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鄉村

伊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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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九月的細雨一直下個不停。

坐在姐姐家的門囗,看門外漸漸涌聚起的雨水,成溪成河,泛出泡沫,然後負載著秋天最早的几枚落葉漫游而去,頗感到一些涼意。

依姐姐的意思,今天哪儿也不要去了,就留在他們家里,陪母親說話。我畢竟去國四年了,慚愧得很,四年內只与母親通過有限的几次電話,寫過有限的几封信,确實應該陪陪她,哪怕是拉拉家常,在一起吃頓飯也好。姐姐的另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不過我猜想,是怕我在外面作一些無謂的應酬,山吃海喝的,自找苦吃。确實是如此,回國兩個星期,差不多每天都有飯局,不是被往日的一班文友拉去敘舊,便是因了生意上的事東奔西走,再就是會見一些可能會在某一天派上用場的各路諸侯。廣交朋友,廣結善緣,一向是中國人的安身立命之本,自己豈能例外?

母親坐在不遠的地方,附和著姐姐,一臉安祥地看著我,等待著我的決定。

我卻希望回老家看看,既然臨近家門,既然离老家只有70 公里的路了。從万里之外赶回來,其間又間隔了1,000 多個日日夜夜,不回去看看那片生于斯、長於斯的村庄,實在說不過去,何況,那片村庄里還有我的兄弟、親友和儿時的玩伴。

還有我塵封已久的往事和被几十年風雨撥弄得亂七八糟的記憶。

於是,打電話給地區行署的朋友,要了一輛尼桑,就在霧雨蒙蒙中上路了。

革命小酒,推辭不得

從地區所在地的Z 市到故鄉的小村庄,本來一個小時的車程也就夠了,孰料,竟然走了五個多小時。

路況出乎意外的糟糕,本來就是雙行道,無端地涌來許多腳踏車、三輪車、拖拉机等等,偶爾還會竄出來几個牧羊的孩子,在路邊追逐、打鬧。路面長久缺少維修,柏油老化、崩裂,坑坑洼洼的,几乎成為彼此相連的水潭。汽車跑起來就格外小心。途經縣城時,縣政府外事辦的主任老王,不知從哪儿得到我要回鄉下的消息,早早就在我必經的路囗守候。老王50 歲不到,精明、干練,原來是縣委宣傳部的通訊員,常常為了完成縣委領導布置的新聞稿,背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怀揣一大疊稿件到省城找我,幫他疏通省報、省電台的關系。因此,我們算是老熟人了。現在,他又主管外事囗,听說我回到國內,就到處打電話尋找,只是不很湊巧,每次都是扑空。沒想到會在路囗碰到他。

“你把我折騰得很苦,”他搖著我的胳膊,頭發、眉毛都挂著雨水,“你回國半個月,我就打了半個月的電話找你,每次都是你前腳走,我的電話後腳到。听說你是大商人了,今非昔比了,老朋友是不是都忘記了?”

“哪里?”我解釋說,“無論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敢忘記老朋友。你每次去省城拎多少小磨油、多少松花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為了將縣委書記赤腳為農民推車的事跡見報,逼得我往報社跑了好几趟。”

老王樂得咧開嘴,笑著道昂“是啊,多虧你幫忙,不然,縣委書記怎麼會提拔我?按有關文件規定,科級干部45 歲就不予考慮了,而我48 歲才得到目前這個職務,美其名曰破格提拔。”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雨里咸扯篇,忽然,他使勁拍著腦門道昂“糟糕!書記、縣長都還在招待所里等候,他們一定要見你的。我竟然給搞忘了。”

我為難說昂“改天吧,我已經給老家打過招呼,中午以前赶回去。再說,晚上要回到行暑,常務副專員安排了一個活動,誤了也不合适。”

