国民党元老戴季陶、朱家骅、罗家伦、陈果夫等人的学生,因此同中统cc派关系密切,也曾参加军统前身“复兴社”。唐父毕业后,即派往黔东南,任过岑巩、黄平的县长,接着升任贵州省烟酒专卖局局长。自此平步青云,担任过庐山军官训练团教官、别动总队中队长、陪都烟酒专卖局局长、湖北省政府主任秘书,直至中央合作金库主任。在国民党政府败退之际,负责将一部分黄金美钞运往台湾。

唐先生的母亲为四川简阳人氏,毕业于国立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曾受教于钱玄同,并与刘和珍、许广平同学。曾辗转于山东济南、青岛、烟台及广西梧州等地,教书为生。1948年冬,为躲避战祸,离开丈夫,携儿带女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却不料国军兵败如山倒,作为大后方的四川很快陷入动荡之中。唐母惶惶不可终日,就以数封电报催促已准备弃家出境的唐父来川。

其时,唐父身在广州,伸腿即可抵香港,然而亲情难舍,他不顾朋友和同僚们的警告,在大溃败中逆流而上,企图接引老婆和孩子一道逃离。可事与愿违,四川眨眼之间就“解放”了。唐父于1950年初被捕,在次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惨遭枪杀。

话至此,唐先生悲叹道:“生死关头,父母都铸成了大错!”

我疑惑道:“国共交兵,按你父亲的官阶,应该作为战犯的。”

唐先生道:“在战场之外,有多少俘虏被屠杀,至今也没个确切的数字。母亲为此悔恨终生,她认为父亲没有杀人放火,只要缴械,总会放一条生路。哪料到不仅搞得家破人亡,还要殃及后人。”

我心想:“放一条生路又能怎样呢?‘绿洲’潜伏了几十年,仍然被改造成沙漠了。”

唐先生接着发出感慨:“人生跌跌撞撞到如今,虽然还没至‘名利于我如浮云’的境界,但也犯不起错误了。”

“此话怎讲?”

“人在二、三十岁时犯错,哪怕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到了五、六十岁,差不多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时代的更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可已经60多岁的人,如我,就犯不起错,哪怕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因为没有改正的机会,人们将会为一个小污点而记你一辈子。”

“这么严重吗?”

“你现在才40多岁,勉强来得及浪子回头,当然体味不了浪子回不了头的悲观。”

“那就书归正传,”我沮丧道,“人生若梦啊,明早醒来我也60多岁了。”

唐存理:父亲被镇压后,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作为“新知识女性”的母亲只能忍辱负重,靠江苏老家亲戚们的微薄资助,艰难度日,拉扯儿女。1951年,我刚11岁,就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历史悠久的名牌学校——石室中学。

老威:黑五类的子女也能进名牌学校?

唐存理:政权交替,为安定人心,共产党提出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口号,不少旧社会过来的公职人员还参与政府的工作呢。我那时小小年纪,就知道要有出路,只能发奋读书,学好本事,为社会作贡献。我的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矛,并且还在课外自修高等数学、流体力学等大学课程,我在这方面有些天赋,我的理想是做个工程师。

1957年夏天,由于毛泽东“引蛇出洞”阳谋的成功施展,大规模的反右开始了。我父母的亲戚,绝大多数成了右派。在如此“黑云压城城欲催”的政治环境下,我高中毕业,并且参加高考,结果尽在意料中——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高材生全部落榜!——多年以后,我才从一位前中共教育官员口中得之毛泽东在当时的内部指示:“培养他们(指关、管、杀)的子弟,无异于栽林养虎。”

由于落榜的打击,我们那一批因家庭出身而被扫地出门的高材生经常聚在一块,边喝茶边发表对现实不满的言论。由于怀才不遇,心理失衡,有些走极端的同学甚至主张偷越国境。有个叫叶ΧΧ的,还来动员我一起逃。因为我胆子小,对母亲、妹妹也比较依恋,就拒绝了。后来以叶ΧΧ为首,酿成一起企图投敌叛国的集团案,我无端受到连累,几乎死无葬身之地。

老威:我想起《四川文学》曾有个编辑,叫ΧΧ,57年做青年学生时被弄成右派,一时冲动,就跑到深圳。那时的深圳还是个偏僻的小渔村,ΧΧ选个水草密的地方,四顾无人就下了水,不料才游出20多米,就叫兜头一排子弹给打了回来。后来,ΧΧ获投敌叛国罪,坐了20多年牢,平反出狱时已50多岁了。

唐存理:可叶ΧΧ没等到平反释放,就死在狱中了。这起案子判了二十几个人,许多人我都不认识。

老威:你在社会上流落了几年?

