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回归荒凉》(七)

书摘:《回归荒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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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公元1999年10月

给知识以自由的灵魂,给知识以追求真理的心——知识会因此崛起为独立而高贵的人格。然而,这却是中国没有解决的千古难题。从古老岁月起,专制权力就是知识的主宰,屈从于权力,知识定然充斥奴性;现代独裁者又令知识同时成为金钱的附庸,附庸于金钱,知识便与无耻共存。丧失了自由的灵魂,知识便不可能独立于权力;被剜去了迷恋真理的心,知识就不会有高贵的激情。

在坚硬的悲怆中,云水寒感觉到,即便是那些当局视为异端并自称为民主派的少数知识分子,他们对自由只有软乎乎的朦胧的理解,他们的意志也无法完全超脱现代中国人人格的堕落。自由是需要热恋的,热恋之中才有英雄男儿炽烈的勇气;自由又需要圣洁的心灵献祭,圣洁的心灵才会使英雄的勇气升华为伟大的史诗。既没有能力热恋自由,又没有圣洁的心灵,知识分子就不配称为社会的良知。在一个没有良知的社会中,云水寒只能悲凉地孤独,并在那孤独之上磨砺属于英雄风格的政治行为方案之剑。

孤独使云水寒悲凉,而令他痛苦的却是为了实施自己的方案,他必须在政治问题上保持沉默,阴郁如铁的沉默。不能向太阳讲出自由的真理,必须把对社会正义的理解埋葬在铁黑色的沉默中——这对于真实而灿烂的灵魂无异于酷刑。但是,云水寒必须忍受这种对真实人性的折磨。因为,崇尚暴力的中国现代专制者将军队的政治忠诚视为自己存在的基础,并以政治忠诚做为衡量每一个获得军官资格者的第一标准。

在还相信高尚情操的民族中,对暴政保持沉默是耻辱。但是,在中国沉默地面对暴政,竟会成为一种高尚,只因为现代中国普遍存在的奴性人格,早已使向暴政无耻地献媚成为基本的生存方式。不过,这并不能减弱云水寒为被迫沉默而时时感到的痛苦。痛苦到极致之时,他想剜出自己的心,放在太阳之火中去焚烧。

黑风暴般狂烈的痛苦会使真诚的心疯狂。幸运的是,那个阶段胡耀邦和赵紫阳还在权力结构中处于重要地位,他们的民主意识的政治存在,至少给了大学中学术自由一线蓝天。每当痛苦使云水寒接近疯狂,他都会举办“英雄人格哲学”讲座,让炽烈的痛苦在无限与永恒间燃烧成生命哲理的漫天野火。

对于云水寒,只有在沉思或者讲述“英雄人格哲学”时,他生命的精神感触才最敏感、最美丽、最灿烂,就如同一首属于太阳的史诗;只有那种时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活在意义雪亮的锋刃上。有时他甚至认为,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包括他的政治行为方案;唯独热恋英雄人格的哲理,才能点燃这个没有精神灵性的黑暗时代——如果这个时代还配被圣洁的火焰点燃的话。

一九八七年,命运给了云水寒一次最接近实现自己方案的机遇。当时,中国武装警察部队总部委托北京大学法律系,对军官进行法学的成人学历教育。而云水寒担任两门课的主讲教师。只经过一年多的授课,云水寒就获得了众多军官的崇敬。这不仅是由于他超群的才华,更是因为他具有的人格魅力。云水寒的生命风格中毫无中国知识分子那种扭捏作态、酸涩如青杏的虚荣。讲课时,蕴涵于他生命深处的激情,会将冰冷、干枯的法律理性熔炼成炽烈逼人的精神过程。讲课之余,他常常同军官们在豪华酒店中举酒高歌,狂放无羁,就像一群身处荒原的牧马人。为了证明自己有铁铸的体魄,他会在酒宴之间向最强健的军官挑战,而他曾经紧握令狗官胆寒的蒙古短刀的手臂,总是将萦绕着服务小姐灿烂尖叫的胜利,捧在他面前;为了表现蔑视死亡的勇敢,他可以痛饮烈酒之后,伫立于三十层酒店顶层绝壁般的边缘,向紫色的落日致意,并接受军官们的欢呼。

