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四面墙》(四十二)

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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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8月16日讯】(5)尘埃落定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压得我心重。

我再没心思跟他讨论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猫腻,事实已经不可能还原,比如陈兆一的原籍,比如老周究竟借了陈兆一多少钱,比如高利贷的事情等细节,他以前都跟我们说过,和他的信好像都有些出入,追究已经没有意义,我宁愿相信这最后的一个版本。

而且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他“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了,以前还偶尔当作玩笑。心里想着,不觉郁闷,当时无话。舒和看我默默把信逐一塞进信封,也只说了句:“拜托了。”

其时,天色已经渐晚,外面的雨似乎还在绵密地喷涂着,号房里的灯光显得尤其昏黄起来,像这里的人一样没有生气。

常博的信也写好,给金鱼眼审阅过,交我一并收起。

刘金钟望着外面,有些怅惘:“这样的天气,是走链儿的好日子。”

侯爷笑道:“那棵死不了还活着,咱们谁也死不了。”

我的目光不由望向窗台上的塑胶小盆,那棵死不了,被高高供在那里,在下面只看见几片嫩绿的叶尖和一抹花瓣的边沿,表明它真的没有死,正在昏暗的牢房里,心向着梦里阳光,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命。我的心柔软地被感动了一下,有些诗意踊跃着,几乎泛滥出来。

金鱼眼嚷嚷:“小不点,操你妈的今天浇水了嘛,要是把花干死了,我拿你小逼的偿命!”

“浇了浇了,我忘了自己姓嘛也忘不了伺候它呀,它就是我奶奶!”小不点紧着表白。

乐乐说:“我现在就冲这死不了活着呢,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拽吧你就,一会把板牙酸掉俩你就不拽了。”豹崽歪着脖子批评乐乐。

金鱼眼大笑道:“你要把牙全酸掉了还值钱了呢!”

好多人跟着笑起来。我比别人慢半拍才琢磨出金鱼眼的意思,淫秽哦,等大伙笑停了,我才忍俊不禁地哈哈两声,惹得他们又怪笑起来。

豹崽捧着铐子,提着镣子,在地上溜狗似的转了两遭,军事家一般,似乎思考着什么对策,突然就问金鱼眼:“没听庞管念叨吧,我们这拨什么时候走?”

金鱼眼用虚伪的关怀加责怪的语气说:“咳,你净瞎琢磨,有用吗?你这不还上着诉呢嘛!就是真挂定了,也学学侯爷跟刘金钟,该咋地咋地,阎王爷干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有点爷们那意思。”

豹崽脸色刷新了一下,冷笑道:“无所谓,就是问问,塌实。”

金鱼眼道:“真有信儿,我能憋得住屁?还不头一个跟你叨咕?……再说了,这事是法院说了算,看守所这边掺乎不上啊,提前也见不着动静,这帮,是警察里最低级的,七等兵!等他们知道消息啦,武警早上楼提人了!”

“听说法院的提前一天通知看守所,上次东子那拨就是准星。”刘金钟纠正着金鱼眼一些信口雌黄的说法。

“操,就你孙猴儿鸡巴能耐梗?我不知道?”金鱼眼斜楞刘金钟一眼,刘金钟装没听见,低头拿手纸擦着腿上流出的脓水。

舒和提高了一下嗓音:“我看这拨可能得赶十·一了,你说呢金哥?”

“用不了,国庆前肯定杀一批,这几个月也该攒几十号人了。”金鱼眼说。

侯爷笑道:“人多好,到了阴间啊,也不向阎王报到了,直接就凑伙拉杆子,上山打游击去!”

我们都笑,乐乐说:“那还得告诉家里,以后清明也甭烧纸了,直接扎几个‘爱国者’、‘飞毛腿’什么的烧了多好。”

丰富摆出一副特天真无知的表情问金鱼眼:“走链头天儿,武警就加岗了是吧?”

