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在农场小监里(2)
那一夜,大概是因为这可口的饭菜,加上连夜的疲劳,我睡得非常香。一夜没有起过夜,若不是送饭人再次将我从梦中叫醒,我还不知道,这已是我在二道沟小监里第二天的“禁闭”生活了。
早饭是稀饭,馒头和油炸花生米。而且,老秦送来的稀饭,光那米又白又香,用一个小桶装来,足够我饱食一顿。“也许是要杀头前给我们丢一个想头吧!”这么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因为我听说,过去满清时要砍头的犯人,临刑前还要赐给一桌酒席的。不过管不了那么多,究竟是凶是祸,苍天独断了。
我想,这么“养”下去,不出两个月定会催肥的。拉出去枪毙,长得胖一点,政府也顶体面的。要不然,他们自己都会感到寒碜:“枪毙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的囚犯也怪可怜的。”权当疗养!
快到中午开饭的时候,邓扬光派人为我和隔壁房里的那位,送来了报纸和一叠白纸,并转告了邓科长的指示:“你们每天必须在这里认真的反省和学习,过了一段时期还要写出学习的心得和反省交给场部。”送报纸的人走后,门外的院子里便寂静了下来。除了站岗的士兵,间隔着在院子里的三合土坝上,来回踱步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
我躺在铺着谷草的铺上,凝视着在那墙壁上慢慢爬动的“光圈”,心里还在回想在古柏的四个月来所经历的前前后后,思考着那位阴阳怪气的“邓科长”向我提的要求,考虑我今后该怎么应付可能发生的事?
突然我的眼光落到刚才邓扬光派人送来的报纸和白纸上,想起一篇新华社发的当年西安事变蒋介石囚禁杨虎成的报导,国民党当局对这位著名的政治人物关监时,也让他天天读报的。自我划右以来,尤其是入狱以来我所亲身经历和亲目所睹,狱中的政治犯向来受的是拳打脚踢,绳捆索绑,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待。
翻开送来的报纸,眼下正是中苏两个社会主义大国,公开决裂的白热化阶段,双方都为争夺“共产主义运动”领导权不惜代价,将多年老百姓不知道的真相抖露出来,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写下一些文章,表明我的观点,虽知道这些文章都会被当局搜去。
正要聚精会神的运笔,突然我发现我的脚下,一个园滚滚的黑影,向着与隔壁相紧怜反省室的墙角落蹿了过去。房子里黑糊糊的,我被惊了一下。仔细看去,却是一只老鼠,正将身体宿在墙角落里,用它豆一般的眼光盯着我。我挪了一下身,站起来向它他走过去时,它便迅速的在墙角里消失了。
定睛一看,正对墙角正隐藏着一个直径大约四厘米大小的老鼠洞,我好奇地走过去,趴到地上向那洞里窥望,可是什么也看不清楚。顺手从我的铺上捡起一根稻草,顺着那洞通了过去,隐约听见隔壁房子里有一阵脚镣的响声,大约十来分钟以后,那根我通进去的稻草,仍被扔了过来。稻草上还附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本人陈力,你呢?”
原来隔壁的却是当年雅安监狱抢馒头,大闹三元宫的第一号领头人,后来又在甘洛农场斯足分场大闹队部的陈力,久仰他的大名,不期在这里成了我小监的同伴。
从此以后,我们便借这个洞,传递着彼此所知道的消息,也交换着彼此所写的文章。他告诉我,自从我离开二道沟调到古柏去后,二道沟原来在一起的人都已调散,新成立了三个中队。他是两个月以前因为写文章,并大闹农三队,当局说他是修正主义的急先锋,死不改悔的反改造份子,便将他关到这里来隔离反省。看来我和他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关进禁闭室来的。
他从洞里递给我的文章讽喻的笔峰十分犀利,目光深远,志向鸿大。尤其是所写的杂文文体流畅而痛快,令我欣佩,他告诉我他的身世和入狱的起因,介绍他的父亲原来是巴蜀中学的老国语教员,在他父亲的教诲和熏陶下,自幼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倘若在一个政治清明的时代里,他本该成为针砭社会时弊的好作家,可以为国家和社会做许多有益的事,而今天,我们都只有被关在黑牢中的命。
处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盐源,一进入九月,旱季便早早来到,每天都是睛天。早晨从六点钟开始,太阳从瓦缝中射进来的光束,投在墙上一定的位置上,便留下了一些小光圈。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光圈便循着各自特定的轨迹,在墙上慢慢地爬动起来,直到晚上太阳下山,他们便从不同的互缝中悄悄溜了出去。每天往复,便成了一个准确的计时器,凭着这些光圈爬在墙上的位置,我可以准确地读出时间。
平时除了门外的卫兵在换班的时候,偶尔将门上的风洞扒开,向里面张望一下,三顿饭的炊事员打开木门成为我们唯一的“客人”。另外,三天一次,将自己的粪便倒进门外摆着的一个粪桶里,可以在门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外,我们几乎同外界割断了联系。
特别是深夜,院子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时,就使我自然的思念起亲人来,在梦境中与亲人们的相聚会。然而我无时无刻都没有忘记我在坐牢,所以在梦中相聚,也总是在牢中相聚,充满了凄惋和恐惧。出现的恶梦,多是与他们诀别,醒来总要惊出一身冷汗。
有一次我梦见我的弟弟被挂在半空中被两个人用铁丝捆绑押送着在云中疾走,身上全是伤痕,却老是看不清楚他的脸。于是我紧紧的追着他,却无法跃过脚下的深沟大壑,呼喊着他的小名,眼睁睁见他消失在云中,便猛然惊醒,醒来横身都是汗水。
想到我被送看守所时,一家老小就数我最精强力壮,本当负起保护他们的责任。怎知道连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地栽到这牢里来了,也不知道奶奶要哭成什么样子。所以从此以后就断了音信,少些亲人们牵肠挂肚。也不知他们今天落到哪里?他们大概也要在这茫茫的夜中四下环顾!寻找这个“失踪”了的我吧。
痛哉!痛哉!当然,现在既已被监狱中的中共下层狱吏,把我卷进了这十分险恶的漩涡中。不但是右派和反革命,还成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论战的“反革命修正主义”一分子,关在这黑屋子里听候发落。
打最坏的主意,不久我将从这黑屋子里,押出去绑赴处决的刑场,我也无怨无悔。只希望我的同胞知道我是坚定的为反抗暴政而牺牲的勇士。只要我能堂堂正正的死在刽子手的枪口下,总比不明不白像杨治邦那样葬身于千里荒丘之中强,处决我时,我会面对刽子手的屠刀,高喊“历史将替我昭雪!”
小监里的生活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中悠然渡过,一晃我已在这黑屋子里住了二十天,马上就是十月一日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