经军官们的引见,云水寒同武装警察部队政治部的一位副主任也建立了很密切的私人关系。这位专门负责军官任命审查程序的少将允诺,在三年的军官学历教育课程全部结束之后,帮助云水寒转入军籍,并获得驻北京的一个武警团队的政委的位置。这个允诺意味着,到一九九○年,云水寒就会成为可以指挥千余名士兵的上校军官。深红的喜悦像漫过青铜色荒原的晚霞,覆盖在云水寒心中。他是为接近了具有英雄风格的死亡的机遇而喜悦。在他渴望的视野间,那种死亡如同雷电劈击下骤然崩溃的落日。

中国现代史就是用难以计数的白骨和血泪筑成的社会悲剧。云水寒由荒凉重返人间所追求的其实就是一次这样的机遇:让自己的生命在社会悲剧的峰巅燃烧成真理的圣火,以祭奠那些无声地死于血腥的政治恐怖和铁黑色苦难中的千百万男女。用燃烧的生命在悲剧之巅呼唤正义降临,呼唤人性的太阳重新升起——这是云水寒对于少年时初恋情人那纯澈如清泉的眼睛必须承担的英雄的义务,而在燃烧中死去,乃是一种金子铸成的幸福。现在,云水寒终于触摸到这个机遇灼热的边缘了,他怎么能不为此沉醉于辽远而荒凉的喜悦。

然而,残酷的命运却要令云水寒承受比火焰焚心更炽烈的痛苦。一九八九年四月,胡耀邦去世之日被雷电点燃的狂风骤雨,拉开了一次伟大历史进程——“六四民主运动”的序幕。最初,这次运动并没有引起云水寒过多的关注。进入五月,数万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开始绝食抗议。整个人类的良知被震撼了。死成为一种过程,绚丽如花的年轻生命渐渐凋残的过程。震撼人类的就是这个过程涌现出的悲怆诗意:宁肯让自己的生命成为凋残的花朵,也要使真理的声音响彻人间。而这悲怆的诗意与生命的极致之美同在——美丽的少年男女对真理的死恋,至少比他们之间的情爱多一缕璀璨的梦想。

最坚硬的岩石都有一份对雷电的渴望,渴望在雷电的劈击下破碎为流光溢彩的火焰。云水寒就是一块时时渴望雷电的岩石。数万朝霞般的少年少女的绝食抗议所显示出的悲怆诗意感动了他,震撼了他。他觉得,一切政治策略,包括他所设计的行为方案都变得不重要的了,重要的只是踏入高贵而悲怆的历史——平庸的年代里,无数人一生都不会遇到这样一次使生命升华成意义的机会——同美丽的真理一起,在超越永恒的时间之巅上燃烧。

不过,他清醒地认识到,踏入高贵的历史也就意味着踏入殷红如血的失败。理由在于,学生们是试图通过美丽的生命自我凋残的方式感动专制者,但是被感动需要有良知,而在独裁权力的意义上,专制者凶残的心中只有贪欲,没有良知,他们是不会因悲怆的美而感动的——他们是丧失了被感动的能力的存在。

高贵与失败共存,这是人性的悲剧;甘愿与圣洁的激情同败,这是云水寒的天性。走出十年铁铸的沉默,同放弃创造奇迹的可能是同一回事。十年的艰难努力,一夕之间便灰飞烟灭。对于云水寒,这是刻写在他白骨上的痛苦。但是,他必须忍受痛苦。他觉得,如果此刻不走出沉默,做为法学教师,他就再也没有资格站在讲台上向学生宣讲正义的箴言,宣讲知识应当与美德一致的理念;做为男人,他就再也没有资格怀恋金泉那妖娆而纯洁的凝注;做为英雄铁汉,就再也没有资格在太阳下昂视阔步;做为一个思想者,就再也没有资格思索真理。