“瞎在意,他们也是自己紧张自己,谁还能跑了是怎么着?”金鱼眼自作聪明地说。

“说山哪,跑?”豹崽不以为然地笑道:“两次开庭我都看了,要想跑啊,得过六道关——先出咱这号儿门,再出号筒里的隔离栅,下了楼,楼口又一道门,出了楼,外面是铁网子,小电控门,有警卫把着;出去,武警大院,那门好过,院子不好过啊,那些武警是木头啊,整天哈哈地练,能看着你从眼皮底下摇过去?最后得出大墙门吧,常年不断岗,一边一背冲锋枪的,你以为是他妈戳来模特哪?从武警大院到看守所大门,这中间50米都是空场,你能用几秒钟跑到门口,你有门口那俩警卫的眼和子弹快吗?就凭咱这体格?吃一馒头都得歇三分钟。再说那塔楼上的瞭望哨都是稻草人,吓唬鸟的?一有人出楼口,那边就敢放黑枪你信不信?那帮小武警多坏——先撂了你过过瘾,再朝天鸣枪示警,倒着个儿来,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你留。”

豹崽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瞅着金鱼眼,好像在给他做工作,让他别心存侥幸似的。金鱼眼往后晃一下身子,躲了一下笑道:“我又没想跑,你跟我说得着嘛。我看你研究这么细,倒像要跑的啊。”

豹崽说:“还让你说着了,大早先真有这心思,后来越分析越没戏,最后说服自己认罪伏法吧,共党这看守所建得也太缺德了。”

刘金钟又插话说:“这看守所最早是小日本盖的呢,以前关抗日分子的。”

“我他妈最恨小日本啦,今儿又找着一新理由!”乐乐忍无可忍地叫道。

我一琢磨,敢情前些日子这几位真动心思啦?现在蔫巴了吧?转脸看一眼舒和,他的目光游离了一下,有些小不自在,不知什么心理。

寂寞啊,郁闷啊,压抑啊,暗无天日!不靠穷聊侃大山,拿什么打发日子?现在,就是有人明目张胆策划明天炸天安门金水桥去,也不新鲜,别说讨论越狱这样的话题了,不过,研究炸天安门没事,研究越狱还是很忌讳的,金鱼眼今也就是心情不错,才跟大伙摆摆龙门,不然早喊停了,倒不是担心谁真跑,他怕给自己惹身骚。

后面的日子过的真慢,仿佛往嗓子眼里吞棉花团似的费劲,我不断想像着接判决后,一旦无罪释放或者判缓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往家跑,该给家里怎样一个惊喜呢?接连几天,一直陶醉得一相情愿。

中间有一天,出了点小插曲,奸幼那个“花什么”先下了判决,死缓二。

奸幼的很欢,受了病似的一个劲叨咕:“我还以为得枪毙呢……死不了了,死不了啦。”

那天晚上我半夜做噩梦给吓醒了,在板底下睁眼愣神,突然听到值班的坐我脑袋前面小声嘀咕,是刁抢劫和奸幼的。

隐隐约约听奸幼的说:“我不想干了,也没死刑,一闹腾,弄不好就没命了。”

“操你妈的你猪头啊,死缓跟枪毙有啥区别,还不如枪毙呢。”刁抢劫道。

“小点声,小点声。”奸幼的说,好像很担心。

刁抢劫威胁道:“告诉你吧,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现在想打退堂鼓啊,晚啦。”

“我也不掺乎了,到时候就装睡觉还不行?”

“你再想想吧,回头跟豹崽说去。”

奸幼的哀求道:“刁哥,我这不是先让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要我说,就一块干。”

“心里没根呀……好死不如赖活着。要判了死刑,我保准……”

“行了,回头再说吧,该换班了。”刁抢劫说着,起身到前面捅板下的脑袋:“换班啦,换班啦嗨。”

那边嘟嘟囔囔起来两个,奸幼和抢劫的都迫不及待地钻进铺底,我合上了眼,做假寐状,一边琢磨来琢磨去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老对劲的,后来迷迷糊糊又着了。

8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号筒里喊了声“施展”,我立刻蹦了起来:“下判决啦!”