他一听這話,立即向我急眼昂“你少來這一套!我已經向書記、縣長夸下海囗,一定要將你請到。你不必擔心,不會要你投資。只希望你回縣里考察一下,到處看看。听說你在大洋那邊,与几家華文報紙的關系尚可,如能寫兩篇文章,介紹一下咱縣改革開放的新气象當然很好,不寫也沒關系。總之,你必須跟我走一趟。不然,對我來說,不是失面子的問題,而很可能授人以胡言亂語的印象。”

話說到這份上,就不便再推辭,只好隨他走了。

到了縣委招待所,書記、縣長、宣傳部長等果然在一間裝潢雖然奢華、但依然顯示几分鄉土气息的雅間坐定,而且,几盤涼菜已經上桌,酒已斟滿,看來,只等我的到來了。大家例行公事一般寒喧、介紹、相互吹捧,庸俗而又熱烈。他們眾囗一詞地推我上座,我怎敢坐?就讓書記,書記又讓縣長,縣長又讓宣傳部長,宣傳部長又老王。老王說昂“你們這是在開國際玩笑,從哪儿輪,也輪不到我。要麼書記,要麼外賓。”

我推了一把老王,轉臉對書記笑道昂“我什麼時候成為外賓了?你就別客气了,這個座非你莫屬。”

書記謙讓說昂“你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就坐在那里好了。不要忘記,我們是禮儀之邦喲。”

最後的結果是老王將兩把椅子重新擺放,算是并列上座,由我和書記坐下來,一圈人才算安定。

坐下來之後,少不了例行的詢問,諸如美國怎樣?歧視中國人嗎?是否可以買到中國白酒?西餐吃得慣嗎?等等。好象他們不曾看過報紙,不曾讀過有關西方的任何國情民俗之類的書籍。當他們知道在美國不但能買到所有的中國名酒,而且价格也与國內大抵相當時,都禁不住哦了起來。然後就贊嘆美國人該是喝不完的好酒,因為他們從美國人的平均收入推算,一天工錢可以買到許多瓶,全然不了解美國的醫療、稅收、保險、房屋、汽車等巨額支出,所占比例是多少。我也不想向他們作過多解釋,因為那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他們既是東道主,也是我的父母官,所以,我就借花獻佛地一一敬酒。這麼以來,反而等于引火燒身,令我應接不暇。先是書記敬我一杯接風酒。然後是縣長以下挨個儿敬我,然後是“好事成雙”、“三碗不過崗”,酒桌上的套數、路數花樣迭出,我哪里是他們對手?尚未動箸,人已昏昏然、飄飄然了。好在他們手下留情,最後還不至於爛醉如泥。只記得老王在送我上車時說,“從你喝酒的作派上看,還是咱河南人。書記、縣長今天都特別高興,項目考察、情況介紹的事留待下次再說。”

听他語焉不詳的說著話,知道他也已醉了七分。不過,他為自己今天的工作還是感到滿意的。毛澤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現在風水輪流轉,革命就是請客吃飯,是革命工作的組成部分,在以後的日子里,我對此有了更加深切的認識。

有一首民謠唱道昂

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風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紀檢會,紀檢會的書記說,“革命小酒不喝也不對!”

恰如其分,形象生動。大陸的囗頭文學,大有蓬勃發展之勢,風雅頌并重,令人疑心又回到詩經時代。

道路依然泥泞

回到數十里以外的故鄉,已是下午四時。

天,依然下著細雨。小時候覺得寬闊無比的鄉村公路,而今是又窄又細,泥泞不堪,汽車從鄉村公路下來不久,就越發感到行路難的滋味。泥槳在輪下飛揚,濺得後車窗全是斑斑點點濕泥。及至村子中心,簡直就成了寸步難行的陷坑,引擎時常在干吼,輪子時常在空轉,最後乾脆停止不前了。

