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城講古」之五──「貓狗雨」的釣魚故事

作者:謝行昌

外在世界的紛擾乃內心不寧靜的寫照,苦難可能出現在人生的任何階段。(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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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英文有這麼個「貓狗雨」的諺語“It rains Cats and Dogs.”來形容雨量之猛。我在唸高中時就在英文課本裡讀到過這諺語,當時老師大概也是「霧煞煞」,沒有多加解釋,只是要求我們去強記以應付大學聯考而已。後來回家問我父親,他告訴我早年在英國留學時也聽過這諺語,當時詢問老師,只被告知這「貓狗雨」不是英文(其實英文裡有不少字是由外語直接轉來的),用這「貓狗雨」來形容「豪大雨」早已上千年,成為「理所當然」,很少有人會去追究其典故與出處。

現在的網路世代,我們都可以上網去解惑,至於怎麼會把貓和狗扯進到雨裡來,對我而言,最合理的解釋是,“Cats and Dogs”源自於一個希臘文的形容詞“Cata Doxa”,原意是「不可思議」,也就是“contrary to experience or believe”,輾轉經過千百年的演變,把Cata變成了英文的Cats,Doxa也變成了Dogs,主要就是想要形容「一場匪夷所思的豪大雨」而已。

我在台灣成長時期,見識過太多的「貓狗雨」,地處亞熱帶的台灣,每年必定要經驗好幾次的颱風,一旦有颱風「登陸」,那狂風暴雨就是典型的「貓狗雨」,對我而言一點兒都不稀奇。倒是在沙漠邊緣的德州北部住了近半個世紀,我極少見到「貓狗雨」現像。北德州乾旱,只要是下雨,無論大小,全都算是「甘霖」,十分受居民歡迎,也很少有會造成水災的豪雨。南德州休士頓一帶則不然,那兒也算是亞熱帶,和台灣一樣會有颱風侵襲的可能,今年(2016年)不就鬧過兩次嚴重的水災嗎。其實同樣是住在德州,我還有一點兒羨慕住在南德州的居民呢,因為他們家中所種的各種果樹或植物,只要是能在台灣生長的,好像都可以在南德州存活。

我的「釣伴」老劉

言歸正傳,讓我給你「講」個自己經歷過的「貓狗雨」故事,這故事發生在約四十年前的達拉斯,也是另一個與釣魚有關的故事。從「貓狗雨」扯到「釣魚」,你看我多會「扯」。

前些日子,我曾寫過一篇「額上墳起」的釣魚故事,那是我在達拉斯北郊的路意斯維爾湖(Lake Lewisville)的洩洪道釣魚時,一不小心來個「倒栽蔥」,滾摔下堤防的糗事,名之為「額上墳起」是因為當時我額頭正中摔了一個鴿蛋大小的腫包,讓我想起《聊齋誌異》裡「嶗山道士」中的那一段,書生自以為學得道家之「穿牆仙術」,埋頭衝牆,結果撞得「額上墳起」的故事。這「貓狗雨」的釣魚故事也很夠糗,差點就讓「老劉」與我在湖中沒頂啦!

這「老劉」又是誰?「老劉」是劉英毅,我們都是達拉斯郊區理查遜市的「老」居民,也是與我「痴性」相當的「釣魚痴」。我倆雖然職業相同,都是電子工程師,但電子業分類太廣,他專精「高頻微波通訊」,我則是搞「0與1的數位設計」,不但絲毫無關,我還常被他譏為搞「直流電」的。其實我倆交情是早年在台灣當兵時就建立了的,因為我倆在大學讀的都是電機系,雖然不同校,但是在岡山空軍通訊電子學校(空軍通校)受預備軍官養成教育時,他不但成了我的同班同學,我倆還是「鄰兵」,在宿舍的「大通舖」中,他甚至是我的「鄰舖」,後來下部隊時也與我一樣,擔任過空軍防砲部隊的少尉排長。日後兩人到了美國,竟然又同在大達拉斯區就業。