我心里蓬蓬跳着,竖起耳朵听,一直都没听到趟链儿的声音,我回头说:“没挂,无期了。”

“你就等放吧。”常博笑着说。

“麦麦!”来开门的是胡管。

“接判决。”胡管话一出口,我心就凉了,一般无罪或判缓刑的,都直接到号里来放人,直接就从外面办手续开路了,看来我可能要没戏。

出门就看见隔离栅边上的小桌子前,坐了俩爷们,面熟,想起来是那天的两个审判员。我跟在胡老头扭搭扭搭的屁股后面,来到法官面前。

确定了身份后,一个法官把判决递给我:“三年啊。”

“哦。”我有些麻木地接过来,觉得怎么他妈那麽沉重,期望太高真不是好事。

“上诉吗?”

“上。”我顺嘴就说,不穷凶极恶也得理直气壮。

另一个法官一边递给我一张纸一边说:“你这三年,按第二款判的,3到10那款,三年已经是最低的,上诉只能往无罪上打。在这里签个字吧。”一看,那是一个接收判决意见书,我拿起笔,让笔尖停顿在“是否要求上诉”的问号后面,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施展无期是吧……他上诉么?”

“不上诉。”

“不上了,我也不上诉了。”想到和施展有约在先,我果断地签署了意见。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有点半梦半醒的意境。

(6)癞蛤蟆上脚面

舒和听说我给判了3个,有点意外,我说放心吧,信照样给你带出去,他说倒不是那意思,我是觉得你编的那个还钱的借口很硬的,按律当判无罪啊。这事弄得多少有点恶心人了。

金鱼眼满足地说:“我一直就觉得这事没根吧?共产党是谁呀,不会错抓一个好人,也不会放掉一个坏人。”

常博说:“真不上诉了?弄好了有一拼呢。”

我无奈地笑道:“拼什么拼,再把我哥们儿的‘合同诈骗’给拼成‘非法集资’就惨了,拿他一条命,赌我3年刑期?不玩那个惊险啦。”

侯爷看着我的判决书说:“那个施展最后也不是按合同诈骗判的呀?又改一般诈骗啦。”

我一看,可不是么。

“看来法律这玩意,似猫似虎,从刑警队到检察院,再到法院,这一本经让仨和尚给念出仨味儿来。这么着呀,更不能逗楞着玩了,上诉这事,要不的,要不的。”最后两句,我改成了湘调儿的,一边摆着手。

我抖着判决说:“这上面根本没提我跟律师的辩护,没掸还钱那茬。”

“人家经风见浪多啦,你红口白牙一翻供,就信了你?那我们全出去了。”金鱼眼还是坚决维护公检法的光辉形像,舒和在不屑地拿鼻孔喷出口气来。

我对舒和笑道:“看来法官也不全昏,我对中国这法律还真有点信心了。”

侯爷先在我脑袋后面接了一句:“他们就跟老百姓清楚。”

舒和说:“绝对是你们家钱没到位,不然这摸棱两可的案子,100个放了。”

“不想那麽多了,反正按事实摆,按法律抠,我也值这个数,我认罪伏法,虚心改造还不行吗?”

金鱼眼跟我装老大哥:“哎——麦麦你这么想就对啦,反正已经判了,脑子转不过个儿来也是判了,左右抹不去了,还给自己找腻歪干嘛……你看我天天多乐观,将来不就一无期么,不就牢底坐穿嘛。”金鱼眼上个礼拜开的庭,我们也没人细问他,但都知道他有一个检举立功的情节,估计能给点照顾。

正聊着,听号筒里有动静,大家都息了声。听对面门响,大概又来新人了,金鱼眼直起身,从铺上趴过去,扒着探视孔往外偷窥,怏怏地又缩回头来:“没看见,进去了。”

“除了杨誉赢,咱屋有好长时间没进人了。”小不点说。

“还他妈嫌屋里不挤是吗?”金鱼眼卷了他一句。

“没新人没乐子呀。”小不点惆怅地说。

“操,想找乐子是吗?你要不怕,我动员大伙从你身上找,一天不找出500多‘乐子’来,将来你那刑期给我加上!”金鱼眼说完,小不点一个劲告饶。

恍惚听见有谁喊“6号、6号”,金鱼眼一摆手:“静静。”然后就听见对面压着嗓门喊:“6号?”

“谁呀?二子是吧?我金国光,嘛事?”金鱼眼把嘴凑探视孔轻声问。

“就找你啊,认识一叫侯七的吗?”

