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四合院裡的秘密

夏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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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說不上認識老查多少年了,只記得我們是一塊兒逃學,鑽防空洞長大的。和那些個老鄰居不一樣,我和老查之間有種說不透的宿緣,他老是在某個關鍵的時刻回到我的生命裡,伸手把我朝上拉一把,而對於他呢,我恐怕也是扮演了雷同的角色。那都是十分自然就做出來的,好像有什麼超越我們的力量叫我倆在危機到來的時候不離不棄,拉拔彼此,幫襯彼此。可對於我們能不能算是好朋友這點,說不清為了什麼,我老是本能地有所保留。是因為老查幹上了這特殊的行業嗎?真說不清。

這陣子我老尋思著去找老查,也說不上什麼特別的原因,彷彿是我們之間不成文的理,什麼時候熱乎了或兩人都是閒著白閒著,少不了成天泡在一起抽煙說胡話。有的時候卻要等上一年半載,我們倆被生活各自沖得昏頭轉向,然後哪一天不知怎的又被衝到了一處,而見了面就像一切如舊地熱絡,無所不談,然而事後才明白,那往往是兩人遭遇了什麼重要轉折,頓挫的時候。這回轉眼不見老查快一年了,我自個瞎忙,也就久沒想起他。昨晚睡得不穩妥,半夜做了個怪夢,從小一塊長大的老查竟換了張臉孔來到我的夢裡,從來有懼高症的他爬得高高地立在梯子頂端比手畫腳,演講般說了些奇奇怪怪顛三倒四的話,說到動情的地方聲淚俱下,把我從夢中驚醒。今天想去見他的衝動不由得更加抵不住了。

吃了晚飯和家人說了聲,我騎上單車朝北邊老查家的方向踏。十二月了,寒風刺骨,直吹到人心坎裡。都說今年的冬天不好挨,前陣子老天下了場大雪,把天壇那塊兒幾株國寶級的老樹枝椏給折斷了,一截截黑漆的殘骸躺在雪上,人人看了都覺著像是什麼不祥的徵兆。這些莊嚴的老樹是看著我們長大,而自己一寸寸變粗變老的。這些天雖說是雪早停了,雪溶了大半,溶雪的時候人都知道是更冷的。馬路兩旁的楊樹凍得僵硬,凍得變了顏色,像是我凍僵了的嘴唇。我頂著抖峭的寒風朝老查家一步步踩去,若不是為了那個古怪的夢,這是不可能的,我肯定還縮在溫暖的窩裡看中央台呢。

轉到了那道朱紅牆邊的長安大街上,風更逼緊了,打開大布袋子罩頭一股腦兒兜下來,一陣緊似一陣,冷得我手腳差點失去了知覺,只覺得人生乏味,雙腿雖說是一下下機械地踏著,心裡頭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茫茫大地只剩下那面斑駁的朱牆和眼下筆直朝前去,沒有個盡頭的長安大街。迷茫中老查很久以前的一個模樣慢鏡頭般在我的腦海裡重現。不如說他那個早忘了的模樣驟然打入我凍得一片空白的腦子,好比一片秋天泛紅的葉子跌入發白的一片汪洋。老查從來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孩。他的母親改嫁那天,我眼見他從一個小孩蛻變成一個滄桑的大人。他頂在細脖子上的大臉一下子變得十分成熟,活像是張流浪漢冷靜而漠然的,使用了很多年的臉。他開始沉默不語,三天兩頭把書包埋在學校後的田地裡,蹺課一蹺就是一整天。他制服的衣袖上長出裂縫,扣子老不齊全,懸在半空。直到今天我還能看見老查那時候稜角銳利,然而其實溫和,不快樂的臉。後來他和所有的人一樣學會了偽裝,而那張他埋藏在面具後頭一直沒變的臉成了我記得他的指標。

在這個寒冬的大街上,我腦海裡自動浮現的老查小時候的形象是這樣的:個頭矮小的他手捧著不知從哪兒捕獲的一頭青鳥在山頭上飛奔。一雙赤裸的小腿跑得飛快,沒人在後頭追趕他,不明白為了什麼他跑得和風一般快,轉瞬間穿越了整座禿頂的山頭,手裡一直緊捧著那頭漂亮的青鳥。還記得那是我從教室窗口看見的。轉瞬間他就消失在山頭上。

2.