我與老劉雖然「同行而不同業」,但都酷愛釣魚,經常結伴攜家帶小地去湖邊垂釣,興緻特高時,還曾租個大廂形車,裝著兩家八口,浩浩蕩蕩地開赴德州濱海的基督聖體市(Corpus Christi)去海釣呢。

買了一條平底船

話說「釣魚成痴」的漁翁們,八成都想要自己擁有一條漁船,在湖心垂釣的「上鉤率」自然是會略高於蹲在湖畔「傻等」,說得莽撞一點,在湖畔垂釣像是「守株待兔」,魚兒上鉤的機率雖然比「傻兔撞樹」要高些,但每次看見滿載而歸的漁船時,我總是自認「守杆待魚」像是「幹傻事」,為了增加漁獲量,我下定決心要買一條船。

「日思夜想」了好些日子,就有那麼一天(大約是1978年),居然被我「心想事成」啦!經過好幾個月的辛苦研讀報紙廣告,終於讓我買到了一條不算太舊的十二呎長鋁質平底船(Jon Boat),配上一個手拉發動的三匹半馬力小馬達(與割草機馬力相當),總共才花了七十五元而已,不過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物價,你現在想要買一條同樣大小的舊平底船加個小馬達,沒有近千元大概是辦不到的。

普通家庭轎車當然無法裝載這平底船,我買船之前就「未雨綢繆」地花了一百元買了部1966年的順風牌(Plymouth)旅行車(當然也是七十年代的物價),車頂有行李架,把平底船翻轉後抬上去綑綁好,漁具、小馬達與油箱都丟進車後座打平後的寬大行李艙中,下水時把馬達(很輕便)掛上船尾鎖定,就可以放船去釣魚啦!一百元買的舊車當然只是部待修的破車,不過換個水幫浦(Water Pump)與四個輪子的煞車皮,總共只花了我約二十元的材料費就搞定了(拆下的舊零件可以拿到汽車零件店去換回押金),自己DIY嘛,人工是「免費」的,所以「只」花不到兩百元,我就成了驕傲的「有船階級」啦!

我當年釣魚成痴,雖然只增加了這麼一條簡陋的破漁船,還是可以用「如虎添翼」來形容,年輕時體力較強,自己一個人就可以連拖帶拉地把鋁質平底船架上車頂,家中兩小有岳母大人照顧,所以我們經常在週末假日時,架著平底船在湖中央釣魚。漁獲量不但比岸釣時要多一些,也常能釣到十幾吋長(約一磅多重),無細刺且滋味鮮美、又無魚腥味的Crappie(美洲盛產的一種淡水魚)。三匹半馬力的小馬達在操作上十分簡單,很省油,但缺點是速度慢,最高時速不過五、六節而已,與一般慢跑的速度差不多。買了平底船之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所以老劉也常常應邀與我作伴,兩人開著船出去釣魚。

就有那麼一個週末,我倆決定要去達拉斯東郊的人工湖──瑞哈伯湖(Lake Ray Hubbard)去展身手。瑞哈伯湖是1969年才興建完畢的達拉斯蓄水池之一,主導建立這新湖的人,是曾在達拉斯郡主管公園建設達三十年之久的瑞哈伯先生,他對美化這沙漠邊緣的達拉斯厥功甚偉,議會就通過把這新湖命名為瑞哈伯湖來紀念他的功勞。現在橫越湖上的那條三十號州際高速公路橋,是橋先建成之後,橋下才開始慢慢蓄水的,1970年代初期,湖水漸滿,終於有了現在的規模。

由於瑞哈伯湖是達拉斯郡的蓄水池,所以水質管控很嚴,湖中放養了不少喜歡在清澄水源中繁殖,如Bass與Crappie等滋味鮮美的魚種,是大達拉斯區釣客最喜愛的釣魚寶地之一。