从身后,感觉金鱼眼愣了一下。

“……认识啊,咋啦?”金鱼眼的声音犹豫并且谨慎。

对面立刻传来一声暴叫:“金国光我操你家活祖宗!你是你亲爹揍出来的嘛!我操你那婊子妈的!!”

几乎同时,胡管在号筒里就骂开了:“刚他妈调过来就闹杂是吗?你以为这还是丙字楼哪!”

金鱼眼脸色很难看,悄没声坐下来,叹口气。

豹崽问:“那谁呀?这么摇!”

金鱼眼说:“咳,原来我管片里的,一傻逼,神经病!甭理他。”

被胡管凶了一通,对面那个声音沈闷了一会,再次高亢顽强地复燃起来:“金国光——你在里面活着也叫别人操屁眼,你出去那天就叫车撞死!”

胡老头急了,一边往这头走一边喊:“丙字楼的电棒不灵是吧!把我惹起性来,我把你电成糊家雀儿!”

“闹什么闹!”胡老头走到跟前了。

“对门那姓金的傻逼,为了活命把我们哥几个给点进来啦,打我上市局那天就憋劲找他呢!操他血妈的!!”

我们都看金鱼眼,金鱼眼的脑袋成了劣质显示器,大驴脸一忽刷一下屏,一忽一颜色,那个不自在又窝心的感觉就甭提啦。

胡管还在对面吓唬侯七,直到很长时间听不见侯七搭言。老头又转这面来,对金鱼眼道:“甭跟他接茬啊,你做的对,谁不争取立功减刑呀?他是恶有恶报!”

金鱼眼应承着:“谢谢胡大爷谢谢胡大爷,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怎么咱也是警察出身不是,这点觉悟能没有?”

“哼!”金鱼眼的“胡大爷”鄙夷地哼了一声,走了。

没过半个小时,就给侯七又换了个号儿,调到靠值班岗那头去了。

丰富小心翼翼地安慰金鱼眼:“金哥你别跟那傻逼生气啦,整个一牲口蛋子。”

“关了,以后谁也别提这茬啦?真他妈癞蛤蟆上脚面,不疼不痒它恶心人。”金鱼眼气哼哼地说。

(7)辛酸的温暖

庞管来号里打了照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说:“不上诉的话,等法院的裁定下来,你们就可以下队了,顶多十来天吧……要不要在这里接见?”

我赶紧说:“要啊,我正想找您申请呢。”

庞管笑道:“没那麽麻烦,还申请什么,咱按规定办,案子一结,就能接见了……你把你家里电话写给我。”

我赶紧跟金鱼眼要纸笔,写了个号码。

庞管拿走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就回来通知我:“4号,4号接见啊,前面都排满了,餐厅放不下。你老婆接的电话。”

我激动地冲庞管的背影致谢。

好啊,再有三天,就能见到家人了,掐指一算,已经进来10个半月啦。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终于熬了过来,我的家人,是怎样把那一分一秒捱过来的?还有我的小女儿,我在囚牢里时,才降生到世上的小女儿,也可以和爸爸见面啦。

舒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可以见到你的女儿了。”

“是啊。”我幸福地笑着,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忧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金钟问:“你闺女多大啦?”

“我进来整一个月生的,快十个月了。”我说着,就想啊:十个月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走啊,会不会叫爸爸?

“麦麦,头一回见面,给你闺女带点好玩的吧,瓜子不饱是人心。”刘金钟从兜里掏出一把锡纸叠的戒指,从里面挑了一个金色的,向我递过来:“金疙子,还镶钻的呢。”

我接到手里一看,戒指面上真的有一粒用银纸撮的小钻石,那样巧妙地嵌在戒面上,有玲珑的感觉,想不到粗糙的刘金钟这样手巧,我不由想起拿番茄削玫瑰花的大臭来,很久没有人提这个名字了。

看过,我笑着把戒指还给他:“这是你上路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乐乐在一边叫道:“你那死人玩意被给人家小孩啊?多他妈晦气啊!”

刘金钟本来硬要塞给我,说他就是喜欢小孩,我能见孩子了他替我高兴,才想意思意思,听乐乐一说,脸色一阴,就变了口气说:“是啊,是啊,给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赶紧一把抓回那个小工艺品,笑道:“我是担心你后悔。”

刘金钟脸上笑起红润来,搓着手道:“怎么会?”

