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2)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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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振家

塵世的憤恨可以化成

半島不息的雷鳴

而我隨雷聲電死的愛情

再無法在任何追悔的土壤

復活

屈指算來,瘋子振家若還活著,今年也該有60多、快70歲了吧。

當我還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時,常常趿拉著一雙膠拖鞋,在那條「A」型的墟中心街道兜轉,閒逛逢三六九的趕集日,那是我少年時代僅有的溫馨的熱鬧。

在那片屬於窯家的夏季陽光下,我又溜達在逢墟集的小街上,迎面走來鬍子拉碴的瘋子振家。

我從小認識他,一條街上的,就隔那麼三五座住宅。但他可能偶爾記得我,他腦子已沒有那麼多空間裝下其它東西,如衣食住行、親朋好友、苦辣酸甜……命運在他精力最充沛的年華偷襲了他一棒,彷彿一個急剎車,從此將許多人事撞飛出他的生命,滿腦子堵塞得死死的卻都是他年輕時代戀人,後來的妻子阿花的形象。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因為振家他家比扛鋤頭的農家姑娘多了一本城鎮居民紅簿子,兩種簿子裡「居民」與「農民」的一字之差,任那姑娘流乾了一條河的眼淚,都無法填平這紅簿子豎起的距離……

瘋子振家離我越來越近了。我已經是一個少年,不再像幾年前他初發病時那樣怕他,但也不想他將那點可憐的記憶擠給我一個無關要緊的人。他已不是主動攻擊型瘋子。

我沒有跟他打招呼。主動跟瘋子打招呼,除非我也是瘋子。瘋子振家一如既往地大踏步向前竄來了,那雙長腳長手擺動得像一個統帥那樣鏗鏘有力,彷彿收割機的機械臂,快速開闢出一條暢行無阻的通道。趁墟的人群紛紛閃到一邊去。

快到我身邊時,他詭異地嘴角一撇,髒兮兮的鬍子聳了聳對我笑了一下。是那種無聲的熟人間的表達。咦?他居然和我打招呼了。看他情緒這麼好,我乾脆也嬉笑大叫一聲:振家!

我少稱他一個「哥」。哥,那種尊敬他已配不上了。他不停步地走過去,卻因這聲招呼再次彎過頭來還了我一個笑容。那是一種相當憔悴的不像樣的表情,比哭還難看。擦肩而過時,發現他手裡還握有一捲紙,也許是哪個小孩丟棄在垃圾堆的廢舊冊頁。

他喜歡看書讀報。書報,對於他,或許是弄丟一個人後短暫的寶貴替補,多來自牆旮旯、垃圾堆和幾個擺散攤的老人理髮檔那裡。

他有菸癮,想吸菸時也會找熟人借錢買,或直接問「有菸嗎?借我一支抽」,他從不說「給我一支菸」,他是禮貌的識字人,借,暗示了他會還回去的,不騙人。但是,街頭巷尾,他常常熟稔地快速彎腰撿菸頭吸的動作,已經不客氣地粉碎了他的「借」,也粉碎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早已遠嫁他鄉的他曾經的妻的心!

一表人才的振家成了瘋子,從沒有誰跟我詳細述說。沒人認為有這個必要。那時我還小,再過一年多就該上學了,我也沒有必要追問不屬於小孩世界的事情。但無意間闖入我童年時代的種種情景,竟然刀刻般留在幼小腦袋裡留在我記憶深處,它比起那些喋喋不休、繪聲繪色的二手描述,都要深刻鮮明百倍。如果可能,我寧願當年的我自個在家玩耍不出門。我家小姐姐的日常事務是上學、外出撿柴或挑水,背著弟弟我去別家串門,跟她的小姐妹窩在一角做針線活、說悄悄話,去打撲克小賭……可是,那天她卻偏偏背上我走出家門去湊什麼熱鬧……