唐存理:高考落榜到1959年底。由于家境贫寒,我一直打临工,其间也在小学和民办中学代过课。被捕之前我正在成都市交通局平车处,地点是南郊红牌楼。我们当时修土铁路,干得热火朝天。

老威:什么是“土铁路”?

唐存理:这也是1958年大跃进中诞生的奇异风景——中间是一条简易铁路,铁轨上趴着三、四节货厢,你猜用什么作动力?

老威:火车头嘛。

唐存理:汽车头。骑在铁轨两边,吭哧吭哧拖货厢,远看像机械马拉车。可铺铁路要耗费大量人力,我们干了几个月,辗转了好几个工地,直到1959年12月29号。

那天上午还在卖苦力,下午我就被暗中看管住了。接着在工地食堂召开几十人大会,领导和积极分子先后发言,把斗争气氛搞热了,才大吼一声:“把反革命分子唐存理抓起来!”

我的胳膊被擒住了。此时一辆小轿车驶进工地,那年月,这非常扎眼。从车内钻出一高一矮两位便衣公安人员,他们目不斜视地走进会场,从积极分子手里接过我,转身押入轿车后座。

群众都涌出会场来看戏,轿车发动了。接着绕出工地,经过大街,驶入成都市中级法院的大门,就停在院坝里。而我下了车,被继续朝前带,直到拐了几个弯,才在挂着“成都市劳动教养办公室”的平房前遵命刹步。

从下午4点折腾到傍晚,我已心力交瘁。劳教中转站有许多野兽笼子一般的监房,我被丢进其中一间,面积约10来平方米,却羁押了20多人,满的像开了锅的汤。起夜蹑手蹑脚靠近旮旯里的尿桶,倍觉艰辛,待尿完折回,却寻不见原来的铺位了,只好支着半边屁股作思索状。

我在这儿关了6天,熬得双眼通红,却辗转难眠。我以为自己会同许多人一样,判劳教,去边远苦寒之地,再也回不到成都母亲身边了——窒息般的绝望一阵阵袭上心头。

1960年1月5号晚上,我被唤出监房,押解至劳教监所外面的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靠里的条桌后,并排坐了两个人,我猜大概是审判员和书记员,而旁边小桌后,坐的就是陪审员了。审讯过场走了约10分钟,无非是对照已打印好的《判决书》,——核对姓名、年龄、住址、个人和家庭成分,验明正身。

我双手颤抖地接过《判决书》,见上面的日期为“1959年12月30日”。

老威:劳教是公安机关说了算,还需“判决”吗?

唐存理:劳教是不需要法院判决,只要一纸《劳动教养通知书》就搞定了。但我判得是管制。
老威:群众管制也要法院判决?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唐存理:不是象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那样,放在当地管制,而是管制劳教——比劳教的性质更严重。

老威:我还是不明白。

唐存理:劳教在名目上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走法律过场,因此派出所的民警瞧你不顺眼,都有权送你去劳教﹔而管制劳教是“敌我矛盾”,有正式起诉和判决,可管制的地点在劳教农场。
老威:算不算正式的劳改犯?

唐存理:程度上稍轻吧?不知道。总之在当时,判管制劳教的不少。也不上正式的法庭,连《起诉书》和《判决书》都是一块儿给我的,辩护就更别提了。在我的印象中,律师这种新鲜事物,也是在改革开发之后才有的。

《判决书》的原文是这样的——
唐存理,男,现年19岁,本人出身学生,家庭成分伪官僚。对我党有阶级仇恨。攻击我社会主义制度没有民主,攻击反右斗争是压制民主。与叶××、周××等纠集成反革命集团,企图从广州偷越到香港(或西藏偷越到印度)等等……判处管制3年,送劳动教养。

落款为“成都市西城区人民法院”,而公诉单位为成都市公安局,局长林佐夫。

老威:你的罪状太不过硬了。

唐存理:也就喝茶的时候发过几句牢骚,或者别人发牢骚时我附和了两句。至于偷渡,纯属无稽之谈。可就因为这个,我劳改了将近20年!

老威:你没想到会去这么久?