金鱼眼阴阳怪气地说:“刘金钟你那手上有没有疥啊,别传上人家孩子。”

刘金钟认真地说:“今天刚洗了手,还没挠疥呢。”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装进裤兜里,一边说:“老刘,谢谢啦,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客气啥,一个够不够?我有很多的,还可以再叠。”

我忙说够了够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自觉的感动,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感觉陌生很久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生活在囚徒的梦幻里,在14平米拥挤压抑的小号房里,想像着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亲情,正慢慢地席卷而来,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和女儿一起游戏?

我常常穿过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远的天空里,想像女儿灿烂如莲的笑靥就开放在那里,正向我飘来,如美丽的天使。“我的女儿是天使哦。”我这样想着,就对舒和和常博说了出来。

“是啊,我们的女儿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宠爱。”舒和沈吟着,眼睛也随我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又触动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们突然都成了诗人,仿佛忘却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记了周围那些垃圾,也暂时不能容忍别人把自己等同于垃圾了。

“这鸡巴天老这么热了,也不来点雨?”

小不点举个塑胶杯,过来给死不了加水,我怅然地把目光收回来,仰头靠在墙上,希望时间快一些流逝。

接见的头天晚上,毫无睡意,在地铺上展转难眠。后半夜听到谁在水泥池子上磨东西的声音,很讨厌。

转天很早就爬起来,好好洗了把脸,挑了套干净的衣服穿好,专门选了一件长裤,为了方便在身上藏几个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来了,跪伏在铺上祈祷。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铃才暴躁地响起来,大家扑腾着,咒骂着,伸着经典的懒腰,纷纷起了床。

“闹心吧,起那麽早?”金鱼眼说我。

我说可不?

“剪剪胡子吧,别让老婆看了伤心。”金鱼眼这话倒说得诚恳。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还真没在意,胡子已经老长了,又是连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里不觉别扭。

“怎么弄啊,又没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们平常剪胡须,都用剃头的推子 ,一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胡子少的,就自己拔,连解腻歪消磨时间,有几位师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太监似的。

金鱼眼说:“你甭管了,等庞管上班,我给你要推子。”

“行吗?”除了死刑犯走链儿前,可以随时破例把推子进号儿,其他时候还真困难。

“操,这点面子他再不给我?也就是你麦麦,撂别人我还不舍那个脸呢。”

我连说谢谢,没有虚夸的意思。金鱼眼能够这样说,也让我感到意外,并有些感动了,可能平时我给他的印像真的还不错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们在背后怎样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里把他看成什么,他会怎样?

8点以后,庞管真的没有拂金鱼眼的面子,拿了推子来,在门口看着小不点给我修理好贼生乱长的胡子,当场把推子拿走了。临走告诉我:“别闹心啊,10点才让进人呢。”

“还有不到俩小时,你塌实等着吧。”金鱼眼说。

刘金钟在那里突然哑着嗓子小声唱起来:“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带着常回家看看……”跑调跑到太平洋去了。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准备了一桌好饭……”小不点一边洗着手,一边在池子边上跟着哼哼起来。

金鱼眼厌烦地闹道:“瞎鸡巴咧咧什么,烦不烦?回家回家,回你姥姥家!”

丰富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起来,当机让豹崽给喊“关”了。我看刘金钟还在那里有节奏地晃荡着脑袋,估计还在心里默唱着。

沉默了十几秒钟,侯爷坐在墙边,突然亮了一嗓子:“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几个人嘎嘎笑起来。

金鱼眼斜楞侯爷一眼,没吱声。

穿好黄坎肩,这次没有选号码,只找了件比较干净的。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几个人的信塞进裤裆,小腿上还绑了两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担心给搜出来取消接见,那样家里会怎么想?