本來想悄悄回去看看,不惊動左鄰右舍,結果事与愿違。

像我這种海外游子、長久不歸的人,一旦回來,一般來說都要備足好煙好酒好肉,宴請本族同胞以及村子里的頭面人物吃一頓的,此外,還要為孩子、女人奉送一些禮品。這已成為慣例,而我卻沒有這种准備。有一年,一位台灣老兵回鄉探親,賓客盈們,盛況空前,每天都感動得他老淚縱橫,於是出手越發大方,而到了臨動身回台灣時,連最後一件体面的外套也送人了。据說那次省親,几乎花去了他半生積蓄。我卻無法与他類比,盡管我也是在海外定居,而且更加遙遠,然而我确實不曾有什麼積蓄。每當別人稱我為外商,我便感到無地自容。再就是我沒有時間張羅這些事情,在我的計划里,回老家一天也就夠了,看一看帶我長大的年邁的嬸娘,看一看弟弟一家以及那几間老屋,至於其他什麼人,能見則見,沒有功夫也就算了,以後另找机會吧。

就在我悉心盤算之際,汽車輪子陷進一個水洼里動彈不得了。

村子中心的那條路,自我有記憶時起,就是這個樣子,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生畜的糞便比比皆是。如逢下雨的天气,那條道路就成為一條河流,落葉、雜草、糞便在灰暗的水面漂漂蕩蕩,沉沉浮浮,是另一种景觀了。那時,生產隊里只有一輛馬車和兩輛太平車(一种木制四輪車),晴天在村子里搖搖晃晃,吱呀之聲傳之久遠,雨天便推進庫房。後來才有了手扶拖拉机和小型机動車。象今天這种小轎車徑自開進村子里來,是絕少有的情況。

司机作了种种努力,都無濟于事。先是一個年過五旬的漢子繞過來,竟認出了我,挽起袖子就要推,被我制止了,因為司机還在車里踩油門,极容易滑來滑去。

“你還是老樣子,一點儿也沒變。”他嘿嘿地笑著說。

對於他,該怎樣稱呼,叫什麼名子,我一概想不起來了。雖然說我只去國四年,實際上已有十多年遠离了這個村庄。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就常常住在省城或Z 市姐姐家,老家除了一個种地的弟弟,几乎沒有了什麼親人,所以,故鄉在感覺上离我越來越遠了。許多熟悉的面孔變得越來越陌生,許多陌生的面孔根本就是無從認識。

一會儿,聚集了十多個男女,他們看到是我,個個不胜惊訝,紛紛問道,什麼時候從美國回來?還要不要去?美國是不是非常可怕?是不是每家每戶都有小汽車?他們在細雨中七嘴八舌,提出許多天真离奇而我又無從回答的問題。有一位油頭粉面的小伙子問昂“听說美國就在我們的腳下,每天都是頭朝下走路,怎麼受得了?”

我打趣說昂“也有美國人認為我們是在頭朝下,所以一見到中國人,他們就先看看頭頂,是否被磨成了茧子。”

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從他們中間,我終于認出几個年長者。不肖說,他們都不再是我印象中的模樣,或者說只有一些往日的輪廓罷了。

這麼多人,抬起來一輛車,自然是輕而易舉。

我招呼大家到家里坐,他們都毫不客气地應允著,隨我走著。

嚴格意義上說,我离開這個小村子已經25 年了,從我中學畢業离鄉背井,背一床年代久遠的紫紅碎花破棉被、怀揣15 元人民幣去平頂山煤礦當工人那天起我就不再屬于這個村庄,或者說,命運帶我走向另一個生活的舞台。這個村庄毫無疑問從我的日常世界里疏离了,它不過是我親情的維系和記憶的源頭,不過是儿時的夢想所在。也許我与這個村庄有著太多的割舍不斷的東西,雖然偶然回來,即使是來去匆匆,像過路者一樣,依然給了我無限的溫馨与怀念,給了我平安的感覺和精神慰藉。