那天中午,不知哪個鄰居閒人在門外喊了一聲:快看快看!振家老婆回來了,操架咯……十二歲的姐姐背上我走出家門,來到二十多米外的振家門前,站在鄰家屋檐下看熱鬧。周邊已聚集一些男男女女的鄰人看客。

我從小被抱得多,下地晚,腿腳軟,學走路比一般小孩慢。我伏在姐姐背上,從肩膀上清楚地看到一個女人個子不高不矮,長著蠻好看的鵝蛋臉龐,她,被三個女人圍著罵。她就是振家結婚不久的妻子阿花。

三個氣勢洶洶比劃著的女人,一個是振家母親,50多歲的老女人;兩個年輕的,高個那個是他大姐玉娣,另一矮個的是他妹妹阿銀。聽說阿花迫於壓力已離開振家的家一段時間了,這次從鄉下娘家回到鎮上來,進家去大約是收拾點什麼吧。婆婆姑姑母女仨聞訊趕來堵在門口,捲袖擦掌。看陣勢,在這之前她們不知吵過多少回了。

振家母親手指戳著阿花她臉嚷嚷:你識趣就趕快離開我兒,你走你路,別再死賴上我兒子!你到外浪夠了還有臉回我家!

「你個衰村姑,喪門星!不要臉!」振家大姐長得牛高馬大,忽而雙手叉腰,忽兒拍著巴掌上前指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一個農民配得上我老弟嗎?你以為你好命嫁給做同志的了?做白日夢去吧!」

振家妹妹在一旁尖聲幫腔:「滾!快滾!從今日起你滾遠遠去,地方上男人多的是,別再纏我哥!……」

阿花不太敢對罵,大多沉默,從門外走回屋內拾掇什麼,看樣子比較克制。後來見對方越罵越凶,忍不住走到門窗邊還嘴:「我是嫁振家,又不是嫁你們,離開留下都是我個人的事,與你們這幫毒蟲無關!……振家不叫我離開,你們管得著嗎?以為有一本居民簿就很了不起嗎?我嫁的是人,不是你們講的簿子!……你們若不是欺負弟弟膽小沒中用,也不會這樣對我!……天底下誰像你們?嫁出門的女人還跑回娘家來拆弟弟婚姻,不怕天打雷劈嗎?!」

逆天了!農民村姑膽敢頂撞吃公糧的居民。振家大姐暴跳如雷,嘴裡叫著:「我就不信今日治不了你這個拱土的!……」那女人衝進屋去,將阿花的一堆衣裳抱出來,一把擲到街上撒了一地,又用腳拚命踩……村姑阿花漲紅臉衝上前去。振家妹妹撲上來扯住阿花的手。

振家大姐嫁在離娘家也就幾百米的墟附近村莊,雖說已外嫁,但她卻是家中最激烈反對弟弟和阿花結合的急先鋒——阿花一個農家醜小鴨憑乜一夜之間就能變白天鵝?戀愛時攔不住他倆,這回絕不放過!——振家大姐是一家的主心骨,自小潑辣,說一不二,在娘家的地位歷來堅如磐石。

村姑柔中帶剛的一番話,駁斥得她好沒臉,振家大姐怒火攻心,此刻見妹妹按住了弟媳阿花的雙手後,她一個箭步上前,劈頭蓋臉給了阿花兩巴掌,不停地罵著:「打死你這個不討臉的花娘!打死你這個不討臉的花娘……」(花娘:雷州方言指妓女)接著兩手拽住阿花的馬尾辮長髮,咬牙喘氣將阿花整個人拖出門外去,意圖狠狠羞辱一番。阿花驚叫一聲,身體馬上彎跪到地上,束髮的花帕掉地,亂髮遮面,紅格子棉布上衣捲成一團,上身露出一半如玉潔白的胸脯,褲腰帶在掙扎中鬆散開,白花花的腰身暴露在鄰人看客面前……剎時間,哭叫聲、斥罵聲,圍觀人的驚叫聲響成一片。場面亂如一鍋爛粥。