金鱼眼安慰我说:“一般不搜身,看人,庞管估计不会搜你,顶多好歹摸摸,没事,以前那麽多人都没出过事儿。”

豹崽笑着说:“你别黑嘴了,本来没事,别再给念叨出事来。”

其实我倒不担心别的,其他人的信我都看了,不过报平安和叙亲情一类,只有金鱼眼的信是封好的,不知写些什么,弄得我心里没根,他就是审查官,他自己审查自己。“监督机制太不健全啦”,我暗自感慨。

终于听到外面叫我的名字,值班管教过来开了门,我抄起早准备好的大塑胶盆,冲了出去,豹崽在后面笑道:“哥们儿稳当住啦。”

一眼看到施展已经站在栅栏门边,正拿一空盆,冲我这边乐呢。不赖,俩人凑一天了。旁边还有一个,也拿着盆,看来也是去接见的。

到跟前,施展笑道:“我听庞管念叨了,说你也是今天。”接了判决,犯人见面说话也随便多了,看守所的管教不怎么过问,马上就不归他们管了,一般也不讨厌,横鼻子立目的,充那个独头蒜干嘛?

“齐了吧,走吧。”庞管亲自带队,根本没提搜身的事儿。

往楼下走着,施展给我介绍旁边那个犯人:“四哥,跟我一号儿,也是无期,将来我们得一块留一监。”

“四哥”说:“常听施展念叨你,够意思啊,难得。”

“都是哥们儿,能有别的话嘛。”我也给自己拔高。

庞管回头笑道:“我看你们这些知识份子比那些流氓还流氓,现在流氓都不讲义气了,不是原来的江湖啦。”

我们都奉承地跟着笑。

施展问:“庞管,一会能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一块吗?”

“行,只要餐厅倒腾得开,得看人家安排,我也就给你们搭个话。”

出了楼口,阳光一晃,我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用了两秒钟适应一下。

沿着楼边的铁网子走,接见室的餐厅直对着辰字楼的楼口。不到30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莫名地激动。

在接见室门口登记完毕,按管教吩咐,把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划掉,算是报了到。

“进去吧。”值勤的管教说。

跨前两步,一转身,就进了大餐厅,其实就是一大食堂,摆了不少简易的大方桌和条凳。里面乱哄哄的,犯人的家属都已经在坐,我一进去,就拿眼乱扫,还是我的家人先看到我,他们一定一直盯着这个唯一的出入口。

我弟弟和我老婆离坐迎了过来,我老婆怀里抱着个孩子,当然是我女儿啦。

我和弟弟拥抱了一下,他就哭了,我老婆也眼圈红红的,女儿在那里四处张望着,根本没掸我。我上去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感觉暖暖的,心里被一只小手轻轻搔痒了一下。

“像你吧。”琳婧说。我说能不像嘛。

施展的家人也拥上来,还来了几个朋友。

庞管赶紧招呼我们:“麦麦你们快点都坐下,这不乱套了吗?”

“挨边的三张桌子,你们拼一块吧。你们这一共多少人啊?”看来这位是接见室管事的。

“……22个,连他们俩一共15个。”数了数,有人报数。

“6个人一桌的标准啊,你们这是三桌的人数,1200块钱,谁去先把帐记了?”管事的说。

“不贵不贵,以前想花这钱还花不出去呢。”施展的妹夫边说边去付账,我父亲紧着也跟了过去,父亲的背更驮了,走路都有些要往前冲的样子。

乱了一会,我们都坐下来,凳子很硬,我的屁股有些疼,顺手脱了坎肩垫上,刚坐下,一个巡查的警察就告诉我赶紧穿上:“回头分不出谁是犯人谁是家属啦。”

“看脑袋不就是准儿嘛。”施展答道。他妈妈赶紧拉了一下他胳膊,嫌他跟警察叔叔耍贫嘴,老太太胆小,让他惹的祸给吓出后遗症来了。

我老婆和我妈都关心了一通我的屁股,很心疼,我说:“其实没事,我就是跟他们找辙呢,这帮警察对我们挺好的,在里面什么罪也受不着。”

我妈眼泪汪汪地说:“就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从小没吃过苦。”

我笑道:“别听外面瞎传,里面好着呢。”

我妈给弄笑了:“再好也没有家好呀,你还爱上这儿了?”

