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呼嘯山莊》(54)

艾米莉•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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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下)
  
  希刺克厲夫先生並沒有解釋他為什麼又改變主意要我來這兒;他只告訴我說他要我來,他不願再看見凱薩琳了:我必須把小客廳作為我的起坐間,而且讓她跟我在一起。如果他每天不得不看見她一兩次,那就已經夠了。她仿佛對這樣安排很高興;我一步步地偷偷搬運來一大堆書,以及她在田莊喜歡玩的其他東西;我自己也妄自以為我們可以相當舒服地過下去了。這種妄想並沒有維持很久。凱薩琳,起初滿足了,不久就變得暴躁不安。一件事是她是被禁止走出花園之外的,春天來了,卻把她關閉在狹小的範圍內,這是使她十分冒火的;另外就是我由於管理家務,也不得不常常離開她,而她就抱怨寂寞,她寧可跟約瑟夫在廚房裏拌嘴,也不願意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我並不在乎他們的爭吵:可是,當主人要一個人在大廳的時候,哈裏頓也往往不得不到廚房去!雖然開始時要麼就是他一來她就離開,要麼就是她安靜地幫我作事,決不跟他說話或打招呼——雖然他也總是盡可能沈默寡言——可是沒多久,她就改變她的作風了,變得不能讓他清靜了;議論他;批評他的笨相和懶散:對他怎麼能忍受他所過的生活表示她的驚奇——他怎麼能整整一晚上坐著死盯著爐火,打著瞌睡。

  「他就像條狗,不是嗎?艾倫?」她有一次說,「或者是一匹套車的馬吧!他幹他的活,吃他的飯,還有睡覺,永遠如此!他的思想一定是多麼空虛乏味!你從來沒有作過夢麼,哈裏頓?你要是作過,是夢見什麼呢?可是你不會跟我說話。」

  然後她望望他,但他既不開口,也不再望她。

  「也許現在他在作夢,」她繼續說。「他扭動他的肩膀,像約諾女神(1)在扭動她的肩膀似的。問問他,艾倫。」

  ——–

  (1)約諾——Juno,羅馬神話中之天後,主婦女婚姻及生產的女神。

  「要是你不規矩點,哈裏頓先生要請主人叫你上樓了!」我說。他不止是扭動他的肩膀,還握緊他的拳頭,大有動武之勢。

  「我知道當我在廚房的時候,哈裏頓幹嗎永遠不說話。」又一次,她叫著。「他怕我會笑他。艾倫,你認為是不是?有一回他開始自學讀書,我笑了,他就燒了書,走開了。他不是個傻子嗎?」

  「那你是不是淘氣呢?」我說,「你回答我這話。」

  「也許我是吧,」她接著說,「可是我沒料想到他這麼呆氣。哈裏頓,如果我給你一本書,你現在肯要嗎?我來試試!」

  她把她正在閱讀的一本書放在他的手上。他甩開了,咕嚕著,要是她糾纏不休,他就要扭斷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放在這兒,」她說,「放在抽屜裏,我要上床睡覺去了。」

  然後她小聲叫我看著他動不動它,就走開了。可是他不肯走近來;所以我在第二天告訴了她,這使她大失所望。我看出她對他那執拗的抑鬱和怠情感到難受;她的良心責備她不該把他嚇得放棄改變自己:這件事她做得生效了。

  但是她的機靈已在設法治療這個傷痕,在我慰衣服,或幹其他的不便在小客廳裏作的那類固定的工作時,她就帶來一些挺有意思的書,大聲念給我聽。當哈裏頓在那兒時,她經常念到一個有趣的部分就停住,卻敞開書走了:她反復這樣作;可是他固執得像頭騾子;而且,他並不上她的鉤,而在陰雨時他就和約瑟夫一道抽煙;他們像自動玩具一樣的坐著,在火爐旁一人坐一邊,幸好年紀大的耳聾,聽不懂她那套他所謂的胡說八道,年輕的則表示他不聽。天氣好的晚上,後者就出去打獵,凱薩琳又打呵欠又歎氣,逗我跟她說話,我一開始說,她又跑到庭院或花園裏去了;而且,作為一個最後的消遣手法,就哭開了,說她活膩了——她的生命是白費了的。