那天清晨,老劉與我會合後,開著我那順風牌旅行車,直奔瑞哈伯湖濱的一處公園去放船,這平底船的好處是輕便,只要岸邊平坦就可以隨時拽它下水,不像較大型的船需要有放船的水泥斜坡(Boat Ramp)才行。平底船最容易被人注意到的缺點,是抵擋風浪的能力不佳,經常會被高速在旁通過的大型船隻所激起的浪,搖晃得險像環生。還有一個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體會的嚴重缺陷,這也是我寫這故事之主軸,您就耐心地看下去吧。

排山倒海的「貓狗雨」

當我倆駕車離開理察遜市時,頭頂上的天氣可以用「風和日麗」來形容,半小時不到就抵達了瑞哈伯湖西岸的一個臨湖公園,我們先將平底船卸下,把馬達在船尾鎖緊,釣具與魚餌等也都上了船,兩人迫不及待地把平底船推入湖中,我順利發動馬達後,就直往湖心駛去,我倆信心滿滿,大概還討論過今天晚餐桌上那倒楣的魚是該被「清蒸」還是「紅燒」呢。

但是過了近一小時,我們居然連個Bite都沒有,此時船的位置是在三十號州際高速公路橋的北邊,離橋墩大概約兩、三百公尺,我們正討論是否該將船移到橋南時,眼角突然瞥見西南方湧現黑壓壓的一堆烏雲,雲下水霧迷漫,顯然在達拉斯市區已落下不小的雨,而且這氣像系統(Weather system)好像是朝東北方向直撲我們而來!其實達拉斯位處沙漠邊緣,乾燥得很,若不是它打亂了咱倆的「釣魚大計」,這陣雨該算是解旱的「及時雨」,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

起初我們不太在意,也沒有商討是否就此收竿,心中想到的是這場「過雲雨」不過持續幾分鐘而已,了不起溼了衣衫,沒啥大礙。那知這氣像系統速度奇快無比,瞬息之間就把三十號公路橋籠罩得一片迷濛,其聲勢用「排山倒海」差堪形容!

眼看這將是場豪雨,我倆不再猶豫,老劉負責收竿,我回到船尾去發動引擎,所幸馬達一發就動,噗噗聲中,我們「緩緩地」駛向剛才放船的公園,我用「緩緩地」字眼是描述當時的實際情況,我倆雖然都不是胖子,但是體重加起來絕對接近或是超過三百磅,對那與家用割草機馬力相當的三匹半馬力小馬達而言,本來就已是Under Power,如今得還得賣力地載著我們返航。不過此時我們並未心慌,離岸也不過三、四百公尺而已,完全沒有想到會遇險。

平底船的最大缺點就是無法像一般遊艇一樣,遇雨時可以靠甲板上的「洩水孔」排水而行的,平底船此時就像是個巨大的臉盆,雨水一點一滴的在船艙中累積無法排出!若這場雨是毛毛雨,平底船也還能撐得住,偏偏這是場極為罕見的滂沱大雨,就是英文中的那個「貓狗雨」,是一場幾乎讓我倆滅頂的豪大雨。

湖上演出的「驚魂記」

我們幾乎瞬間就被壟罩在傾盆暴雨中,無法排出積水的平底船,船艙中水位上升速度之快,簡直是匪夷所思,隨著上升的水位,馬達的負荷也相應的增加,船速自然愈來愈慢,可離岸還有約兩百公尺,這時我倆才完全意識到處境之險!

船艙深度只有大約一英呎而已,眼看艙中水位頃刻之間就上升到了沒足深度的三英吋,老劉可沒閒在那兒,左右手各拿起一個空的可樂罐開始舀水,我則右手操舟,左手也拾起可樂罐排水,可是可樂罐的開口就只有那麼丁點兒大,浸在水中還得要至少十幾二十秒鐘之久才能勉強流進大半罐的水,罐的開口小,要倒完所裝的水又還得要好幾秒鐘,這半分鐘的時間無法平衡進來的雨水量,眼看船就要被雨水給灌沉了,情急之下,老劉乾脆把可樂罐給甩掉,直接合攏雙掌,沒命地舀著艙內的水往船外潑,我倆雖然都受過軍訓,臨危時不但沒有「處變不驚」,而且還亂了套,只顧手忙腳亂地「求生」。幸好在積水達六英吋時,船終於在半沉狀態下緩緩地靠了岸。我倆迫不及待地跳上岸把船半拖離水,然後立刻沒命地奔到車內躲雨。驚魂普定,心情稍微放鬆之際,兩人面面相覷,看見對方那狼狽的「落湯田雞」樣子(我倆都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不由得相對狂笑。二十多分鐘後,豪雨漸停,我們才得以出來收拾殘局,在渾身溼透的情況下,那兒還會有繼續釣魚的興緻呢。

