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歟？ ……」《論語．季氏》
四 義士頌
人被關了一個半月才第一次「過堂」，這也是有「中國特色」的法治之一。李麟忍住滿腔怒火，想從審訊員的訊問中知道自己究竟犯的是什麼罪，哪家法？
在例常的姓名、年齡、籍貫、家庭出身、本人成份並現在職業之後，審訊員把眼一瞪：
「李麟！交待你參加暴亂的罪行！」
「我……一不懂得什麼是暴亂，二不懂得有什麼罪行。……」他慢條斯理的答。
「你倒清白！」
「本來就不黑！」
「那你的車上為什麼有血跡？」審訊員拍案大喊。
噢！……原來如此，李麟這才明白。這當然是「六四」清晨運傷員時在拖斗中留下的。自己是如此粗心，對此全無所知，甚至回家後也沒打掃、打掃。
這個問題卻不好回答。血跡是物證無法否認。它既可解釋為打傷或殺害解放軍的現場，也可被認做是為「暴徒」殺人而轉移掩蓋罪證。在共產黨的辭典裡懷疑就等於是證據。經過一番分析功夫就能得出「鐵證如山」的結論。孔夫子也能成陽貨，柳下惠也能成盜跖，「國家主席」就成了頭號反革命！……
李麟想說是雞血或兔血，但感到漏洞太大。雖然這裡是窮鄉僻壤，可這點血跡化驗手段還是有的，一旦弄巧成拙反而有理變成無理。於是決定：既不亂說也不實說，半真半假、有真有假。他答成是六月三日夜，他驅車回鄉。行至一條大街被學生和市民包圍，硬要他把傷員載去醫院。在「威逼」之下只好順從。把傷員送進了一個兒童醫院。血跡自然是如此留下的。這與事實大致相符，只是隱瞞了在公主墳看到軍隊開槍殺人的情節。
「就這樣簡單？」審訊員又把眼一瞪。這人長的有點怪，上眼皮鬆，下眼皮腫，睜大的眼睛就像是包子蒸過了頭，綻開的發麵皮裏露出了餡。
李麟本打算頂一句：「實話簡單，假話複雜！」但又想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便軟頂道：
「要是我問心有愧，我不會早早把血跡去掉，還想裝幌子招人起疑嗎？」
審訊員上眼皮耷拉下來。他轉頭看看書記員，顯然這一回答出乎意料，而事情竟也簡單的出人意外。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審訊員突然大喊。
李麟差點沒笑出聲來。這句口號在他一生中少說也聽了有一萬次了。不管是作為批鬥媽媽大會上的「陪鬥」，還是直接為他召開的數不清的鬥爭會上，以及凡是與政府部門的任何接觸上，這句口號就像是吃飯必須有油鹽醬醋一樣，是必不可少的佐料。儘管它氣勢宏大、聲調軒昂，卻並不表示當權者的義正詞嚴，強勢不可摧。相反，只要這句口號出現，就表示對方已經氣短理虧，剩下的只是維持面子或者甚至可以說是強打精神的「堂威」罷了。
李麟心中判斷：審訊的過程超出了審訊員事先的預計，他已無理也無力可續了。這個人太嫩，不是對「六四」有所同情就是經驗不足。根本不足以與自己⎯⎯老資格的「運動員」交手。
「不信？」李麟輕鬆的反問：「可以去調查嘛！嗯？一，頤和園旁邊的『頤外客棧』，我十二點離開，早上五點因為路不通又住了回去，有住店登記簿為證；二，南禮士路的「兒童醫院」有收容記錄，也是證明！」
他回答的有理，有力！
審訊員本就準備不足（其實是案子本身證據不足），經驗又不夠，不願再糾纏下去。但為了維護公安尊嚴不得不做出一付寬容大度的樣子，說：
「看你還年輕，給你一個洗心革面的機會。讓你再仔細考慮考慮，回去好好想一想，好好交待。人民政府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
「決不放過一個壞人！」這後半句李麟索性替他說了。
李麟被押回「拘留室」，正碰上「強姦犯」「轉號」。他已被定罪，徒刑四年，要去正式監獄服刑。
李麟眉飛色舞的對「病犯」及「小偷」敘述一遍審訊經過。
「好樣的，哥兒們！」「小偷」拍著大腿贊道：「想不到你還真有點學問。放心，衝你這張嘴就吃不了大虧！這班東西，就會欺負有嘴說不出、有理講不清的老實人。有您這樣的跟他頂一頂也讓他們別太得意了！說不定，他們自覺理虧，給你來個『無罪釋放』。話說回來了！就是來個『教育釋放』也值過。」
「不會這麼便宜的！」李麟信心不足：「要是這麼簡單就不會抓我了。」說著又來了火：「什麼世道！貪污腐化無罪；『官倒』無罪。老百姓反腐化倒有罪，學生要民主倒有罪！……開槍殺人無罪，坦克壓人無罪。你救了他殺而不死的傷號，反而有罪。難道見死不救才是革命者？什麼他媽的邏輯！」
「羅記？……」小偷不懂這個名詞：「現在的公安部長早就不姓羅（注：中共第一任公安部長叫羅瑞卿）了！現在這些當官的，就懂得討好上級，拿著老百姓墊底。上級說抓暴徒，他們就恨不能把所有去過北京的人都抓起來；上級說抓小偷，凡是逛過市場的人也就都成了小偷！……」
「實在該放我回家了！」李麟不再聽「小偷」囉嗦。他自我憧憬著說：「抓進來已經一個半月了。……天冷了！……我們家的雞場、鴨場、兔圈不知怎麼樣了？……蠍子這玩意兒最怕螞蟻；蝸牛怕乾、冷。我還打算試驗養貂呢！」他雙手向腦後一枕，半躺半倚地靠在牆壁上。
「要是我也有你這張嘴就好了。好歹跟他們爭一爭，不能由著他們派罪名。運氣好了也許把我放出去！」「小偷」羨慕的看著李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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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春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