老查的家蹲在一條黑暗的巷子裡邊。去他家要穿過一條長滿了高大梧桐的老街,街燈年久失修,這條老街夜裡總是籠罩在一層水一般的黑暗裡。經過許多的曲折婉轉,牆壁斑駁說不清模樣的胡同,在一家老字號的剃頭店拐個彎,就拐入了那棟幾年來老是面臨著拆遷的危機,鼓足了最後一股氣直立著自己的老骨頭,一時倒塌不了的四合院。院裡的四個角落裡堆滿了看不清是什麼內容的陳年老貨,那些個養過雞鴨,兔子,恍忽間還似乎看得見它們的影子的籠子,盆栽裡脫水致死的植物骨幹和齒鏈脫落,委棄在地壽終正寢的單車。十多年了,這棟四合院一年落魄似一年,裡面住的人也一年老似一年,對我這個每隔一陣子來一趟的人來說,裡面的變遷可以算得上是驚心動魄。

我推著單車轉入了院子,只見敖老哈著腰在暗裡那株老杏樹下拾揀什麼。這
老人怕快九十了,老得耳朵裡生出了兩叢茂密的白毛,每回來都見他在院子裡翻江倒海,也搞不明白到底在尋什麼。

「敖老,找著寶貝了?」我隔著單車和他打招呼。老人從腰後抬起半個頭來,手持個古舊的綠色透明玻璃瓶,嘴裡咕噥著什麼:「該你的就是你的,丟不了。不該你的,就是到了兩腿入棺材的份上也怎麼也尋不著。」邊說邊湊上他陷在漁網一般的皺紋裡的一雙老眼,朝瓶子裡聚精會神地瞧。

望著他豎起銀白的發在風裡抖擻,我暗想,這老傢伙難不成還是個先知哩?一邊推車走到了老查的門前。老查家的格子窗上老扒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於是那半透明的窗戶就自動把他家裡的一舉一動密不透風地保密了起來。是老查來開門的,他背著屋裡的光立在門後頭望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狼狽萬分地丟了僵硬的單車,僵直著兩腿,胡亂用手指梳著凍硬了的滿頭亂髮,不等什麼邀請,一頭鑽進了門。裡頭雖沒暖氣,地下燒著一個小炭爐,到底比刮著西北風的戶外強。離我們上次見面快一年整了,老查對我的到來卻沒現出太多的驚訝,只是趕走了團在椅子上看電視的瘦兒子,招呼我坐。那孩子不吭一聲地立起他瘦得過頭的身子,低頭鑽入了簾子後頭的邊間。

踏入這間昏暗得離譜的屋子,我本能地放大了瞳孔,不覺納悶:這屋子從前不這麼黑的。昏暗裡四下搜尋,原來的那些舊燈還一一在原處,有的燈罩破了,有的不見了燈泡,任憑屋子昏黑著。

「這回可真是西北風把你給吹來的。」老查說著笑話,自己卻沒笑。「抽根煙吧。」這是我倆見面的老套,老查這老煙槍,十個指甲都給煙熏黃了。他不多話,若是想和誰說說心裡話,沒有例外地總是先把煙給點上。數不清多少次了,我坐在灰色的煙幕後傾聽他吞吐埋在胸中多少年的心事,那些他獨自咀嚼又咀嚼了的,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老查是一個貌不驚人,卻充滿了驚奇的人。聽他說話時常像是乘一輛緩慢的三套馬車,慢是慢了些,一路上卻輾轉呈現十分可觀的異國風景。有時候我不能決定這是因為老查特殊的命運,還是因為他孤僻的性格?不能否認,老查是個從小就不與人同的人。

「你這屋裡東西多過頭了,可以開間雜貨店了。」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環顧他幾步大小的家,我直話直說。這話一點兒也沒誇張,連人坐的地方都得張羅出來,我是在請走了凌亂的衣帽後,緊挨著小孩卷皺的課本堆和書包勉強坐下來著的。發黃的牆上琳琅滿目,頂上飄著幾絲結成長線的塵埃若浮若沉,衣帽架上胡亂吊著大衣,圍巾,老查的公安帽顯眼地歪歪架在上面。就連這老查吃飯的鑲紅邊的帽沿上也和他們家的窗子一樣生滿了塵埃,一半蹲在陰影裡,緊挨著半個蜘蛛網。