回家的路上,兩人「虛心」自我檢討一番,這麼大的豪雨一定會有氣像預報的,怎麼可能我們都毫無所悉呢?八成為了要起個早去釣魚,咱倆都早早入睡,沒有看晚上十點的氣像預報,作夢都沒想到沙漠氣候的達拉斯會下如此大的「貓狗雨」呢。

父親講他年少時的故事

寫「貓狗雨」的故事,也讓我想起了兒時父親講的一個豪大雨故事。

我的青少年時期,與父親相處的日子不多,父親由於軍職在身,職務經常有變動,且他服役的晚期,都是在台灣北部地區,而我們眷村的家是在南部的鳳山,所以全家團聚的時間有限。不過當我唸小學時,父親曾在鳳山的兩所軍事學校服務了五年多,下班以後是可以回家的,所以幾十年後,刻在我腦海中對父親的一些記憶,大都是年幼時與他的相處與互動。

六十多年前我們從九龍牛池灣的難民營渡海來台,父親任職於當時還在鳳山的陸軍總部,全家就近住在一街之隔的眷村──黃埔新村裡。後來陸軍總部遷往台北,黃埔軍校在總部原址復校後,父親又先後被調到步兵學校、與其隔鄰的軍校任職,所以我們在鳳山的黃埔新村住了二十年之久,老哥與我都是典型地在眷村長大的孩子。

由於民國四十年代初期,國軍的軍官養成教育,被全盤改制為美式教育制度,父親是主導「軍教改革」的負責人之一,自然忙得不可開交,有一陣子要忙到晚上九點半,軍校學生晚點名,唱完「怒潮澎湃,黨旗飛舞 ……」校歌之後才能返家。那個年頭又沒有什麼「週休兩日」,星期天才是可以歇息的日子。

雖然工作忙,父親總會忙裡偷閒,寫詩自娛之外,偶爾也會在週日時帶著老哥與我到村旁的鳳山溪釣魚,那年頭沒有環境污染的問題,溪水十分清澈,有魚也有蝦。但是靠近眷村不遠的鳳山大橋下,常見村婦在橋墩下洗衣服。父親不想去打擾她們,總是帶我們弟兄倆沿著溪旁小道北行(上游)約十幾分鐘,在一座尼庵旁茂密竹林下的溪邊垂釣,記憶中,我們都是用超迷你的小魚鉤,也從來沒有釣到過尺寸四公分以上的魚,自然是無法食用,所以我們釣到的魚最後都會放回河中。現在回想起來,「釣魚」應該是父親教導我們弟兄倆修心養性(耐性)的方式之一。在那片竹林中,父親也常用傷感的語調,講些他兒時艱辛過日子的點點滴滴給我倆聽。

有一次我們在鳳山溪釣魚時,突然下起一陣「貓狗雨」,父親急急忙忙地領著我們弟兄倆躲到尼庵的走廊下避雨。沒多久,一位尼姑開門探頭,客氣地問我們是否需要茶水,其實我們父子三人都帶了行軍水壺,所以父親滿懷感激地婉謝了她的美意。走廊下,豪雨中,父親大概是有感於尼庵的善意關懷,講了個他親身經歷的「貓狗雨」故事給我們聽。