那天振家與老父茂盛不在場,都到藥店去了,振家在上班,他父親習慣陪坐店裡打發無聊的退休日子。

我記不清這場鬧劇是如何結束的……只覺得那嚶嚶哭聲一直穿透我的童年,多少年都沒有消失。

不請自來的晨霧從河岸邊的田野、樹林湧來,飄飄渺渺,在啟明星漸退漸遠的黑冥冥天幕下,彷彿有一隻隱形巨手,撒網般撒開薄薄的輕紗,罩在將醒未醒的窯家墟街巷上。露水打濕了枝葉,蟬兒趁機大鳴大放,打破黎明挽留不住的寧靜,它唯恐潛伏的晨曦攜帶旭日一躍而出奪走它的風頭……幾陣雞鳴過後,朦朦朧朧的人影漸次出現,晃動著,伴牲畜叩地的蹄聲,敲醒殘夢。從南渡河起程的曉風,將一些與田野與勞作有關的影子,吹襲成一幅沒有邊框的風情畫……這是無數個濕漉漉的窯家墟早晨的開端。

很快,關於振家的故事野風一樣吹遍了大街小巷。

振家長得英俊挺拔。他一家是小鎮屈指可數的持紅簿子吃公糧的居民身分,振家高中畢業後接父親的班,有了一份穩定的藥店工作。

一簿定貴賤,一簿值萬金的年代,紅簿子無異於一座神奇橋梁,化崎嶇為坦途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誠如一位退休老幹部所言,因為手裡頭有了轉正的審批表,當年哪多少農村青年男女望眼欲穿,踏破鐵鞋求爺爺告奶奶——老人家當年在勞動部門曾掌握工作指標的。

有人開玩笑說,那您老人家憑這張表誘騙了多少良家婦女?

老幹部正色曰:「我能輕易誘騙她嗎?若能被我騙,她一夜就成城鎮居民了!一有紅簿子就能安排工作!那可真是她祖上積德呢!」

振家長腳長手,打得一手好乒乓球,球拍一握,鏟、挑、抽、扣,銀球飛舞,揮灑自如,累得對手上氣不接下氣。他在接班前公社舉辦的一場乒乓球比賽中認識了農村姑娘阿花。倆人情投意合,深深相愛。這令其家人非常不滿,阻攔了多次都無法讓兩個年輕人分手。在村姑阿花的鼓勵下,偉大的愛情終於戰勝了責罵和刁難,一向老實聽話的振家頂住了家人的壓力,家人終於勉強同意他與阿花結了婚。

阿花與振家結婚後,生活對她展開了笑臉。不久阿花來到供銷社綜合食店當勤雜工,收拾盤碗洗菜掃地什麼的。

介紹阿花這份工作的,是一位天天騎「鳳凰牌」單車經過阿花家門口去上班的綜合食店主任張大炮,一次偶然見過在家門口打掃衛生的阿花後,他心一動,打聽了一些情況後就介紹進去做臨工了。

綜合食店是一座兩層的當時流行的蘇聯式小樓,中間是一個拱券門,拱券門兩側是邊緣突出的長方形牆面,類似現在的廣告位,中間由一排玻璃窗戶隔開,牆面上下兩部分大面積刷著紅色油漆的革命標語:拒腐蝕,永不沾;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

綜合食店是供銷社屬下的集體企業,離阿花家很近,就座落小街南邊盡頭的岔路口,人流密集,生意旺。

那些日子,阿花去上班的腳步輕快得就像童話裡的公主漫步在花園,而她純淨的笑臉更是對食店的無聲奉獻,那小家碧玉的端莊臉龐透著一股迷人的光芒,標致的身段,溫和內斂的性格,讓她在一群大姐大嫂伯叔輩的員工中猶如鶴立雞群。大家都喜歡她。這是一個出水芙蓉般令人遐想的少婦。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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