「也該收拾收拾,整頓一番了吧?一個家住久了就得自覺些,丟廢物一丟十斤,毫不可惜。那些個壞的舊的沒用的不丟,把它們當寶貝?」我朝一疊危顫顫直堆到天花板,凌亂的過期雜誌,報紙吐一口長煙。

老查學我一樣以慢速度環視一圈自己的家,瘦削的臉上削出半個難看的微笑。「好主意。」他眼神渙散地望回那架早該換了的電視,熒光幕上閃著下雨般的絲絲黑點,也不懂是在和誰說話。「你倒是猜猜,我最想丟的是哪樣?」說著他閉上雙眼,把頭朝後仰九十度,整個靠到椅背上。這是我們在極度疲倦,無聊,或者暗想客人離開時的表情。不過我並不擔心,我和老查倆人認識太久,已到了不分彼此的境界了。

「這?」我四周瞧,把頭點點那頭需要人好好給它洗個澡的可憐的老狗。它褐色的長毛糾結成一團團,活像個剛拖完地的拖把。老查不是個寵物愛好者,這我不能更清楚了。那頭青鳥死後他就再也沒自願養過什麼動物。

老查文風不動地把眼睛拉開一道縫,瞥一眼趴在自己腳下熟睡的老狗,緩緩搖搖頭,又閉上了雙眼。

我以慢速度掃瞄了屋子一圈,瞇上雙眼把暗裡的那些個東西瞧個仔細,直到我瞥見冰箱上一張發黃的獎狀。踱到它面前看清了上面寫的白紙黑字後,我把頭朝它歪了一歪:「這?」

老查瞇起眼從睫毛後瞧了半眼,頹懶地說:「你猜不出的,甭浪費精力了。要有條件,我倒挺願意把它給扔了。」說著他把下巴朝那架打從我記得就沒換過的黑白電視揚一揚。熒光幕上正現出十六大肅穆的會場,漆黑一片的雨點後,鏡頭一次又一次梭巡那些衣冠筆挺,板起臉振筆疾書的代表和領導們。緩慢的長鏡頭巡禮式地越過整個會場,然後是拉近了中距離一排排掃瞄,稍微地叫人能夠有幸看清了某些人謎一般的面容,他們臉上埋伏玄機的痣,新舊眼鏡的款式。接著鏡頭切入,一個個領導或親切和藹或深沉難測或呆若木雞或沉沉入睡的特寫鏡頭盡入眼底。無論他們擺出什麼專門呈獻給十三億人民瞻仰的表情,卻是沒有一個人勇敢地把他具有民族特色的栗色眼珠筆直望入鏡頭。這麼多人裡頭只有一個女人,然而她也穿上了深色古板的西式套裝,鼻子上戴了一架深度近視眼鏡,幾幾乎叫人無法從那些個相貌和年紀難以區分的男人堆裡認出她來。

「您瞧瞧,這是國家幹部說的話嗎?把它給仍了,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我樂了。老查就是厲害,開玩笑不眨眼。誰也弄不清他肚子裡到底賣什麼藥。

「甭搞錯,我說的是這架老機子。」老查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眼睛緊盯熒光幕,瞳孔似乎稍微地放大了些。「也該淘汰羅。活得超出年壽太久羅。看著傷身,傷心呀,是不是。」說完眼稍沉沉地瞥了我一眼。

我拿他沒法子。打從當上了公安,老查這幾年是把說笑話的本事鍛煉地更加爐火純青了。往往聽他眼不眨,心不跳地說起局裡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彷彿事不關己,我從來猜不透他心裡怎麼想。在局裡一呆十多年,老查說的黑色笑話越發地叫人捧腹,而他自己的笑容卻幾乎從日漸瘦削的臉上消失了。偶爾他垮著臉幽幽笑起來的時候,人倒暗暗希望他別笑還好些。他能幹,身材高挑的妻子早已跟個泥水匠跑了,剩下個比他更不愛說話的精瘦的兒子,父子倆長短兩個影子般也不知是怎麼地一天天過著日子。