父親在破廟遇險記

十四歲那年,他單身徒步從家鄉(位處福建省最西端的武平縣)去廈門求學,由於家中一貧如洗(所以才會去投考公費的集美師範學院),那一丁點兒盤纏只夠他買些果腹的食物,當然無法投宿旅舍,只得餐風宿露地走這兩百多裡山路。閩南雖然不是「蠻荒」之地,但是山巒起伏,由武平去廈門得要走一大段翻山越嶺的小道,直到近廈門時,人煙才比較稠密些。

父親沿途得經過一連串閩南特色的「永定土樓」,閩南人非常保守且排外,這些土樓都是在黃昏之際緊鎖大門的,連外牆都不讓過路客靠近。「永定土樓」大部分是圓形的建築物,每一個土樓至少有三層,最下一層對外沒有窗口,是放農具與畜牲歇息的場所,樓上才是居民的起居處,大的土樓可以住上百戶人家,最小的也可以住二、三十戶,晚上把厚重的唯一鐵門緊鎖,是閩南人防土匪入侵的妙招。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軍方在解析偵察衛星照片,看到這些土樓時嚇了一大跳,誤以為那是閩南的一群洲際飛彈地下掩體呢。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單獨翻山越嶺,又是行走在荒郊野外,其危險性自是不言可喻,好在一路上廟宇也不少,出家人比較不排外,所以天黑之前,父親儘量在廟宇牆角下打尖,有時候會遇到慈悲為懷的住持,不但讓他免費吃頓齋飯,還會讓他進房打個地舖。

在五年的師範教育期間,每年一次的往返旅途上,父親都會揹著一把油紙傘的。他說油紙傘不但是防雨,也可作防身之用,在山區遇到野狼時,把油紙傘迎向牠迅速的一開一合,會讓野狼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有一天近黃昏時,山區風起雲湧(也許是颱風天氣),眼看就要下大雨,父親急急忙忙翻過一座山頭後,沒見到預期的農莊或市集,正苦於無處藏身之際,見到不遠處有個殘破不堪、似乎荒廢已久的廟宇,父親急忙趕去。進得廟內,才發現部分屋頂早已坍塌,整間廟宇只剩下一個小角落可以避雨,但是那個角落也堆積了一些瓦礫與殘磚,廟中供奉的泥塑神像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個基座而已,那尚未倒塌的邊門上,畫了一個油漆已部分剝落的門神,看起來像是「十八羅漢」之一。

父親在廟旁的竹林裡採集了一把帶葉的竹枝權充掃帚,迅速地把那小角落清理了一下,抬頭看見那門神前有片蜘蛛網,也就順便清理了一下。吃完乾糧後正待躺下歇息,突然出現一個趕路的壯漢,也進到破廟裡來打尖,隨即發現我父親藏身之處是唯一可以棲息之處,乃操著閩南語(台語)口音,粗暴地命他「讓位」。父親是客家人,聽不太懂閩南語(後來在廈門求學五年,才慢慢學會閩南語),但是當該壯漢掄起挑行李的扁擔作勢要打他時,才知道他是要搶那休憩位置,眼看完全不是對手,父親只得無奈地收拾行李讓位。此刻天色已晚,父親走投無路,見到廟後還有一間傾斜半倒的小茅屋,大概是廟方原先儲藏柴火的柴房,屋內霉味迷漫,但那茅屋頂還算完整,父親只好捏著鼻子在小茅屋裡住了下來。不久,果然「貓狗雨」大作,茅屋連門都沒有,風雨逐漸增強後,外面下著大雨,裡面也飄小雨,幾乎讓他渾身濕透,但是趕了一整天的路,父親早已累得筋疲力竭,顧不得四週惡劣環境,一倒頭放鬆心情,就在風雨聲中睡著了。