从五月四日到屠城之日的一个月内,云水寒都是在天安门广场中度过。白天,他分发食品、药物,救助在烈日下昏厥的绝食和抗议的学生;夜里,他守护着因过度疲累而沉沉睡去的学生,就像守护着被黑夜覆盖的明日的晨光。他刻满殷红血丝的眼睛犹如被雷电殛裂的铁黑色的太阳,他清瘦的面容像是经过风雨万年侵蚀的青铜色石块;他的嗓子嘶哑了,最后甚至无法发出声音,但他感到这样更好,因为,他的生命因此而寂静了,他正好可以在荒凉的寂静中专心地体验生命的圣洁。

在这个过程中,云水寒从未像许多知识分子想做的那样,试图成为历史进程的伟大理性引导者。他认为那种野心是不洁的,而做法是可笑的。他敏锐地意识到,此次民主运动是真理在青少年的心灵上撞击出的激情所点燃,而不是理念设计的结果;激情不受理念逻辑的引导,属于激情的历史进程只能在超理性的激情凋残下找到生命美的价值。

六月四日屠城之夜,云水寒的生命变成一阵完全丧失理智的狂风,而一次又一次不间歇地向医院背送被枪弹击中的人,成为他唯一的意志行为。当时,他根本没有能力辨认他送去的是尸体,还是伤员。他的衣衫浸透了炽烈的血,但是,他却由于自己能够沐浴在圣血之中而感到疯狂的幸福。绝大多数人的血或是在衰朽平庸的生命里渐渐干涸成紫黑的死,或是在放纵物欲的生活间腐烂,唯有为真理、激情和诗意而漫天飘洒的血,才是生命神圣感的根据,才是生命美的源泉。云水寒近乎痴迷地深深呼吸着浓郁的血腥气,他能分辨出,少年的血飘摇淡紫色苜蓿花的芬香;少女的血萦绕着春雪洁白的神韵。

就在千年古都那个被恐怖的火焰烧成暗红的低垂的夜空下,云水寒曾搂着美丽的死亡起舞。

被枪弹击中后背的白裙炫目的少女,以舞姿般生机盎然的情态,扑向云水寒,就像一缕妖娆的暴风雪,想在高峻的悬崖间找到永恒的归宿。云水寒觉得,少女裙裾那飘荡的白雪,在邀请他与死亡共舞,于是,他搂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踏着坦克隆鸣的节律起舞了。

少女睁大的眼睛仰视像烧成暗红的铁板似的夜空。云水寒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最后一缕一闪即逝的生命神采,乃是对万里蓝天的炽烈希冀。

希冀熄灭了,死亡的阴影中少女的眼睛变成冷漠的黑色石块。但云水寒依然紧搂少女,不肯停下受伤的风一般踉跄的舞步。他相信,只要舞步还没有停下,少女纯洁如雪的心灵就不会物化,少女的死就是一支美丽的歌,而不是腐烂的起点——为了少女免于物化,免于腐烂,他愿意在锋刃上做永恒之舞,即便那意味着没有尽头的苦役。

然而,艳丽的血从少女胸前被洞穿的枪弹撕裂的伤口涌出,灼伤了云水寒的舞的痴情。他猛然俯下头颅,如同一只饥渴的雄狼,痛饮从少女胸前奔涌而出的血流。因为,他不忍让那红宝石色的圣血飘洒在肮脏的大地上。那天夜里,他醉了,由于狂饮少女的血而沉醉。他想向过去和未来吟颂关于圣洁的血的诗篇,但是,嘶哑的咽喉间,却只能发出狼的悲嗥。