我被老查說得興味全無,我倆乾脆兩個傻瓜般呆呆盯著那傷眼睛的熒光幕好一陣子。鏡頭一邊無止無休地以各種尺寸,角度重複與會者的尊容,播報員一邊以一無表情的平聲念著大會洋洋灑灑,針對國家社會人民利益方方面面的偉大決議。這就是人們慶祝這次大會偉大勝利的方式。我越聽越納悶:每個字,就算每句話吧,咱都能聽懂,怎麼拼湊在一塊兒就說什麼也搞不懂了?把人弄得個白癡似的頭腦發木,發病,快要發瘋了。

我站起身來啪達一聲關掉了這個變魔術的黑盒子,轉身單刀直入:「說吧,你倒底想丟掉什麼?」

老查把呆滯的雙眼從電視上移到我的臉上,呆呆望著我幾秒,然後轉頭把手指向自己掛在牆上的公安帽。「那。」他平靜地說。

老查做公安不是一兩年的事了。早些年我偷偷羨慕過他的工作,還偷穿上他嶄新的制服,戴上那頂現在連我也不想碰的,蒙塵的帽子去相館裡照相,為的是嚇唬人還是唬壞自己,這事兒誰也搞不清。我沒告訴感情一路坎坷的老查,那張照片是為了一個說不上是漂亮還是善良的,夜市裡賣遊戲彈珠,她的兩顆眼珠也和她賣的彈珠一樣華彩流麗的女孩拍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一筆糊塗帳了。

「你瘋了?還是天氣太冷活得不耐煩了?」我仔細端詳老查的模樣。這屋子實在昏暗,我到現在才把他的模樣看了個真切。老查的臉更瘦了,眉眼之間比起前些年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鬱。從小就離群寡歡的老查當上了公安後更添了幾分枯索,可他的臉從沒像今天這樣陰鬱,如為揮不去的雲影籠罩。說不清是不是光線的關係,他的眼瞼上老有塊黑影浮動著,若隱若現,湊上臉去看卻又消失了,像是有生命一般。這個人和我昨天夢裡的人長得不太一樣。和剛才在路上我的腦海裡浮出的人更是大相逕庭。他們好像是三個人。生活在不同時間和空間裡的三個人。我認得的到底是他們中的哪一個?

「好說歹說,現在有個工作就算事,你還巴望什麼?丟了這帽,你到哪再去找一頂吃飯的去?」

老查並不回答我。他把雙眼闔得更緊,眼瞼上那快黑影更深了。從我坐的地方看見的是他傾斜得厲害的仰面。他鼻子的一個奇怪的切面。我雖然不是第一次被迫從這個角度瞻仰老查的臉,卻不由得心裡一顫,聽見一個聲音說:這張臉陌生。陌生地驚人。

「聽著,我來找你是為了你竟然跑到我的夢裡演講去了。」我對著他關閉的臉大聲說。

老查終於睜開了雙眼。「什麼演講?你胡說些什麼?」

「沒胡說。你真跑到我的夢裡說三道四的,挺嚇人。老查,你沒事吧?」我認真地端詳他。

「嘿,有趣,我沒事跑你夢裡幹啥?你倒說說,我都說了些什麼來著?」老查深沉的眼睛恢復了一些光彩。

「夢裡的事誰去記那麼多?你耽誤我睡眠啊,老兄。我還來等你說給我聽呢。」我沒好氣地說。

老查陷入了沉思。「演講?我能講什麼?想講什麼?」的確,他從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當一個沉默的人在夢裡爬到梯子上發表演說,那麼他一定是有十分重要的話要說。

「你就說吧,我,你是不用有什麼顧忌的。這個不消我多說。」我點燃了一根煙遞給他。炭爐的火一絲絲驅逐了體內的寒氣,我也盡力去遺忘我們之間相隔的將近一年的距離以及時間在我們身上刻下的痕跡。每次和老查隔了一段長時間再聚,我總會掠過一個念頭:是什麼讓我們這樣長久地遠離?

老查緊盯住我。他深邃的眼光閃爍著疑惑,模糊裡摻雜著一絲不信任,而後逐漸地,恐懼從黑色眼瞳的最深處浮升。恐懼?恐懼什麼?我見過老查落魄,憤恨,游移不定,卻從沒見過他恐懼。他在恐懼我?