黎明之際風雨更強,耳際突聽一聲巨響,地面也震動得把父親從酣睡中搖醒,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時,只見頭上的茅屋頂瞬間坍塌下來,父親來不及逃避,當場被壓在大片茅草之下,好不容易才掙扎著從茅草堆中爬出來,風雨中又花了不少時間才把自己行李找到,心中正在嘀咕著怎的這麼倒楣時,在曙光中瞥見不遠處的破廟好像「平坦」了不少,父親好奇地走近一瞧,驚見破廟幾已完全崩塌,昨晚被壯漢搶走的那方避雨之角落,已被傾倒的磚牆及屋瓦密密實實的掩蓋住,只有那挑行李的扁擔還露出了一小截而已,顯然牆倒時那壯漢未及逃避,當場也沒有聽到任何呻吟呼救聲,父親心想此人八成已喪生在重重瓦礫之下,此時即使能把他挖出來,大概也只是屍首一具而已。驚魂普定,父親意識到若不是有那壯漢做了「替死鬼」,八成此刻已魂斷異鄉,想著想著,不由得不寒而慄。

日後父親一直認為,是菩薩指使那「羅漢門神」來救了他一命。在這破廟中的「大難不死」,再加上沿途許多廟宇都對他施過善,所以父親後來雖曾在國外接受過深度的西方教育之洗禮,這輩子心中篤信的,還是那「阿彌陀佛」。

音樂課中的「春雨」

當然,不是所有的雨都是「貓狗雨」,雨中的情調啟發了許多騷人墨客,大作文章之際,也產生了一些膾炙人口,與「雨」有關的歌曲。這就讓我想起一首「撥動心弦」的小曲子──「春雨」,它是一首縈繞我腦中好幾十年的藝術歌曲,是「雨的思緒」之延伸,也連帶使我想起一些兒時上音樂課的趣事。

我就讀高雄中學時,受教於一位嚴謹的音樂老師,她的名字我可是忘得一乾二淨,那是因為她有個響亮的綽號叫做「諸葛四郎」,把她的原名給「罩」住了。哦,你要問我「諸葛四郎」是誰?他是近六十年前台灣的漫畫書中,頭頂上紮了左右兩個「芭芭頭」的少年英雄人物,那位音樂老師的髮型與漫畫中的「諸葛四郎」簡直是一模一樣。自從我們這群調皮搗蛋的小男生封她為「四郎」後,久而久之,她的原名就消失在我這日漸退化的腦海中,民國四、五十年代的雄中校友們也許都該還記得她罷?如果有哪一位老先生(可不是嗎?時光飛逝呀!)居然還記得她原名的話,不妨和我聯絡一下罷。

「四郎」歌喉圓潤,是科班出身的女高音,每次上音樂課時,必定先逼著我們這群十幾歲,喉結突起,正處於「變聲期」的「小公雞」們(高雄中學是男校)跟著她吊高音嗓子,所以一小時音樂課下來,除了少數幾位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同學們可以使出童音憋上那高音之外,其他同學全都因提音嘶吼而啞了嗓門。您看我多會扯,簡單的「雨」這個字,讓我聯想起幾十年前那「小公雞被迫吊嗓子」的「痛苦」音樂課。「痛苦」?那還不是我信口開河,因為「四郎」在逼我們吊嗓子時,會在課室裡四處走動傾聽,聽到有嗓子吊不上高音的「小公雞」時,她手中那隻「巨大」的指揮棒,會「順手」不輕不重地落在他腦殼上,雖然不至於頭破血流,但還真是會讓我們疼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需要用手指頭去好好揉一下的。唉呀,這是我親身「體驗」過的,絕對不是瞎扯。

當然,她每教我們一首新歌時,都會自己先吊起嗓子唱一遍給我們聽,有一首名為「春雨」的歌,被她唱得比「黃蜀娟」那首與雨有關的成名曲「東山飄雨西山晴」還更要「纏綿悱惻」一些,讓我至今印象深刻。哦,你又「孤陋寡聞」啦?要問我「黃蜀娟」是誰?她是台灣的中國廣播電台主辦之第一屆歌唱比賽冠軍,後來成為民國四、五十年代,台灣紅極一時的大牌歌星之一。

那首「春雨」的歌詞,我居然在幾十年後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的春雨,只是幾滴,像少女第一次的眼淚。我問妳,什麼是妳第一次的悲哀呢?」

