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的羅衣聞聲走出來,兩隻手濕淋淋的,一路甩著水。她面色凜然地走到朱錦身前,看著門邊的男子。施一桐也看看她,二人來來回回在走廊裡擦肩而過這麼多回,只有這一次,彼此對視一眼,面對面看了個正臉。空氣裡交會著意念的電流,彷彿幾千年幾萬年的片段被翻出來。良久,才聽見施一桐輕輕說了一聲,依舊還是那一句,你好!
朱錦氣呼呼地嚷嚷起來:「我不管啊,我就只保管這幾天,你給我老老實實滾回來,把你的東西拿走!」
施一桐點點頭,難得地啟齒一笑:「一定的。」轉過身便走了。
朱錦嘟囔著關上門,將那隻牛皮信封往抽屜裡放放好。羅衣倚在門邊,怔怔片刻,才關了門。走過來站在女友身邊,依然怔怔地出神。
朱錦拿胳膊肘撞一撞她,咋啦?剛剛活見鬼啦? 說完覺出自己的刻薄,一吐舌頭,打了一下嘴巴,呸呸呸,說錯話了。
羅衣若有所思地道,真奇怪,剛剛這一幕,我感覺好熟悉。連你家這個門,走廊裡的這種溫吞吞的氣味和燈光,他這身衣服,說話的聲音,好像我腦子裡老早就有這一幕,這會兒,就像是回放了一遍。
朱錦腦子裡轟地一聲,彷彿一座石山,從很深很遠的地方傳出爆破和砸裂的巨大動靜。她表面無動於衷,腦子裡卻也能感應到那些遙遠的飛屑。
自從那一天砂鍋粥店的長談之後,她們的生活也翻了一篇。羅衣身為棄婦的悲苦哀號,也嘎然而止。她不再沒完沒了地談論她喪盡天良的丈夫,也不再顛三倒四地回憶過去種種,分析原因,詛咒有加,對那個名字,也並非刻意閉口不提,但不知不覺就從她們的生活中,完全失去了曾經泰山壓頂的份量。
她開始有了打量深圳這座城市的興趣,朱錦上班的時候,常常接到她頻繁的短信,和她商量晚飯的菜餚,吃什麼、什麼魚、什麼蝦,樓下那條街有什麼店值得去,分別有些什麼招牌菜。這個階段,也令她心領神會,令她回憶起當初拽住隔壁鄰居,詳細過問他的辦公室午餐菜譜的情景。現在,她也言無不盡地回過去,還鼓動她去跑菜場,坐公車慕名去老城區買隆江豬手、深井燒鵝,甚至去海邊的漁港買最新鮮的貝殼魚蝦。嶺南風味的菜肴,就是勝在食材新鮮,無需多張羅。燒鵝店買回家的滷水,新裝一隻冷盤,燒開水煮一遍基圍蝦,姜醋汁盛在小瓷盅裡,鹹蛋焗南瓜,蚝油芥蘭,等等。一個晚飯就足夠羅衣忙得團團轉,不知不覺把這個城市也跑得七七八八。
為了讓羅衣明白什麼是廣東早茶,朱錦常常在上班前三四個小時就起床,帶羅衣去茶樓,晨光微熹,帶著新鮮的海水鹹味的大風吹拂著街邊的勒杜鵑,紅花滿枝,茶樓前依然泊著跑車,有漂亮的賓客盛妝倦容地坐在桌前,一看就是那種冶遊客,尚且未吃完宵夜,又或喝過了早茶才好回去睡覺。清早的茶樓,第一撥客人,都是夜晚剩下來的。只有她們倆,精神飽滿新鮮,為了吃什麼而摩拳擦掌,情不自禁。朱錦打開菜單試圖教授羅衣,指點她關於鮑魚蝦餃、翡翠燒賣、老火白粥、蝦醬蒸魷魚須、生啫菜心……羅衣不屑受教,常常氣吞山河地一揮手:別指導了。我準備把這菜單上所有的都吃一遍。從第一頁吃到最後一頁,一道菜也不重!
吃過早茶,羅衣上樓回家,朱錦則趕地鐵去上班,她沿著清晨的街,飛速越過人流,掐著點兒搶上不會讓她遲到的那一班地鐵。她的心裡全是柔情蜜意,靜謐地,可靠地,將心靈裹得緊緊的。如今,她也是一個人的港灣,一個人在世界上唯一的投奔,這個感覺不壞。想到施一桐,她便掏出手機,不假思索地,把他的電話號碼輸到了通訊錄裡。她想,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因為恐懼而刪掉她的朋友的電話號碼。相反的,她要成為島嶼,成為靠岸的燈塔,成為一個結實的、可靠的庇護之所,保護她的每一個朋友。
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見剛剛起鍋的菜餚,還有杯盤碗盞都擺好了。羅衣盤腿坐在地毯上,正在看電視。放的是那張真相光盤。她已經看過了幾遍,見狀,卻彷彿終於落實了什麼,心裡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也坐到地毯上,一起看了起來。
窗外的天黑下去了,燈光如海如潮,撲濺到這高樓公寓的房間裡。案上的飯菜早就冰涼了,不再色香味俱全。然而她們都坐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電視屏幕,不曾挪動,屏幕的藍光映照著羅衣臉上源源不斷的淚河。
那張紀錄片播完,朱錦到底餓不過了,自顧自坐回桌邊,從電茶壺裡篩了一碗滾熱的普洱,將涼了的飯菜泡一泡,開始吃茶泡飯。羅衣扭過頭看她吧噠著嘴,詫異地問道,你怎麼還在吃飯?你吃得下?#(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