「喂,這是我,不是別人,看清了。」我舉起右手在他眼前晃。他垂下了雙眼,露出了那張我熟悉的,流浪漢一般冷漠,受了過多委屈而把一切隱藏的臉。好一陣子我倆誰都沒說話,各自看著天花板吐霧。狹小的屋子很快就被我們弄得烏煙瘴氣,我們各自坐在籠罩著自己的煙霧裡吞雲吐霧,相隔十萬八千里。我心朝下沉,暗裡對自己說,看來這次老查的生命轉折不簡單。

「難道這麼長久了,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等到他閃躲的眼神再度偷偷朝我瞥來,我靜靜地說。
3

「他們叫我打人。」老查的聲音從遙遠傳來。說話的時候他並不望向我。
「打誰?」

「打那些傻子。那些相信的人。」
「他們相信什麼?」

「相信我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那怎麼可能?這些傻子還真傻。打了就打了吧。」

「他們叫我把這些人打死。」老查的聲音細如游絲。我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誰?誰叫你打死這些人?」

「那些上面的人。一直到最上面的人。他們沒有臉孔。那些沒有臉孔的人。」

「你是說…」

「他們要我把這些人打死。」

「有多少個這樣的傻子?」

「無數個。打死了又來一個。打死了又來一個。什麼樣的都有。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白頭的,大學生,小孩,什麼人都有。」

「你們怎麼找到這些人的?」

「我們去抓他們。我們有許多人,我們遍佈每個城鄉,因為他們也遍佈每個城鄉。他們拿自己省吃儉用的錢印黃色傳單發給每個人,他們把標語貼在每根電線幹上,貼在高高的天上。他們很多人從鄉下走路上北京,晚上他們睡在天橋下,公園樹叢裡。抓他們不難。更多時候我們包抄他們的家,蹲在黑暗裡等他們自投羅網,砸破窗子闖進去抓他們。有時候我們把他們一家老少全抓了起來。他們手無寸鐵,抓他們太容易了。」

「他們來北京告狀?」

「不是告狀,他們自己的說法是,他們來說清事情的真相。他們以為人會聽他們心裡的話。他們要把天安門廣場上的那把偽火熄滅。你知道,就像從前的人相信包青天一樣。你想像不到,他們還活在上上個世紀。」

「難道他們就不反抗?」

「啊不,這就是所以他們叫做傻子的原因。他們從不反抗。」

「你打他們不反抗?」

「不,他們頂多絕食抗議。我們有很多打的法子。雪也和我們合作。水也和我們合作。人也和我們合作。我們的法子多得數不清,他們不愧是傻子,他們的方法只有一種。」

我想嘔吐。「你打死了多少這樣的人?」

老查沒回答。又一次,在他的眼裡我看見了恐懼。深沉的恐懼。而真正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也染上了他的恐懼。坐在他污穢的帽子底下,我們再度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默是有重量的,像一艘巨大帆船的鐵錨,筆直垂到我的心底。

「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事?」我痛苦地問。

「沒有人會告訴你。他們建了個謊言的黑洞。留下的只有黑暗。」

「那些上面的人?沒有臉孔的人?」

「有時候,你我不知不覺地加入他們。」我發出了抗議的聲音。老查垂下眼瞼說下去:「你怎麼不早些來看我。我挺想你。」我說不出話來。他又說了一遍:「我挺想你。你就一點沒感覺?」

「我來晚了?」我的舌頭在嘴裡打了個結。

老查深深望入我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幽黑的眼神像是打冰裡撈出來。「他們叫我打人。」

「是的,你說過了。」

「他們叫我往死裡打人。」

「你可以選擇。你可以拒絕。你可以拒絕那個他們造的黑洞。」

「我用皮帶抽他們,我把他們打得全身青紫。我罰他們跪在雪地裡。他們的年紀很大了,可以做我的爺爺奶奶了。我把他們的指甲用鉗子拔出來。我用電棍擊他們脆弱的地方。他們生出我們的地方。我把他們的手腳用力扒開來,繩子殺得狠狠地捆上三天三夜。我用膠把他們的眼睛上下粘上,幾天不讓他們睡覺。我不准他們喝水。不准他們上廁所。等他們絕食十多天了剩下皮包骨了,我把他們枯瘦的身體拾起來狠狠扔到沙袋上,把他們的五臟六腑震裂。」