輕柔的曲子,短短的三十三個字,把濛濛細雨中的「少女情愁」,形容得淋漓盡致。

這歌詞描述的當然不會是「貓狗雨」,八成是所謂的「沾衣不濕」的綿綿細雨吧。當年我們這群「小公雞」們,沉迷於中央日報連載「臥龍生」寫的武俠小說「玉釵盟」,下課以後關心的、討論的,當然不是「春雨」的意境,也不是當時在聯合報連載的瓊瑤巨作「煙雨濛濛」(又是與「雨」有關的﹞,而是「玉釵盟」小說主角徐元平如何潛入少林寺,想要盜取「達摩易筋經」練功時,被閉關打坐的慧空大師逮到,慧空被他「為父復仇」的故事感動,乃將自己一身功力用「佛門開頂」方式,轉移到徐元平身上,那些接下來的曲折離奇故事十分扣人心弦,讓咱們「小公雞」讀得如癡如醉。一旦下了那「痛苦不堪」的音樂課,繃緊的神經放鬆之後,趕緊搶到教室後面貼在牆上的「班報──中央日報」去讀「玉釵盟」,壓根兒沒有閒情逸緻去討論那「春雨」裡的詩情畫意。

「春雨」的曲調算是典型的中國藝術歌曲,詞與曲的原作者,據說都是一位化名為「喬書子」的中學音樂教師喬音,好像民國二、三十年代就已廣泛地在大陸各地傳唱。1949年後,滿腦子「溫情主義」的喬音滯留大陸,如果「幸運」的話,只是遭批鬥後被關在勞改營裡「改造」思想,不過若是他的下場比這還要悽慘,我也毫不意外。

後記

至於那平底船,我早就賤賣掉囉!1986那年,我鼓起勇氣花了近七千元,買了一艘全新的,十六英尺長的八人座遊艇,它的五十匹馬力馬達是像汽車一般,用電池啟動的,最高時速是二十五浬。當然,甲板尾端是有個漏水孔,作為下雨時洩水之用。

買了新船就像是買了新車一樣,興奮莫名,遊湖之餘,也曾把遊艇當作漁船出去釣過魚,漁獲量自然增加不少,尤其是那滋味鮮美又沒啥魚腥味的Crappie,是岸邊不容易釣到的「高級魚」。不過1986年也是我開始改行經商的那一年,店裡雜事讓我忙得不可開交,有連續十幾年每週至少工作五、六十小時的紀錄。後來工作雖然不那麼忙了,但是隨著年歲的增長與體力的消逝,我的遊湖興致也大減,所以那條遊艇絕大部分時間是在車房裡「躺」著的,三十年來,我拖著它去遊湖(或是釣魚)的次數大概總共不超過二十次,真是好不值得。所以奉勸各位看倌,想要去釣魚,最省錢又省事的方式,還是在岸邊「守杆待魚」,我敢保證您魚兒上鉤的或然率,是絕對遠大於「傻兔撞樹」的!

2001年老哥與我分別去福建武平家鄉尋根(這是1995年父親臨終時交待我們弟兄倆的事項之一),我在謝氏祠堂前不遠處,看見一條約二十幾公尺寬的小溪,與五十多年前的鳳山溪一樣,溪水清澈,雖未見附近有釣客,卻見一群村婦在溪傍洗衣服。現在回想起來,這條小河必定是父親童年的嬉遊之地,家鄉因為地處偏僻,沒有被工業化給污染,所以我相信這兒與父親八十多年前離鄉時的景象,改變得極其有限。父親自從軍後就沒機會返鄉省親,到了台灣,看到眷村旁的鳳山溪,見到那群在溪傍洗衣服的村婦們,依稀有著老奶奶的身影,必定勾起了他的思鄉情愫,帶我們弟兄倆去鳳山溪釣魚,八成是他老人家以重溫兒時舊夢的方式,治療他那濃濃的鄉愁。