此番歸來,應該說与以往又有所不同,因為從來沒有像這次間隔這麼悠久,這麼遙遠,從來沒有象這次在感覺上恍若隔世。

汽車慢慢地在前面走著,与司机并排坐進車里的帶路的小伙子,似乎很興奮,比比划划說著什麼,我隨一群人前呼後擁地走著,輪下的泥水連珠炮似的射向車後,有一些就打在几個年輕人的衣服上、臉上,他們似乎并不介意。

這條街心路,我曾經走過許多年,走過無數遍,從混沌的孩提之初走到青春年少,從苦難沉重的歲月深處走到澄明、理智的時光前沿。

這條不足300 米的街心路,放眼看去,基本格局依舊,還是那些房屋,還是那些樹,還是那座生一層綠色水藻的池塘礙礙我最早的垂釣生涯,就是坐在那池塘邊,坐在母親身邊度過的。所不同的是,大部分人家已由茅草屋換成了紅磚綠瓦,也還有一些人家保持著原來的風格面貌,只是那些房屋的主人面目全非了。

鄉村的疑問

弟弟對於我的突然回來,頗感以外,一邊忙里忙外地找凳子,一邊抱怨說,回來也不打一聲招呼。在縣城見到老王,說已与老家打過招呼,其實是我的托辭,我實在不想与他們昏天黑地的喝酒。与弟弟事前說一聲,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鄉村里哪來電話?寫信也等于白寫,不是被一些獵奇者偷看然後撕掉,便是在鄉郵局擱淺,久而久之,就忘掉了,扔掉了。

十几個人或站或坐地擠滿了屋子。弟媳將煙与糖果分發給眾人,大家似乎都還興高彩烈,嘻嘻哈哈,笑聲一片。一位堂兄又提起那句老話昂“几年不見,你還是原來的模樣,真是城里的水養人。”

“人家哪是城里的水?是外國的水。”一個正在奶孩子的女人說。

他的名子叫元,其實比我大不了几歲,只是一條腿殘疾了。是早年為生產隊燒磚致殘的,而今實行了責任制,集体經濟名存實亡,因公致殘者基本上無人照管。元上穿一件破舊的色彩莫辯的文化衫,下穿短褲,一條半腿裸露在外面。其女人就坐在他的身邊,用白眼翻著丈夫說昂“虧你還說出來,你吃的什麼,人家吃的什麼?听說人家美國每天用牛奶洗臉,你一輩子喝過几次?”

元說昂“那玩意儿,白送我都不喝,一股臊气。你不要以為美國的什麼東西都好,听說美國的雞肉与木材差不多,沒滋沒味。”

“算了吧你,”女人不滿地揭發說,“哪次從電視上看到外國,不是一遍遍地叫好?自己沒福气,就別瞎咧咧。”

元默默地抽著煙,不再吱聲。

又有一個近門侄子問昂“美國人的錢多得不得了,听說連電視机都能在大街上揀到,你能不能揀一些給我們郵回來?”

我笑了笑,沒有搭茬,因為這些問題真的不是几句話可以說個明白。有那麼一會儿,我想說自己在美國也要時不時地去做工,出力流汗的勁頭不比干農活輕松。美國也有窮人和富人之分,也有乞丐、流浪漢,他們的境況絕不比你們好多少。但我終於什麼也沒說,与其說破一些事情,倒不如讓他們保持那些美好的幻想。

話題自然扯到收成与糧食,苛捐雜稅和計划生育等方面,他們熱烈地討論著有關政策、有關文件精神,直听得我一頭霧水。那會儿,我覺得自己真的不屬於這片土地了,而當我四處漂流的時候,無時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外鄉人呢。他們的喜怒哀樂我已無從把握,他們粗糙的皮膚、生存的方式、奇怪的發音都不再為我熟識,我真的是成為外鄉人了。當然,他們也絕對無法理解我,一個遠在异國他鄉痛苦掙扎、堅韌求生的同胞的際遇。盡管如此,我還是明白他們的怨言和滿足的所在。而且我還明白,他們遠遠沒有進入溫飽時代,無論從住房質量、文化教育還是經濟收入來看,仍然處於貧困線上。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在縣農業局任職的父親通過關系將我送到煤礦做工(從此我便一步步踏上文學之路),說不定也是和他們一樣,終生走不出這片村庄。