「那不是你。你不是一個殘忍的人。」我逃避他的視線。心裡頭我聽見另一個聲音大聲尖叫:「你瘋了?」

「我狠狠折磨他們。我從他們的鼻子裡灌食物下去。我用鐵鉗子敲開他們的嘴,灌辣椒水煮的稀飯進去。我在冬天用冷水澆他們的頭,把他們剃光了頭,叫他們赤腳在雪地上走圈子。」

「你恨他們?」 另一個我站起來不斷在原地團團轉圈子:「老查,老查,你瘋了。」

「他們讓我不能生活。他們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

「但你不恨他們?」我試探地說。

「他們讓我不得安寧。」茶几上,一張報紙在輕微地顫抖。我湊過去,看見報紙下躺著老查的手,手在不斷地顫抖。這只顫抖的手叫我想起一個西藏喇嘛關於他自己的手的話:「這是一隻仍舊具有痛苦的本性的手。」

「我把他們打得全身發黑。我打斷了他們的肋骨。」老查停下來,想起來什麼似地說:「我冷。」我走過去抱住他。他把身子縮成一團在我的臂下顫抖,像是墜入冰冷的海水。入骨的寒氣陣陣襲入我毫無抵擋的體內, 叫我心裡難受。

「你可以拒絕打人。那算什麼?那亞根不是你的工作。」我抱緊他。另一個我想推開這個陌生,殘酷的身體,躲開這一切。只要拋開這個冰冷的肉體,我就能從這場惡夢裡醒來。這算什麼事?我在那麼冷的三伏天來看老查可不是為了聽這些。

「他們給我獎金。他們說我若是不能改變那些傻子就得下岡。他們就要我好看。誰打得越狠升得越快。他們派下來有指標的。」老查的身體冷得像塊石頭。

「你打是為了改變他們?」我有些不可思議。

「有時他們確實被轉化了,不信那些了,我們就讓轉化了的人圍成一塊打那些頑固的,死也不肯放棄的。那些轉化了的人打得比我們還狠。他們一邊打一邊大笑。有時候夜裡他們抱起頭來一塊縱聲大笑,著了魔一樣,整層樓裡都是他們恐怖的回聲。」我把老查生病似的身體抱緊些,即使那真的違背了我的本意。「那些頑固的,很多人絕食太久血壓血糖過低剩下最後一口氣,被家人不成人樣地接回去了。這些人過不了多久身體養好了又出來發傳單,貼標語,又被我們捉回來, 還是和當初那樣頑強,完全看不出他們差點保不住老命。改變的只是他們的一雙眼睛,他們的雙眼變得越來越犀利,越來越亮。說實話,他們還真神。」

「這有些奇怪。他們本事不小。」

「對那些第二次,第三次來的我們更狠了。我們發了瘋似地抽他們,踢他們,把他們當練踢腿的靶子。黃豹你見過的,他老愛跑到老遠,奔過來劈頭揚起飛腿,重重踢到他們的胸膛,把他們拋起來摔得老遠。後來打紅了眼,我們不把他們當人看了。」臂上的老查越來越沉。他把身體整個依靠在我身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被迫接住他冰冷的重量,好似在海水裡接住一個即將滅頂的人,絕望的等什麼人來把我們一起從這個可怕的陷阱拯救。

「這裡邊有很多是老婆子。她們特別的頑強。她們的白頭髮被揪得差不多沒了。有一個牙齒被打得只剩一顆,還是死不肯放棄。我們拿她們簡直就是沒法子。」

「你打這些老人?這些老太婆?」誰也沒留意什麼時候老查的瘦兒子從房裡出來,立得高高地,睜大了眼盯住我們。

老查從我的懷裡掙扎著坐直了,低沉地說:「不關你事。」

「難怪這些日子你一回家把燈都關了。你怕見光,對吧?你都怎麼打她們你倒說說。怎麼你就不打我呢?」老查的兒子把手倒插在胸前,冷冷地說。

「你想我打你?」老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臉發黑。

「你不捨得的,你疼我呢。」老查瘦得出奇的兒子帶笑不笑地說。

「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對你父親說話?」我坐立不安。這個小孩長得和老查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聽了多久了?」老查壓低的聲音有些不穩。

