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讀初中的時候,正值中共展開「批林批孔運動」的年代。中共發了一個批判林彪和孔子的文件,裡面有孔子的語錄。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孔子的學說,一讀,完全被孔子的話語傾倒了,覺得孔子的話句句說到心裡去。當時我就在日記本寫下心得:「孔子不是聖人,我也應稱他為聖人。二千多年前他就能說出那樣的話。」如今邁入耳順之年,但對當年的幼稚仍會發出會心的一笑。孔子的學說,是非常人性的。他的說教,不是命令式的教條,而是充滿人情味的話語。可以說,孔子是一個人類學大師,他對人類的心理學研究很有造詣,對人性的弱點研究很透徹。他的學說,以禮而立,以「知人」來展開,以「知天命」而終結。
孔子對其學說,是有一套周全安排的:他先以禮為立志做人,這樣他在人生的道路上為人做事就不會有偏差,就是說,在他「知人」以後,還可以往正確的方向前進。一個人,在他知道有好人有壞人,有君子有小人,有士人有鄉黨,有惡有善等等之後,就是說,一個人對人類社會及人性有深刻的了解以後,他會不會走上小人、壞人、惡人的道路?孔子是用禮來匡正人的行為的。有禮而立,他就會慎言慎行,不敢逾越禮的規範,這樣,他就會往做好人、善人的方向前進。而且只有你按照禮這個正確的方向前進,才能抵達「知天命」的最高人生境界。而人到了這個「知天命」階段,才知道天的可敬可畏,天道疏而不漏,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知天命是人生最完美、最具理想的境界。當你抵達「知天命」的境界時,你會感嘆一聲:原來人生就是如此,天命不可違!人生至此,就可「隨心所欲,不逾矩」了,他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界。儒者是達到知天命的境界時,才產生對天的敬畏的。也可以說,儒是以知人作為入世,以禮(孟子以義)作為中介橋梁,以知天命作為終極來完成其人生目標的。
大凡道德的執行,都是要與宗教結合在一起的。你做了那些不好的事,那些違反道德的事,神就會懲罰你,讓你入地獄,不得好死,報應等等。而儒教沒有神,靠那個禮來約束,未免太過於柔軟了點。就是說,禮的震懾作用,是比不上宗教的有格神的。他表面做得很符合禮節,但暗地裡既一肚壞水,也不怕半夜鬼敲門。這個禮,靠什麼來維持呢?誠,就是孔孟特別強調的「誠」。對人對物都要以誠相待,誠也是通往知天命的道路。子思和孟子也強調以誠作為修身的重要組成部分。但誠不誠也是你自己的事,還是沒有多大的約束力,假如你不誠怎麼辦呢?孔子教你的方法還是靠你自己,他說「行己有恥」1用俗語說的,就是你做什麼事,要對得起天地良心。說假話,做壞事,會感到臉紅心跳,內心不安。自己做什麼事,要有一個羞恥之心才成。
從孔孟之道我們看到,一切都要靠自我修為,外界的力量是很難幫助你的。所以一旦這個人無恥、無誠,他什麼事都敢為、敢做。特別是那些偽君子、士大夫們(知識分子),做起壞事來更心狠手辣。因為他們「知人」,知道人性的弱點,而且手中又有權柄,做起壞事來還振振有詞,將道德玩於股掌之上。
由此我們就看到儒學的一個弱點:當一個人他「知人」,對人性非常了解,但還沒有知天命,不把天命放在眼裡,天不怕地不怕,他不選擇做君子,而情願做壞人、惡人。他視禮為敝屣,根本就不把禮當作一回事,就是說他不道德。你拿什麼阻止他或說懲罰他呢?孔孟說的就是要有誠心和有羞恥之心。這比起有神的宗教道德來說,其威懾力實在是過於柔弱。如基督教說人一生下來就有罪,做壞事不得進天堂等,其直指人心,從小就對你有一個威懾的作用。
有人也許會說,儒教不也有一個天道嗎?天命不可違,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人要敬天畏天,這個天命也有同等宗教神的威懾心理作用。這話說得不錯,問題是儒家的天命是在「知人」後才能體悟的。以孔子那樣很聰明、很有智慧的人,到了五十歲才知天命,那些芸芸眾生有多少人能知天命?在我們講知天命一章時有說過,天道是在人無思、無為、無欲、寂然不動的情況下感而遂通的,連孔子都罕言天命,那些普羅大眾,又有多少人能得天道呢?故說孔孟之道從知人到知天命,與普羅大眾是脫節的,只有極少數人能在知人的路上走入順應天命的極高明之中。如此我們就看到儒知人的兩面雙刃劍:「知人則哲,能官人。」2(《虞書.皋陶謨》)你知道人性的優、弱點,對人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又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加上你手中又有權力,你能「官人」(掌控人的能力)就大大加強了。就是說,如果你有德性,你管理人民有條有理,人民能得到實惠,安居樂業;如果你沒有德性,人民就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個「知人」太厲害了,他掌控著一切人性。他如何發揮,就成為「兩面刃劍」:好的很好,壞起來更壞。中國歷史上所謂的「明君」與「暴君」不斷交替上演,就是他們太「知人」了。(待續)@
1《論語》,藍天出版社,2006年8月第一版,257頁。
2《尚書.今古文全璧》岳麓書社出版,2006年3月第一版,0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