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民国七年,日本大正七年,今年刚好九十加二岁。
我个人的生活史是这样的:当我还是个在吃奶的五个月婴儿,便由清水武鹿庄被抱往当年的台中州大甲郡清水街十七番地 ──现在,近三山国王庙的地方,当时就叫清水大街路。(清水位于台中市的西海岸)
距离现在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
我没有机会读书。以前的人说:“从会吃饭开始,就会做事了,那是做人的本领。”我想:武鹿庄的廖家,我的生父廖九,生母陈缎,如果不是生养一大堆孩子,也不会将我抱出去给人领养吧!
我一直有烫头发,当为我烫发的师傅阿美,以及在菜市场内收店租的媳妇叫起来,说:“阿姆!您的毛脚鬓角长得比一般人都低啊!”有人说:苦毛鬓毛长得又细又密,注定业命。
业障多,这点我承认。
从五个月被抱来喝养母苏杨氏妲的奶水开始,注定长大要和她的儿子送作堆,替吴家生儿育女总共九人,一辈子死心塌地效忠吴家……一切一切,就是从饮那一口生命之泉开始。
如今,我有六男一女。除了大儿子长江,因从事轮船、大楼配电设备,远在高雄之外;其余五男一女分士、农、工、商,都在清水镇内,环绕膝下。我像一棵枝叶茂密的生命树,繁衍六十五个子孙。
虽不像演歌仔戏那样南征北战,但年轻时赤着脚板,不是上山捡柴枝、虫窝、石头卖钱,就是卖香、卖湿米粉,还有卖饼糕仔,边走边跑,劳碌奔波,直到现在还有人问我:“偷啊!你也知道要歇着喘气了吧!”
那几年一个小中风,我赶快跪求观音妈。我梦见观音妈,一身白袍,拖我起来,祂说:“赶快求福禄寿三字,你就不会死!”
我一心一意想要求好,就是医生要我每天吊单杠一万下,我都愿意。
如果不是又跌倒,我每天到南海岩观音妈扫地,清香炉,泡茶,读报纸给人听。从十三个人排排坐,到现在剩下四个。每一次失掉一个老朋友,我几乎睡不安稳。南海岩观音妈,我靠祂很近,初一十五,大家抽签,敲敲铁门,我为他们逼签解答。现在南海岩观音亭,换了座向,多少要人请示没有结果,最后由我禀明:“众弟子要为祢盖新厝,换座向,选一个吉时吉日,好把这桩大事完成。”一下子三个圣杯,大家欢喜,立刻牵我起来。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家里大小的顺序。
有一张照片,大约是我织草笠的年纪,十二、三岁。中间是阿爸、阿娘,两旁是黑猫姊,海水哥和我。
时间像一根竹竿,年少的时候,大家像一竿子衣服大件小件晾在一起。距离我五个月被抱来,隔一年,我两岁。已经又是一段遥远的岁月了。
家中阿公吴虎最大,他会做饼,还有做结婚用的“糖塔” 。我静静站在一旁,看白沙沙的糖泻入汤锅熬出香味来。阿公用汤瓢转来转去,等完全溶了、黏稠了,再放进两片木板对立。下面一个冷水锅等很久了,糖汁又坚固一些,用橡皮筋再将木板缩紧。硬了,白色糖霜出现了,板模从中抽出,雪白的糖塔,这回如宝塔耸立,纯净洁白,站着如银烛台一般。
阿公也做用糖丝抽成围绕的糖苍 、糖菓鸳鸯 ,还有包有红豆、绿豆馅的红龟粿 ,麻糬他也会做。那一球球大蕊粩花,结婚专用的喜饼一个就三斤重。有凹凹凸凸的刻花,还特意滚出花边,这手工饼可真厚重气派。
他在我八岁时死了。生前,他疼我,信赖我吧!曾经让我带三角钱到街上为他买鸦片烟膏,烧的时候很香。后来日本人统治台湾,才禁止抽鸦片。
如今“糖塔”的做法是将砂糖隔水加热溶化后,注入预做好的宝塔模型,冷却后再拆开,就做成了白苍苍的“糖塔”,约一台斤多。糖塔通常是用来迎娶媳妇用的。(待续)
注:
1.一九二○年之前,清水镇当地尚称“牛骂头街”,因此阿嬷出生时还不叫“清水街”。一九二○年大正九年,因境内鳌峰山麓下“埤仔口”有一灵泉,清澈可鉴,本地才因而改名为“清水”,故称“清水街”,属台中州大甲郡。
2.将砂糖溶化,趁热抽成长条,再切成块状,这种糖食就叫做“糖苍”。可直接食用,亦可用春卷皮将之包起食用。人们也会用糖苍供奉神明。
将热砂糖注入鸳鸯模型,冷却后拆开,就成了鸳鸯形状的糖果,约一台斤,用来迎娶媳妇,通常十二只装成一篮(箱)。
红龟粿是用发酵的面团制成,内包有红豆、绿豆等馅料。因椭圆形状有如龟壳,表面又刷有红色食用颜料,故称“红龟粿”。通常用来祭祀神明。@#
──节录自《清水阿嬷:戴着观音耳机的吴廖偷》/远景出版社
(点阅【清水阿嬷】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