「你想我聽了多久就聽多久。你那些個骯髒的秘密我還不知道?」這個小孩說話像是從鼻孔裡哼出來的。「你老說夢話,我沒告訴你?」

老查煞白了臉說:「你進去。」

「別忙,我先替你們升爐火。別光顧著說話知道吧,炭都燒完了。」說著老查的兒子從地下拾起一柱新炭,換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燒完的炭灰,把火點燃。他拉長了頸子吹紅了炭心,拍拍手立起身說:「行了,繼續說你們那些個見不得人的事吧。」說著轉身掀起簾子進了房。臨進房前老查的兒子轉過頭來對著我們眨了眨眼,慢慢說:「別叫火再熄了。」

我和老查呆望著火爐,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房子裡很快就溫暖了起來。

「你可以不打他們。」我聽見自己喏喏地說。

「不打誰?」

「那些傻子。」

「他們不過是群傻子罷了。他們對我們有什麼意義?他們嚴重擾亂了秩序。你想想,他們竟相信我們有一個美好的未來。這不是瘋狂是什麼?這不是欠揍是什麼?」老查恨恨地說。我把眼珠子朝簾子瞄了瞄,朝他使了個眼色。

「我們打得越重越是為他們好,好讓他們醒過來,和我們一塊好好活下去。」老查換了一種平和的腔調,彷彿為了和自己取得和解。「人總是要生活的,你不反對吧?」

「我猜他們試圖打造另一個世界。因為他們相信。」我費勁地說,彷彿自己也不確定自己在說什麼。

「相信什麼?」

「相信真實不止於此。不止於這些。」我指指老查混亂的屋子。

老查顯得迷惘。「我也相信過。很小的時候,我相信過。真實不僅僅是這樣,不能僅僅是這樣。一定有什麼人把另一個真實藏起來了,只要我用力去找就能找到它。那時候我後母叫我去市場買醬油,饅頭,我手捧著醬油瓶,還有蹺課的時候一個人走在街上,跑到田裡時老這樣想。到處找。老想把街角掀起來,看看下面藏了什麼。」

「難怪你那時候老顯得漫不經心。」

「可我什麼也沒找到。」老查的眼神黯淡。

「有一天我看見你手捧著一頭鳥飛奔過山頭。」

「鳥?什麼鳥?」老查戴上了困惑的面具,霎時像是換了一個人。

「那頭漂亮的青鳥。」隔那樣遠,我真看見了那頭鳥嗎?難不成那不過是我的幻想?

「都是過去的事了。甭提了,現在我得生活。」老查露出了殘酷的表情。那是對自己殘酷。

「什麼是生活呢,如果你遠離了生命?」我很清楚自己不配說這句話,因為我和他一樣遠離了生命很久很久了。

4

我是如何離開老查沉重的身子,離開老查的家的,不能真切地記得。我該永遠不要離去,因為認識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和我說了,他挺想我。我離開了他,在這個惡夢一般的冬夜再度穿過結霜的大街,騎在單車上一下一下慢慢踏回家去。和許多個數不清的時候一樣,我再度經過那面碩大的朱紅古牆,無盡的長安大街,遙遙看見為護城河環繞的紫禁城,城牆外,那些裸露的酸棗樹。更遙遠,是那塊充滿了記憶的,渺無人跡的廣場。望著這片熟悉得像是自己身體的古建築群,我開始懷疑自己眼睛看見的事物。穿過冷風透心的街道,我不禁自問:這是我住了半輩子的土地嗎?在這個深邃的寒冬裡,我穿過的到底是哪一層真實?我凝望四周熟悉而又恐怖地陌生的一切,像一個如中狂疾的人,妄想從一個深沉的惡夢醒來。

直到今天,我還在找尋能讓我醒過來的,那些無法被消滅的傻子。

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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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愛神州啊! 結緣聖王的地方。 原本江山秀美, 三山五嶽黃河長江。 五千年的歷史, 忠奸善惡正邪廉恥取義成仁, 那是神傳文明的歷史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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