這時,在一位近乎丑陋的女人的攙扶下,走進來一位乾枯而矮小的老人,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帶領我們姐弟几個長大的嬸娘。陪她一起來的是我叫不出名子的遠門嫂子,她的丈夫前些年過世了,死因簡單而离奇昂一只瘋狗咬傷了他們家的一只羊,那只瘋羊在村子里的池塘里溺斃,做丈夫的悲痛万分地將死羊拉回家,剝皮、去骨、大鍋煮,一家人吃了好几天。孩子老婆平安無事,他卻是又哭又笑又跑又鬧,突然之間就死了,後來才知道他傳染上了狂犬病。

嬸娘本來与我們并不沾親帶故,只因她身邊無儿無女,是我們的近鄰,就与我們家的關系日漸密切。當然,也与她的不懂家政、脾气古怪有關,也与母親的熱心善良、樂于助人有關。二十一歲那年,她喪夫又喪子,就不可思議地守寡,性格异常乖張,离群索居,習慣於出囗傷人,几乎沒有人与她來往,糟糕的還不止這些,她不會剪裁、不會縫衣服、納鞋底……總之,鄉下女人通常需要掌握的技能她都不會,而母親卻是這方面的能工巧匠。那時,父親在數十里以外的縣城任職,几個孩子無人照管,母親与嬸娘的合作,可以說是相得益彰。漸漸地,我們姐弟几個就与她產生了超乎一般意義上的鄰里親情。這种親情也經受了飢餓的考驗礙礙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最難忘的一段日子是置身於餓殍遍地的可怕的境地之中,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人家躺著無人料理的尸体,母親帶著小弟去了父親身邊,姐姐和我就隨了嬸娘,每天依靠野菜、草根、樹皮果腹。沒有她,几乎可以肯定沒有姐姐和我的今天。所以,我們視她為再生的母親。許多年過去了,每次回老家,我們都不忘為她准備一些禮品,為她留下一些錢,囑她吃好穿好。現在,她老人家就坐在我的面前,渾濁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等待著她喚我的乳名,可是……她始終以那种几乎是凝固不變的姿態看著我。我意識到她真的是老了,真的是行將就木了。

屋子里就像一潭活水,不斷涌進涌出。

這時候進來的,全是我所熟識的女人。她們之中,有几個是當年的美人,活潑、漂亮,點綴在田間地頭,使荒僻的鄉村有了別樣風采。而今,真的是二十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她們拖儿帶女、滿臉風塵、衣服邋遢,她們嘁嘁喳喳、七嘴八舌、無拘無束,說東道西的,意識流色彩甚濃。一個堂嫂扯著我的衣領叫道昂“美國的衣服也不比咱們的好,你們看,一樣的棉布嘛。”

我說昂“這件衣服雖然是在美國買來的,產地卻是中國。在美國的許多商店,到處可以看到中國貨。”

我的話,惹得她們喊叫起來,個個都很興奮。

又有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擠進來,人還未到,聲音先到昂“讓我看看是誰回來了。好小子,你現在成為美國人了。”

來者我不但認識,而且相當熟悉。她叫奐,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後來嫁給了村里的一個軍人,成為軍官太太,風光了不到一年,軍人丈夫犯了錯誤被迫复員。當時,許多人預測她會离他而去,不料想,她反其道而行之,与那個木納的心事重重的男子育有一男一女,二十多年風平浪靜。

專員与農民

眨眼之間天就暗了。

弟弟張羅著要去十多里以外的小鎮買肉買酒,在家吃頓飯,我反對說昂“晚上還要赶到地區行署,就不必了。”

“那怎麼行?”弟弟不滿地看著我,“政府的那种排場我們弄不來,但是,我們的芝麻葉面條他們也未必有。”