唐存理:我太年轻了,还随身带着数学教程,想在里面自学成材呢。

老威:1960年初,全国正发生着大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唐存理: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老威:怎么可能呢?当时我才两岁,饿出了水肿病,差点死了。直到如今,做梦都怕挨饿。

唐存理:我不是张紫葛那样的作家,把人吃人的细节对你描述得身临其境。我只是个记忆很糟的普通人,脑子里有就有,没有也编不出来。我先被送到雅安里面的天全硫磺矿。那是大山区,一年四季阴霾密布,气温很低。劳改犯从海拔极高的地方背矿石下来冶炼,毒烟弥漫,经常出事——我曾亲眼见一场大火烧死几十个人。幸而我体质太差,就分在蔬菜队,不久就饿出了水肿病,住进了医院。

老威:当时的粮食定量是多少?

唐存理:27斤。

老威:干部的定量也是27斤?

唐存理:这是小秤,也就是16两为1斤,金裹银,红苕为主。

老威:金裹银?

唐存理:也就是玉米粒煮饭,金灿灿的一锅。粮食不够吃,有经验的犯人就凭生存嗅觉,四处偷东西,田里、地里,甚至入土三尺,只要能进嘴,都去掏。我算个读书人,无贼心贼胆,只能靠定量干撑着。当然也学着去扯些野菜,迫不及待地填肚子,结果上吐下泻。在医院住了一年,差点就死了。我一米八几的个子,瘦得只有79斤,形同枯骨。连呼吸都累,一张皮扯得跟拉风箱一般,滋滋滋的。

老威:你周围有饿死的人吗?

唐存理:我饿得神智不清,不晓得四周进出了多少人。可医院的后面山脚就是野坟地,有时一车拉走几具尸,咚咚往事先挖好的坑里扔,那声音隔墙传进病房,朦胧中就听人议论:“扔大炮了!”一会儿,又有人用手电射我的瞳孔,检查是否活着。我怕自己被“扔大炮”,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

老威:我早年当卡车司机,经常从那一带翻二朗山进康巴藏区,不知你说的硫磺矿在哪个位置?

唐存理:地名叫脚基坪,有1万多犯人,主要是背矿和炼矿。记得吴弘达写过“中国的古拉格群岛”,书里也有一张劳改营的分布图,但这远不是全貌。中国到底有多少监狱和劳改农场?恐怕连司法局的官员也弄不清楚。区、县、市、地区、省、中央,我估计方圆几百里就有一座监狱,这还不算私设公堂。

老威:你能从大饥荒年代的劳改犯里活出来,真够幸运。

唐存理:但我奄奄一息,许多场景、许多记忆已经被抹去。一人独处时,某个褪色的画面,某个亡友的名字会突然闪一下,搞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可真要追溯,就是抓破头皮也想不起来。就像火山灰烬,还热得烫手,却已看不见、说不出毁灭性的具体细节。

总之,脚基坪毁于山洪爆发与硫磺矿的火灾,死了太多的人,连警察的生命也受到威胁,才不得不转监。62年往大凉山普格县的荞窝农场迁,一长串的密封囚车由公安部门押送着,经过雅安、荣经、汉源,再沿大渡河向上。

老威:你不能象张紫葛那样讲得再详细一点吗?

唐存理:我真的不是作家,记性太糟。我乘的病号车,挤在身边的都是一具具骷髅,偶而抡一抡胳臂,才发觉是人,不过瘦得不行了。一张皮,几根筋,一把骨头——不单病号,所有从脚基坪幸存下来的犯人都这样。颠簸了10天左右,路上能偶而望见衣衫褴褛的老百姓,那真是个十室九空的年代呵。荣经县委书记姚青你知道吗?他可是全国响当当的人物,因为在他的治下,荣经县的饿殍高居全国之冠,最后连抬尸体也找不到人,就连死人带房屋晾着,恶臭四溢,直到某一天房顶朽了,轰地塌下来。这个鬼见愁的姚青书记被中共当作替罪羊,判了18年徒刑。

老威:你见过这位姚书记吗?

唐存理:在荞窝农场,我曾与国共两党的一些将军、官员关在一个队,其中就有这个姚青。当我问起饿死人的事,他还不好意思。据说他后来不服判决,一直申诉,还平了反。

老威:申诉理由呢?

唐存理:他觉得是上面的政策错误,自己只是个执行者,不该负主要责任。现在这段历史成了中共的糊涂账,而芝麻官姚青或许早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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