太阳不会为真理而升起,不会因邪恶而熄灭,所以太阳应当受到诅咒。但是,更应受到诅咒的是现代中国的人格。

“六四”之后,当局由于云水寒曾经支援学生运动,停止了他授课的权利,并对他进行长期的政治审查。云水寒处于绝望之中。然而,这与当局的迫害无关。他绝望于人心的腐烂。几乎从少年时代开始,云水寒便意识到,一个试图以自己的生命直视真理,面对历史的中国男儿,必须有勇气洞察这个民族的全部丑恶。但是,他从未想到,中国的人格会堕落到如此卑鄙的程度。

“六四”运动过程间,绝大部分生活在北京的人,都以灼热逼人的方式表现出对学生的同情,那种同情炽烈得仿佛属于太阳的梦幻。现在,北京人却又追随当局的宣传,诅咒学生,颂扬屠城的军队。他们不仅丧失了反抗暴政的气节,也不仅丧失了在暴政前保持沉默的独立人格的最后尊严,而且争先恐后地通过种种恶毒的方式污蔑被淹没在血泊中的学生运动,从而证明自己是暴政的一条驯顺的狗——在阳光下毫无羞耻感地展现奴性,竟成为一种人格的时尚。

当局豢养的文人们狂热地颂扬屠杀学生的兽行,像一群嗅到血腥气而兴奋起来的食尸狗。不过,这还易于让人理解,因为,做暴政的奴才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然而,诸多自命为民主派的知识分子,竟也做出沉痛的神情,开始反思不久前他们还推崇备至的学生运动,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学生运动干扰了邓小平的经济改革,因此阻碍了社会进步。其实,他们此刻否定学生运动不过是试图让历史相信,他们在屠杀学生的暴行前的怯懦具有合理性——通过侮辱圣洁的血,来遮掩自己的丑陋,乃是伪善的极致,乃是虚伪人格的最无耻的庄严。

为了让整个民族诀别对真理的最后一丝迷恋,布满私欲排泄物的腐败权力开始教唆社会堕落为纯粹的物性存在。而这种教唆则以对知识分子的利益诱惑为起点。当局让知识分子明确意识到,只要不对权力私有制发出挑战,他们就可以同腐败的权力一起共用金钱蕴涵的物性快感。于是,知识分子被诱惑了。他们以奸商那种利欲熏心的目光注视生命,注视人性,注视知识,甚至注视真理。社会围绕权力和金钱两个轴心运转。堕落的权力中,伟大的英雄意志和创造光荣史诗的激情都腐烂了,剩下的只有精明的小男人对权力的贪欲;肮脏的金钱则完全没有精神高贵的韵律和生命的神圣感,只是低庸渺小的物欲的象征。

专制权力必然导致普遍的奴性人格,伪善的专制权力则必然造就虚伪的奴性;腐败而又伪善的专制权力不仅使人格奴性化、虚伪化,而且使人格物欲化。奴性与低贱共存,虚伪与无耻同在,物欲化与丑陋并处。人格由此丧失了高傲的自由主体意识,丧失了真实的情感,丧失了精神的华美,成为一个低贱而丑陋的谎言。 人性堕落源于暴政以思想专制摧毁了民族心灵的家园。因此,重建民族之魂,重建心灵的家园,就是重返精神存在之路,重铸高贵的人格之路。但是,可悲之处在于,当人的概念普遍成为低贱而丑陋的谎言时,一个民族就没有能力再次走上通往伟大的精神之路。

“为真理献祭的血是圣洁的火焰。背叛了圣血的民族,不配得到苍天的救赎,只能接受太阳的诅咒:他们将死于人心的腐烂——在真实人性的意义上死去,在真理的意义上死去,在高贵人格的意义上死去。”——这是“六四”之后,云水寒对这个民族的结论。