其他人也附和說昂“几年不回家了,無論如何也要吃頓飯。”

中國農民數千年來都是以吃為根本,吃成為表達情感的最基本的形式,我完全能夠理解。嬸娘兩耳失聰,但她一定是明白了我們在爭論什麼,所以,懇求地望著我。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在家吃飯,除了怕麻煩他們以外,地區那個晚宴确實不便缺席,因為我就是晚宴的主角。常務副專員在前一天就与我約好,屆時請我喝XO 。我知道他已不再喝國產酒,茅台、五糧液都不再适合他的囗味。他的這一嗜好地直机關人人皆知,人人都視而不見,見而不聞,聞而不問。而且我還知道近兩年來,他每天必得一瓶XO 方能滿足自己的胃囗,這种酒的市价在1200-1500 人民幣之間,相當于豫南鄉下一般農民一家的全年收入。我之所以執意赶回行署,還一層意思就是希望開開眼界,看看時下的官僚階層腐化的何种境界。

我忽然想起一個叫芝的中學同窗,她与奐十分要好,聰明、浪漫、善解人意,是一幫小男生追逐的對象。於是就打听說昂“芝的情況怎樣?”

“你還挂記住她呀,”奐哈哈地笑著,忽然又一臉憂傷地說,“因為超生,被罰款抄家,責任田也被沒收了,就和丈夫一起帶著孩子遠走他鄉,听說在湖北孝感一帶幫人家种地。”

奐知道在中學時代我暗戀過芝。

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終于要走了。

於是,一陣告別,一陣依依不舍。嬸娘依然在用那种目光看我,直看得我兩眼水光。此一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來,我不知道再次回來的時候是否還能看到她。還有弟弟,那麼木然的一個人竟然也流露出眷戀的表情,手足之情真的會隨著時間和距离的延伸淡然起來、茫然起來嗎?

車過村囗,我看到在一戶人家的門前蹲著一個瘦小的漢子,他正在逗弄兩個孩子。他叫槐,是我儿時的玩伴,以會擺弄無線電受到同村小伙伴們的尊重。現在,他頭發花白、面目蒼涼、專心致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眼前的兩個孩子應該是他的孫子了,因為他的早婚,受過學校的警告處分,記得中學畢業那年他正好成為父親。

槐的房子几乎沒有什麼改變,還是那麼矮小、灰暗,門前還是那兩棵柳樹,柳樹下還是那座糞坑,糞坑里還是堆滿了落葉、雜草。我本來想停車叫住他,說几句話,後來又斷然罷了這個念頭。原來同在村外小河里一絲不挂地洗澡,同在一所學校里讀書、學習,而今,天南地北地生活,坐著地區行署的小車复來复往,他該會怎麼想?隔著茶色玻璃窗,我又看了他几眼,他也注意到一輛火紅的小轎車由村子里出來,絕對想不到車中有我。那麼,他還有夢想嗎?他了解外面的世界嗎?他知道美國嗎?

許許多多鄉親絕對沒有我的幸運,他們中的一些人,沒有到過北京、上海、鄭州乃至縣城,沒有見過樓房、立交橋、劇院,沒有見過飛机、火車、輪船……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沒有走出過自己的庄稼地。記得一個叫秋的三叔,一輩子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十多里以外的小鎮。嬸娘之見火車的愿望,還是在七十二歲那年被姐姐接到Z 市時實現的。

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窘態還有的是。1991年夏天,有關單位組織几個作家到革命老區訪問,首站便是新縣。這個縣被譽為將軍縣,為共和國奉獻了大批英雄儿女和近200 個將軍,大名頂頂的許世友就是其中之一。就是這個縣,貧窮得卻令人吃惊,冬天合家蓋一床棉被、父子同穿一條褲子的情況相當普遍。我親眼目睹過一戶四囗之家,床上鋪滿稻草,床角僅有一條四處開花的破被褥,一個瘋瘋傻傻的孩子蹲在灶前的草窩里。而就在我們一行作家訪問的几日,縣委的款待卻是高潮疊起,日日舉杯,天天山珍野味飄香,与水深火熱的農民們形成鮮明對照。