虽然桌子凑一堆了,也就显一声势浩大,其实两家人,还是个聊个的,我问我弟弟怎么没带他的孩子来,他说:“小家伙不知道你干啥去了,我们都骗他说你出国留学了,回来给他买好多好东西,他天天念叨你,问我们:大大怎么还不回来,外国的好东西什么样啊?”

我笑起来,有些辛酸,突然想起刘金钟的戒指,赶紧掏出来,逗我的女儿:“彤彤?彤彤?”

琳婧意外地说:“挺好看啊,你叠的?”

我告诉她这戒指的由来后,我妈妈立刻一把给抢过去,远远扔了:“拿这么丧气的东西哄孩子!”

女儿嘴一歪,哭了起来,琳婧和我妈赶紧哄她,我妈一边嘟囔:“早说不能带小孩子进这种地方,阴森森的,都不听我的。”

琳婧委屈地说:“不是想让麦麦看看嘛。”

说着,菜上来了。送菜的都穿着黄坎肩,是留在所里服刑的“小刑期”和“关系户”。

施展招呼大家吃着聊,一边说:“好歹吃点就成,回头还得给号里的弟兄们带回点去。”

施展妈说:“谁吃的下,直接打包算了,给他们带回去,犯法的孩子可恨,也真是可怜啊。”

施展笑道:“妈,还孩子呢,我们号关一老头,都七十八了,比您岁数还大。”

他老妈立刻骂他:“你个没良心的,还有心道岔跟我开玩笑呢,当初一家多操心?你个小兔崽子,把我弄进医院躺了半个多越,差点缓不上来这口气。”说着,就有些哽咽,施展赶紧安慰她。

施展的妹夫说:“可不是嘛,当初都以为大哥得判死刑,这下好了,活着就是盼头。”

施展小心地说:“妈,咱家为我这事没少糟蹋钱吧,我也没给家里留什么……”

“破!谁要你那个脏钱,花着都堵心,老施家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施老太太气愤起来。

施展父亲介面道:“就是请俩律师花了不到两万,平时挑费也不少,给当官的咱没送嘛,也送不起,当初我跟你妈也想开了,犯了这个法,有命活着没命死吧,值当没生你这个儿……咱不说那个,谁愿意赶上这种事?就是连累人家麦麦进来,有些不值当的。”

施展叹口气,沉默了。

我妈倒爽快起来,安慰施家二老:“嗨,孩子犯了这个事,就让他蹲几年长长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儿,麦麦肯帮施展,也是他们的情分,犯法单说犯法的。”

我说对,你们就值当我们当兵去了。

琳婧打趣我说:“还得给你们戴大红花是吧。”大家一笑,气氛又轻松下来。

我开始逗女儿,琳婧炫耀地说:“你看,已经长牙了。”我把女儿抱过来,女儿的俏俏的脸,女儿看我时迷惘的眼,还有可以整个握在我掌心里的嫩嫩的小手,女儿的小手,柔软的,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我的小手,不断搔痒着我的心。

她跟我很生分,已经会叫人,琳婧说连“爸爸”都会叫了,就是没地方实习去,哄了半天,女儿就是不放弃原则,只好奇地看着我的秃头笑,什么也不喊我。我又想起被妈妈扔掉的那个戒指,有些可惜。

整个过程,父亲没什么话,我一直是他的骄傲,直到我走进C县看守所那天。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的感情,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话。

爸爸只告诉我,刚才和门口的一个老警察聊了几句,他说像我这样的,到劳改队也不会让干活,报简历的时候就写自己是教师,劳改队里都有学校,弄好了可以分到教育科,很轻松,减刑还快。我说那我就写我以前是老师吧,早就背叛教育事业的事就不暴露了。

那一天似乎聊了很多,大家抢着说话,围绕着我们两个,题目也起得飞乱, 两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好像很快就到头儿了,拦也拦不住。

值勤的一声吆喝,大家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我拥了琳婧和女儿一下,琳婧的眼睛立刻红了,我转过身,看到施展的老婆正在哭。

那边的一桌,好像来的都是朋友,正在告别:“哥们儿,在里边好好混,别沈啦!”