云水寒绝望了,绝望于自己的生命的意义。云水寒曾经向金泉沐浴在烈焰中的洁白如雪的身体发出誓言:“铲除暴政,伸张正义”。这个誓言是他为自己残余的生命设定的意义。当时他确信这个誓言定然会实现。而确信也不需要任何逻辑,只有少年生命那朝阳般的自信就足够了。现在,他坚硬的心已经在绝望中锈蚀。那不仅是由于少年年华已经凋残,更是因为他毫无疑义地明白了,对于真理和正义,这个民族是一片死寂的荒漠。

云水寒是没有精神的理由就不能生活下去的人。他曾多次想自戕。但是,凝结在他铁铸的心中的悲愤太炽烈了,炽烈得使他不能黯然神伤地撕裂自己的生命,是的,那炽烈的悲愤即便紧搂住绝望的寒冰,也会令钢蓝色的冰燃烧起来——他为命运剥夺了他以壮丽的方式回归虚无的机会而悲愤。

悲愤是心灵的伤痛。每当云水寒再也难以将那伤痛囚禁在冷峻的神情之下时,他便离开尘世,像今天这样,来到只有迅疾的风和孤独的鹰栖息的悬崖之巅。走进铁黑色的孤独忍受伤痛——这是云水寒少年时代从漫游于荒野间的狼那里学来的习性。也正是这种习性令他对蒙古人视为自己祖先图腾的苍狼充满敬意。

狼是坚硬而高傲的生灵,一旦衰老或生病之后,便会离开狼群,独自消失在荒凉之中,不让任何生物看到它濒死的痛苦。遇到这种状态下的狼才是最危险的,因为,它会用残存的凶狠的野性咬死哪怕无意中看到它的痛苦的人,以维护属于狼的高傲。

不过,云水寒今天远离尘世的孤独,却主要是为了对金泉那在烈焰间熔铸成铁黑色的、轮廓秀美的骷髅,讲述他生命的最后话语。然后,再一次尝试诀别生命——或者将头颅在岩石上撞碎,让血像深红的晚霞沉重地漫过高山之巅,或者从绝壁跃下,犹如一块被风撕裂的岩石坠入弥漫的云雾。但是,他最终发现,自己还无法死去。更准确地讲,他发现命运的铁钉已经将他钉在高于生死的艰难之点:在被真理遗弃的心灵腐烂的人群中继续生活下去,是对生命价值的侮辱;同时在这个堕落的时代,又难以创造出一种具有英雄风格的死亡方式,使死美丽得有资格搂抱金泉那像燃烧的白雪一样灿烂的身体。

“金泉被焚烧时,我就像一只鼠类从洞穴中窥视。金泉的生命净化成燃烧的金色虚无,她心灵最后的呼唤是‘英雄’,但那是绝望的呼唤——是我的怯懦使她绝望……那瞬间的胆怯是对金泉真情的背叛,而背叛圣洁的真情就是深重的罪恶。那罪恶需要我用终生的艰难来救赎。”许多年来,云水寒不断重复着这种自我谴责的思绪,并被狰狞的罪恶感折磨着。现在,他又一次痛悔地意识到,金泉死后,他的生命就是多余的;如果当初能克服瞬间的怯懦,奔向金泉燃烧的身体,并紧搂金焰起舞,他美少年的生命就早已怒放为一首高贵的诗,一支荒野的歌,一缕在白桦林间飘拂的雾;只由于片刻的畏惧,残余的生命就成为他终生心灵的苦役,那是死都不能使他解脱的苦役;在心已经腐烂的人群中,任何死的方式都是对死这个概念本身的亵渎。

有时,云水寒会羡慕狼。他觉得,狼是有宗教情感的生灵,它们在垂死时孤独地消失在荒野间,似乎是履行回归自然的神圣仪式。云水寒处于没有人迹的地方,常常产生自然蕴涵灵性的感受。他真得能听到风蚀的岩石的悲泣,能听到落日的长叹,能听到大地的心在沉重地跳荡。这种感觉会把他引入苍茫的诗意,但却无法使他进入万物有灵的精神意境。因为,在苍茫诗意的极致之处,总会闪烁起一缕残雪一样刺目的理性的闪光:“万物的灵性来自于你的心灵,心灵湮灭了,万物就失去灵性的源泉。”