走筆至此,突然想起父子三人在那竹林中釣魚,等待魚兒上鉤的空檔,父親教我們兄弟倆如何識別附近的雜草與野生植物的往事,他說某些野草具有「甘味」的草根,也講過「馬矢汗」的滋味有如「汗菜」等。「汗菜」、「馬矢汗」是客語,就是普通話中的「莧菜」、「馬齒莧」,父親當時只習慣他在兒時所使用的客語名,不知道它們的國語名,所以多年來,我也將「錯」就「錯」地用了這客語名。哦,我還記得父親在竹林中教我們如何尋找嫩竹筍,那就是去找竹林地上的微小裂縫,嫩竹筍就在那裂縫之下,他說,凡是已從裂縫中冒出頭的竹芽,都已嫌「老」,不宜上桌為菜餚了。

我兒時有些懵懵懂懂,只知道把「雜草識別」拿來在同學之中「獻寶」,當看到他們依我的話,拔起草根放到嘴裡咀嚼時的驚奇眼神時,就會得意地拍手大笑,從未想到「雜草識別」的後面隱涵著一個辛酸的故事。

約半世紀前,我在紐約長島蒙托克(Montauk, Long Island, New York)某飯店打工時,有一天在飯店對面的湖畔,發現遍地都是那草根具有「甘味」的野草,拔起嚐試之下,果然證實是相同的野草。那時我已二十好幾,思緒漸趨成熟,在那寧靜的異鄉湖畔,才終於體會到,父親之所以有這「常識」,是因為他兒時極為貧困,三餐不繼,野草與野菜經常是他的主食!每當我想到父親提及他兒時生活之窮困,連「稀粥」都要好幾天才吃得到一碗時,不禁為他的坎坷童年感傷不已。父親出身寒微,家中通常沒有隔宿之糧,遑論繳學費去唸書呢,一位陳姓塾師看到他天資聰穎且成績優異,乃疼惜地栽培他,讓他免學費在課堂裡學習,使他後來有資格考進免學雜費的廈門集美師範專科(現今廈門集美大學之前身)去繼續學業,不然他一生就只有留在家鄉務農的份。師專畢業不久,父親讀了一本手抄本的三民主義,感佩中山先生的愛國愛民救中國之情操,乃熱血沸騰地趕去黃埔島投筆從戎,也因為在黃埔的優秀成績,得到了政府公費留學英美之機會,日後才得以在軍中出人頭地。他一生奮發向上的際遇,在我們老家早已是一個流傳廣泛的鄉裡傳奇。

父親福星高照,一生曾經歷過五次性命攸關的險境(包括本文所敘述的一次,當然,戰場上的「險」沒算在內),竟然都能一一化險為夷,死裡逃生,更是讓人嘖嘖稱奇。父親講起這些歷險的故事給我們聽時,都直說是因為有「菩薩保佑」的關係,讓我這曾受過洗,禁忌崇拜異教偶像之基督徒,每每在廟裡見到些法相莊嚴的菩薩時,心中絕不敢有絲毫的不敬。

原意是寫篇幽默討喜的文章,沒想到年紀大了,思緒難以掌控,由「貓狗雨」的故事扯出了一段父親童年的坎坷往事來結尾,筆觸之間,難免有些酸楚,也有點兒感傷。

我是名作家信懷南「最後一代的內地人」文中描述的,最典型的那一輩旅美華人,我們的上一代歷經了顛沛流離,在「戰亂的貓狗雨」中存活下來以後,竭盡所能地把我們這一代送到海外去發展,以避免可能會發生的下一場「戰亂的貓狗雨」。半個世紀匆匆而逝,我們的上一代若還在世,當已屬「人瑞級」的人物,事實上,連我們這海外的第一代也開始逐漸凋零。上一代的恩情,固然已無法回饋,而我們的下一代所接受的西方教育,與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又有相當差距,孩子們一朝「插翅高飛」,出去開展、追求屬於自己的天空,家庭觀念也自然是那西方的價值觀,不太可能像我一樣舞文弄墨,寫些文章來追憶父母養育之恩的。

看來,我們這「最後一代的內地人」,真的是海外華裔「絕無僅有」的一代了。

責任編輯: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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