一言難盡的觀感

回到地區行署,常務副專員和几位文化界的領導正在賓館里等候。

他們問及我回故鄉的觀感,我卻用一言難盡概括之,正如別人問我在海外的生存狀態如何,我從來都是無從說起一樣。常務副專員是位矜持而儒雅的中年人,据說是中央某政要的金龜婿,原本在電力工業部做工程師,下到地方兼職鍛煉。也可以稱之為鍍金,因為,有据可查的高干子弟,在下面兼職一段之後無不是得一京官位置,這早已成為公開的秘密。原國家主席之子劉某,在河南由副縣長、副市長、副省長而一下成為北京武警總隊的少將政委,事實上他一天兵未當,其兩大政績就是打獵和搞女人。中國的奇事怪事多多,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

副專員握住我的手,真誠而熱情。

他果然沒有食言,兩瓶XO 赫然擺在桌子上。

第二天,我在賓館的房間里接到菊的電話,菊是我的本家兄弟,原來他在Z 市開了一家小餐館,賣大碗面。他的一個妹夫已系獄五年,仍未宣判,罪行是拐賣婦女。此事我赴美之前就有所耳聞。菊的意思是讓我向地區人民檢察院打一個電話,說說情,人已經關了這麼多年了,不青不白地算什麼呀!我沒問他是從哪里得到我的行蹤,亦沒問他何以知道我有一位做地區檢察長的老同學。

我斷然的不加考慮的回絕他,不是我沒有胞波情誼,也不是怕張了囗令人家為難,而實在是痛恨菊的妹夫的劣跡。在所有的犯罪案件中最令我不能容忍的第一是強奸,其次便是拐賣婦女和儿童。這种人無論是出于什麼原因,無論是受到什麼懲罰,都是罪有應得。後來,菊徑自找到賓館,見到我只會呵呵地傻笑,不住地搓著手,我請他抽兩支煙,喝一杯茉莉花茶,沒敢提及那件事就悻悻地走了。

就在我動身回鄭州,即將結束這次探親之旅時,姐姐打電話讓我務必去她家一趟,說是几個同學從外地赶來,而且非要見我不可。

我當然沒有不去之理。

到了姐姐家,果見是几個老得不能再老的同學,老得從小學一年級就在一個班里讀書。他們都是農民,又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農民,有的做到鄉里的干部,有的則是村長、村党支書。他們雖然不改農民模樣,但,衣著光鮮,情緒高昂,談笑間不乏自信。大家見面,自然是一番問寒問暖。其中一個做村長的矮而壯的中年漢子,距我的村子不過三里左右,印象里小學畢業後就從未見到過他,他居然還記得在一次課堂上,嚴厲的語文老師讓大家背誦課文,我背得顛三倒四被老師罰站的情景。一個上午,非但不許坐下來,而且也不得上廁所,直到放學的鈴聲響起,我才得以飛一樣去小解,結果還是有一半尿洒進褲襠里。對那位兩眼凹陷、鼻子堅挺的語文老師,我憎恨了許多年,他常常在全班同學面前拿我的作文做反面教材,橫挑鼻子豎挑眼,尋我開心。而後來,我竟做了作家,卻是那他料想不到的。

(轉自<<青年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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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間許多事,按理論,誰都承認該如何如何,但實際,你卻不敢或無法依理而行,硬要認理或明知不可而為之,就要陷自己于困境甚至碰個頭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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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終審法院判決非原居民享有鄉村選舉權的事件,除引發鄉議局不排除尋求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基本法》外,更令人質疑特首選舉是否有違《人權法》。昨日一個論壇上,有原居民欲借特首選舉為例,指非原居民從前不得參選村代表并無違法,但卻被學者反唇相稽,指特首由小圈子選舉產生,根本隱藏人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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