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的八月,父亲去世三十年了,他去世的时候二十七岁,我五岁。
三十年中,母亲一直跟我和哥哥一起生活,我们是没有男主人的三口之家。父亲的缺席好像是件很平常的事,他离世时我们还很小,记忆很浅,而母亲很少提起父亲,在任何传统的祭奠亲人的节日,我们也从来没有去给父亲上过坟。只是在我外出上大学后,父亲这个形象,突然出现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常常想像着近二十年的时间,父亲就一个人躺在老家的荒塚里,春去秋来,人来人往,故乡人可能早就忘了这个老墓里躺着的当年的年轻人……这样的想像,让我常常在夜里哭起来。直到读研究生那年的清明,我从实习的电视台赶回老家给父亲上坟,母亲去车站接我,黑暗中看我穿着的白裤子,掉下泪来。
从那以后,母亲才渐渐更多地提起父亲,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除夕那天下午一家人一起包饺子,母亲常常一边包,一边故作不经意地提起父亲生前的事,有时是笑着,带着对他一些行为的不解的嘲讽,其实是在砸么父亲的有趣。有时,说起谁家的丈夫不好,母亲也会提起父亲,说在同样的事上,父亲的行为举动才是大丈夫的德行。母亲也不再忌讳我提议去给父亲上坟,尤其是每年的清明,我从北京赶回老家去,陪母亲上街去买纸买香,像是平常的赶集。回来的路上,母亲总是很高兴,说今天的香烧得真旺,说明你爸爸很开心啊。
母亲比父亲大三岁,两个人有不同的性格。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干活儿很卖力,种的庄稼都要比别人的长得高,性格火辣,脾气很大。父亲是个文艺青年,喜欢电影、文学和文艺,家里没有吃的了也要省钱买茶壶茶碗,一月的工资三十多还要订《大众电影》和各种文学期刊。他俩经常吵架,一吵架母亲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有时孩子也被父亲偷回来,当作人质,好让妈妈快点回家。两个人吵架的原因通常是,母亲嫌父亲 心眼儿少,经常被弟弟家算计了还不自知,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或者是父亲其他的那些让母亲不解的行为。他们意见不统一了就吵,但是从来没动过手。那时的父母都还不到三十岁。
后来,父亲突然去世了,他去世的原因也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无尽的好奇。母亲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需要她一夜间坚强起来,她要从田间走向工作,从乡下 走到城里,还要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从那以后,母亲很少提起父亲,直到我们长 大成人,可以明白生死可以控制自己的喜悦和悲伤的时候,母亲才开始常常在儿女面 前提起他,这时距离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可是,父亲,一直在母亲的心里。二十多年里,每个团聚的或者是祭奠的节日,母亲应该是怎样的度过?母亲爱父亲。近些年,母亲常常提起父亲并且夸耀他。谁家的老公小气,母亲就讲父亲生前有多大方。当年父亲买一桶油能给母亲的娘家倒下半桶, 父亲还趁出差的机会经常给母亲买皮鞋和大衣等乡下根本穿不着的东西,他说,咱不穿就放着,也算是有啊。母亲最常说的就是,当年计划生育运动很紧张,父母中必须出一个人去结扎。父亲一定要自己去,说是母亲的小身板儿挨不起那一刀,结果父亲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每每讲到这件事,母亲就加重语气地慷慨陈词:谁家的男人有这样的担当呢?人家怕俺疼,自己去挨那一刀!
母亲带领我们忘了父亲,是一种故作的坚强,对自己的保护,对他人的保护。她不想让自己的父母看到自己的眼泪,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她装作忘记了一切,并带领我们忘记了一切。于是,母亲的父母和姐妹从未见过她的眼泪,我们也欢欢乐乐地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父亲去世时,母亲只有三十岁。很多人,包括我的爷爷和父亲的兄弟都觉得母亲一定会再嫁。但是母亲没有,一直独身到今天,年过花甲。母亲说,选择不再嫁,是担心别人对我们兄妹不好,但是,在她的心里,又何尝不心疼那个莽撞的失了性命的年轻的丈夫,何尝不一直为他留着永远的位置?
人说,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而我的父母的爱情,将会一直持续到他们彼此都失了性命,告别这人间的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