  希刺克厲夫先生,變得越來越不喜歡跟人來往,已經差不多把恩蕭從他的房間裏趕出來了。由於三月初出了個事故,恩蕭有幾天不得不待在廚房裏。當他獨自在山上的時候,他的槍走火了;碎片傷了他的胳膊,在他能夠到家之前已經流了好多血。結果是,他被迫在爐火邊靜養,一直到恢復為止。有他在,凱薩琳倒覺得挺合適:無論如何,那使她更恨她樓上的房間了,她逼著我在樓下找事作,好和我作伴。

  在復活節之後的星期一,約瑟夫趕著幾頭牛羊到吉默吞市場去了。下午我在廚房忙著整理被單。恩蕭坐在爐邊角落裏,和往常一樣的陰沈,我的小女主人在玻璃窗上畫圖來消遣時光,有時哼兩句歌,有時低聲喊叫,或者向她那個一個勁地抽煙,呆望著爐柵的表哥投送煩惱和不耐煩的眼光。當我對她說不要再檔我的亮時,她就挪到爐邊上去了。我也沒大注意她在幹什麼,可是,不一會,我就聽她開始說話了:

  「我發現,要是你對我不這麼煩躁,不這麼粗野的話,哈裏頓,我要——我很喜歡——我現在願意你作我的表哥。」

  哈裏頓沒理她。

  「哈裏頓,哈裏頓,哈裏頓!你聽見了嗎?」她繼續說。

  「去你的!」他帶著不妥協的粗暴吼著。

  「讓我拿開那煙斗,」她說,小心地伸出她的手,把它從他的口中抽出來。

  在他想奪回來以前,煙斗已經折斷,扔在火裏了。他對她咒駡著,又抓起另一隻。

  「停停,」她叫,「你非先聽我說不可;在那些煙沖我臉上飄的時候,我沒法說話。」

  「見你的鬼!」他兇狠地大叫,「別跟我搗亂!」

  「不,」她堅持著,「我偏不: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使你跟我說話,而你又下決心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說你笨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用意,並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來吧,你要理我呀,哈裏頓,你是我的表哥,你要承認我呀。」

  「我對你和你那臭架子,還有你那套戲弄人的鬼把戲都沒什麼關係!」他回答。「我寧可連身體帶靈魂都下地獄,也不再看你一眼。滾出門去,現在,馬上就滾!」

  凱薩琳皺眉了,退到窗前的座位上,咬著她的嘴唇,試著哼起怪調兒來掩蓋越來越想哭的趨勢。

  「你該跟你表妹和好,哈裏頓先生,」我插嘴說,「既然她已後悔她的無禮了。那會對你有很多好處的,有她作伴,會使你變成另一個人的。」

  「作伴?」他叫著,「在她恨我,認為我還不配給她擦皮鞋的時候和她作伴!不,就是讓我當皇帝我也不要再為求她的好意而受嘲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凱蒂哭著,不能再掩蓋她的煩惱了。「你就像希刺克厲夫先生那樣恨我,而且恨得還厲害些。」

  「你是一個該死的撒謊的人,」恩蕭開始說,「那麼,為什麼有一百次都是因為我向著你,才惹他生氣呢?而且,在你嘲笑我,看不起我的時候,——繼續欺侮我吧,我就要到那邊去,說你把我從廚房裏趕出來的」

  「我不知道你向著我呀,」她回答,擦幹她的眼睛,「那時候我難過,對每一個人都有氣;可現在我謝謝你,求你饒恕我:此外我還能怎麼樣呢?」

  她又回到爐邊,坦率地伸出她的手。他的臉陰沈發怒像雷電交加的烏雲,堅決地握緊拳頭,眼盯著地面。

  凱薩琳本能地,一定是料想到那是頑固的倔強,而不是由於討厭才促成這種執拗的舉止;猶豫了一陣之後,她俯身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這個小淘氣以為我沒看見她,又退回去,坐在窗前老位子上,假裝極端莊的。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於是她臉紅了,小聲說——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艾倫?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必須用個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歡他——我願意和他作朋友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吻打動了哈裏頓,有幾分鐘,他很當心不讓他的臉被人看見,等到他抬起臉時,他卻迷瞪地不知朝哪邊望才好。