之所以羡慕狼,是由于狼似乎有宗教信仰。有宗教信仰者是幸福的,它们可以把心灵的艰难托付给神去解决。而云水寒却必须自己对心灵的艰难承担终极责任。 从生物学的意义上审视,人似乎已经实现了从纯然客体中分化而出,创造自己独立命运的进化过程,但是,在心灵的意义上,做为一个整体,人类却远没有完成由物的存在到精神存在的进程。世间有三类人: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宗教信徒和自己为自己创立精神性生命哲学者。其中第一类人群同其他两类的精神意境的区别,比猿与人的生物区别更明确无误。

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是没有心灵家园的精神破落户,他们的心灵就是在物性世界的永恒黑暗中四处游荡的野狗。保持自己物性的存在成为他们唯一理想,他们相信本能,蔑视道德情操;相信兽性,蔑视爱情;相信物欲,蔑视诗意;相信专制权力,蔑视自由的激情——他们只是一堆堆蠕动的物欲。为了保持物性的存在,他们可以泯灭天良做奴才、做告密者、做欺诈者、做背叛者,做一切卑陋无耻的事。现代中国人就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最堕落的人格体现。他们痴迷于在沸腾的物欲间腐烂,并完全成为道德之外的存在——崇拜物欲者本质上正是道德之外的存在。

宗教信徒是精神原则的乞盼者。他们在物性的世界中追求成为精神的存在。即便有时宗教信仰的狂热会在历史上烧灼出斑斑反人性的罪恶的伤痕,但是,那种飘荡着生命神圣感的罪恶,也比物欲化的人格污迹更接近生命美学的真理。不过,宗教徒是从外在于自己生命的某种崇高之处,为圣洁的信仰寻找绝对价值的根据。而精神能力超凡脱俗者不屑于仰视生命之外的圣洁。这样的人才是精神贵族。他们只专注于生命的形而上学的沉思冥想——高贵者的精神家园只在他自己的心中。云水寒便属于这样的精神贵族。他不能成为宗教信徒,就由于他觉得将绝对价值视为生命之外的太阳,缺乏堂堂男儿的自信和英雄人格的优美——生命之外的太阳是凡人的精神圣火,而英雄生命的太阳就是他自己圣洁灿烂的心。 在云水寒的心灵家园中,绝对价值乃是迸溅在高于永恒和无限的虚无之巅的一片少年的血迹。那圣洁的血迹既是自由激情的象征,也是他少年时代恋情的象征——那片染红高峻的虚无之巅的血迹,就是云水寒生命的全部。

宗教信徒们相信,死是由尘世进入天国的门;死后,人的躯体可以埋葬在火焰中或者大地深处,而心灵却可以在精神意境中再生。但是,云水寒不能相信。在他的哲学视野间,死就是生命的物化和虚无化:血肉物化,而心灵归于虚无。少年时代他就已经领悟到,自由激情在虚无宿命前的一次瞬间的狂舞,这是生命本质所能达到的最高意境——精神生命本来就同永恒和无限无缘;生命由于理解自由而高于万物,并成为美之源,而英俊秀丽的少年男女对自由的热爱和苦恋则使生命高贵,因为,那种热爱和苦恋是盛放于虚无雪亮锋刃上的真诚,是没有一丝物欲阴影的精神的纯洁。

不过,云水寒难于迈过死的界限并非由于对心灵虚化的畏惧,而是不忍让少年时代的恋情湮灭于虚无。金泉铁黑的骷髅只因为他心灵的存在才成为情感的圣物。如果他的心灵湮灭了,那轮廓秀美的骷髅就会随之沦为丑陋的物。为了不让少女骷髅物化,他必须活着——这正是云水寒的艰难。