“哥几个,在外边也多几个心眼,别跟我似的这么傻逼,弄不弄就折进来。”

“保重吧。”

“大家保重,想着照顾我老娘。”

家属们都被安排坐下去,我们俩端着菜盆,夹在七八个“黄坎肩”里面,向外走去,到门口,都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见亲人们都眼巴巴望着呢。喊一声:“保重啊”。一步跨出门去,眼睛早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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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方面仰仗人家二哥不讨厌,看着就是一本分农民,还长了个红彤彤的好汉仗义脸,一般流氓,不给他面子都不好意思了。关键还是武二哥的案子敞亮,杀奸夫啊,明摆着比焦美云那个强奸案上档次。庄峰简单扼要地评论说:“这样的哥们儿,我高看一眼!”

  • 第二单元 市局看守所

    第一章:资格验证
    (1)初入虎穴

    警车停下来。市局到了,程刚下车去办手续。

    我偏头看一眼外面,灰色的围墙少说有五米高吧,看着很厚实,心里先压抑起来。这里和当年游平被关押的监狱共用一面大墙,听说那所监狱已经搬迁到郊外了,现在只盛夏一个空壳子,将来不知道要改成什么,希望能彻底地毁灭掉,建个花园什么的。

  • (3)舒和

    舒和是值得先单独写一写的人。

    舒和的确是研究生的学历,经济学硕士,捕前在一家著名的德国公司做总裁助理,有26万的傲人年薪,还要去诈骗,真是的。

    我进去的时候,舒和已经在市局关押了近半年,涉嫌金融票据诈骗,580万的数额。舒和说如果“撞”不出去,应该是死刑。其实丰哥说他根本死不了,那小子骗的钱都追回来了不算,股票账户上还赚了一万多呢,这种情况,也就判个无期。而这个结果更是舒和不能面对的。

  • 第二章 素质教育

    (1)死亡游戏

    呆了一些天,跟里面的人就有些熟络起来,发现自己对这里还是有误解的,首先这“辰字楼”早已不是专押死刑犯的楼号,现在的犯人,像大客车一样,是客货混装的。而且,关于死亡的话题,也并不像我估计的那样是个禁忌,那几个注定要被枪毙的犯人,也并不反对偶尔谈论“死”字。

  • (3)金鱼眼

    金鱼眼把一个跟他小跑的流氓给撂了,多起抢劫伤害案,时间地点人物事,一个要素也不少,让公安机关办了个漂亮的铁案,估计那小子的命是保不住了,金鱼眼好啦,据说这小子原来弄不好得给毙了,这一立功,又赶上政府正积极兑现承诺的大好形势,顶多也就判个死缓无期的,一条狗命算是捡回来了。
  • 】(5)大臭

    东哥走后,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议论了,后来提起,只说那次走链的声势真是浩大,说给后来的人听,说的时候表情都很满足,似乎炫耀着:我见过那样浩大的声势哦。

    有时我们也拿大臭开玩笑,说你肯定是死刑了,走的时候不喊两句口号么?

    大臭说我喊什么呢?没想过。

    舒和说:“你就喊: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厨子!特感人,赶明儿我上刑场的时候,就唱祝你生日快乐。”

  • (7)黑洞

    香香调走了,前铺的几个,尤其是金鱼眼,还不断隔墙骚扰他,那边也积极反馈过来修理谍报的具体消息,不过,估计这两天他也该转到他户口所在地的分局了。晚上提起来,丰子杰感慨地说:“看着人家出了门就回家,我呢,出了这个门,就得进那个门,唉,大家以后好好盯自己的案子吧,往好处打,我是没戏了,再好也就无期了。”

  • 那家伙把铺盖在号筒里放下,脸正对着我们号门蹲下,劳动号的胖子和一个瘦老头跟往常一样,被值班的穆管招呼出来,一件件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钻,蹲在那还不安分地乱翻眼珠子呢,丰子杰冲外“嘿”了一声:“嘛案?”
  • 第三章:换汤熬药

    (1)换届前夕

    6月25号,庞管就来通知丰子杰说:“明早上穿利落点啊,六二六了,公判。”

    丰子杰这两天正等判决等得上火呢,公判的可能性也早考虑到了,这是搞运动留下的后遗症,赶上什么日子了,就整什么事儿。丰子杰当时跟庞管笑道:“行啊,临走配合一下政府,也算给禁毒宣传做点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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