  凱薩琳忙著用白紙把一本漂亮的書整整齊齊地包起來,用一條緞帶紮起來,寫著送交「哈裏頓•恩蕭先生」,她要我作她的特使,把這禮物交給指定的接受者。

  「告訴他,要是他接受,我就來教他念得正確,」她說,「要是他拒絕它,我就上樓去,而且絕不會再惹他了。」

  我拿去了,我的主人熱切地監視著我。我把話又說了一遍,哈裏頓不肯把手指鬆開,因此我就把書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也不把它打掉。我又回去幹我的事。凱薩琳用胳膊抱著她的頭伏在桌上,直等到她聽到撕包書紙的沙沙聲音;然後她偷偷地走過去,靜靜地坐在她表哥身邊。他直抖,臉發紅;他所有的莽撞無禮和他所有的執拗的粗暴全離棄了他。起初他都不能鼓起勇氣來吐出一個字回答她那詢問的表情,和她那喃喃的懇求。

  「說你饒恕我,哈裏頓,說吧。你只要說出那一個字來就會使我快樂的。」

  他喃喃地,聽不清他說什麼。

  「那你願意作我的朋友了嗎?」凱薩琳又問。

  「不,你以後天天都會因我而覺得羞恥的,」他回答,「你越瞭解我,你就越覺得可羞;我可受不了。」

  「那麼,你不肯作我的朋友嗎?」她說,微笑得像蜜那麼甜,又湊近些。

  再往下談了些什麼,我就聽不到了,但是,再抬頭望時,我卻看見兩張如此容光煥發的臉俯在那已被接受的書本上,我深信和約已經雙方同意;敵人從今以後成了盟友了。

  他們研究的那本書儘是珍貴的插圖,那些圖畫和他們所在的位置魔力都不小,使他們直到約瑟夫回家時還坐著不動。他,這可憐的人,一看見凱薩琳和哈裏頓坐在一條凳上,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完全給嚇呆了。對於他所寵愛的哈裏頓能容忍她來接近,他簡直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這對他刺激太深了,使他那天夜晚對這事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他嚴肅地把聖經在桌上打開,從他口袋裏掏出了一天的交易所得的髒鈔票攤在聖經上,他深深地歎幾口氣,這才洩露了他的情感。最後他把哈裏頓從他的椅子上叫過來。

  「把這給主人送去,孩子,」他說,「就呆在那兒。我要到我自己屋裏去。這屋子對我們不大合適;我們可以溜出去另找個地方。」

  「來,凱薩琳,」我說,「我們也得‘溜出去’了。我熨完衣服了,你準備走嗎?」

  「還不到八點鐘呢!」她回答,不情願地站起來。「哈裏頓,我把這本書放在爐架上,我明天再拿點來。」

  「不管你留下什麼書,我都要拿到大廳去,」約瑟夫說,「你要是再找到,那才是怪事哩;所以,隨你的便!」

  凱蒂威嚇他說要拿他的藏書來賠她的書;她在走過哈裏頓身邊時,微笑著,唱著,上了樓。我敢說,自從她來到這所房子以後,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或者除她最初來拜訪林惇的那幾趟。

  親密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很快地發展著;雖然也遇到過暫時中斷。恩蕭不是靠一個願望就能文質彬彬起來的,我的小姐也不是一個哲人,不是一個忍耐的模範;可他們的心都向著同一個目的——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尊重對方,另一個是愛著而且想著被尊重,——他們都極力要最後達到這一點。

  你瞧,洛克烏德先生,要贏得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心是挺容易的。可是現在,我高興你沒有作過嘗試。我所有的願望中最高的就是這兩個人的結合。在他們結婚那天,我將不羡慕任何人了;在英國將沒有一個比我更快樂的女人了。(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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