许多年来,夜深人静之际,云水寒的心常常被金泉身体上腾起的火焰焚烧。不过,炽烈的疼痛却将他的心熔炼得越来越坚硬。冷峻的沉默可以使坚硬成为高贵。在忍受烈焰焚心的痛苦的时刻,为把惨厉的呼嗥扼杀在沉默中,云水寒痉挛的手指曾由于过度紧攫住床边的铁栏而折断。他就凭着坚硬的心与卑鄙的时代和堕落的尘世搏斗。可是,昨天晚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焚烧的痛苦中竟发出一声悲叹。这令他震惊了。他意识到,那悲叹意味着他已经开始衰老。他不知道怀着一颗悲叹的心怎么面对尘世的艰难,但他知道,在痛苦中悲叹的心不配祭奠金泉的恋情,因为,少女圣洁的目光只对最坚硬的英雄男儿的心做万年的凝视。

来到北京后不久,云水寒便选定这座绝壁之巅做为他思索生命的地方。在这里,他曾经许多次看到过夏日雷电劈裂落日。每逢那种时刻,他都不需要任何逻辑过程地确信,那破碎的日球就是他心的隐喻——他必得心破碎而死。此刻,云水寒遥望西方天际,眼睛里只有青铜铸成的荒凉和一缕冷酷的希冀。他希望雷电殛碎他的心。心破碎了,乃是上天对他的救赎。

银杏的叶片还没有变成灿烂的金黄,灰蓝的风却已经给天空染上了辽远而寂寥的秋天的色调。雷暴云如同布满铁锈的古代战盔,仍然巍峨地高耸在天际,不过,黑云下的落日呈现出苍白色,仿佛覆盖着白雪,而雷雨云云峰间无声飞掠的雷电失去了盛夏时绚丽的神韵,只能在苍白的日球上划出道道银亮泪痕般的轨迹。 泪痕如银的苍白的日球使云水寒明白,他的心还要越过重重时间才能被雷电殛碎,而他不知道该如何让那他必须承受的时间成为高贵。

日球低垂在漫长的地平线上,那微微隆起的地平线是蒙古高原的轮廓。苍白的日球之下渐渐弥漫起淡金色的云雾。蓦然之间,云水寒觉得那茫茫的云雾犹如遥远的召唤,从他生命黑暗的深处涌起,一直涌向他峻峭的心灵之巅。一阵骤雨般的泪水沛然冲洗过后,云水寒的眼睛竟然闪耀起只能属于美少年的清纯的梦幻之光。

“那淡金色的迷茫云雾呵,多像无边的大漠。噢,那是大漠的召唤,召唤我像少年时一样回到金色的荒凉之中……金色的荒凉呵,那就是我少年时心灵的家园;我本就是从大漠深处飘出的一缕风尘……回归荒凉吧,那里有金泉垒成的石墙卫护的翠绿的白杨,有金泉圣洁的目光久久凝视过的地平线,有金泉沐浴过的晶蓝的湖水,有金泉为之伴舞的金旋风,——还有金泉燃烧的生命灼伤的蓝天……我要向大漠的岩石和狂风讲述现在中国人不配聆听的自由的真理,我要在大漠峻峭的寂静之上刻写高贵的生命箴言。噢,我要用心灵之火,将暴政下所涌流的滚滚血泪熔铸成史诗和哲理。那从善良人苦难的命运中涌出的血泪,如果没有机会化成悲怆的诗意和哲理,就不能升华为精神价值,就将在暴政沉重如千年暗夜的阴影中腐烂——腐烂成灰雾一样朦胧的记忆……呵,不,不——什么也不为,只为在那没有人迹因而净洁的荒凉中,创造一种高于物欲的精神生活方式,以抗议人世的堕落;只为了在极致的荒凉中,让生命纯化为思索并理解心灵之美的过程,以祭奠对金泉的恋情……回归荒凉,就是回归我心灵的家园,回归我少年的初衷……。”
@(待续)
(节自《回归荒凉》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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