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曉月窯家墟(4)

作者:容亁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島南渡河畔小鎮窯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國家各項運動對個人命運深刻影響下,展現堅強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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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家大姐玉娣是個潑辣女子,膽子大。她與我大姐是同齡人,又是鄰居,自然關係親密。假日她倆也會相約提刀拿繩,扛上竹耙,隨牛車隊到林地去砍乾枯的樹枝,掃幾袋落葉,捆裝挑回家當柴草燒飯。那時小鎮人家做飯的柴火全靠大自然的恩賜——得上坡園、林地野外去解決,最不濟是燒曬乾的稻草、穀糠,不缺,但不耐燒。每年颱風肆虐過後,一眾街坊呼親喚友,推著人力車蜂擁至野外林地搶撿「颱風柴」的熱鬧情形,似乎成為一種慶典——他們感激上天摧枯拉朽力量附帶來的恩賜。那時能燒上煤球,是縣城少數殷實人家才有的稀罕事,小鎮老百姓想都不敢想——學校停課鬧革命那年,玉娣與我大姐剛剛初中畢業。

文革開始了,鬥批之聲不時響徹在窯家墟。縣城搞串聯的組織也不時派人來到墟上造勢,青年學生積極響應,也在學校抓了一些臭老九批鬥,轟轟烈烈的「破四舊」更點燃了學生們的革命豪情。覺悟高點的學生,主動跑回老家去,搬梯操錘敲掉了自家祖屋頂上兩端翹角,砸碎屋檐下、拱券上福祿壽灰塑,剷平松鶴延年、富貴壽考之類題材的壁畫等封建遺產,以示決裂。比如家住申萊村的三姐夫,他當年十五歲,不待革命小將行動,就自覺搬來木梯,借來鐵錘敲砸乾淨自家祖屋高高在上的封建遺毒。他提前一步響應「破四舊」,革命行動得到一句「貧下中農後代階級覺悟就是高」的表揚,保護了一家人的平安。

鎮上有一座天后宮老廟宇和一座老祠堂,解放前遺下的。老祠堂是一座清代大四合院式建築,保存好,靠近公社圍牆。除了祭祖,老祠堂算得上幾條村莊的半個公堂,族長在這裡不少解決鄰里糾紛、田地賣買爭端,教訓不孝忤逆子嗣等事務。「破四舊」開始後,這座有九間房的祠堂被公社看中,擬徵為辦公室使用。動員會開過後,老祠堂雕梁畫棟、花裡胡哨的部分木工藝古建被當場拆除砸毀,很快改造成公社辦公場地的一部分。後來專門成為公社保衛組(派出所的前身)辦公、收押壞分子反革命的場所。

得到徵用了老祠堂消息那陣子,廟祝和小鎮賢老擔心起香火旺盛的天后宮來,老人們跑來找領導,苦苦哀求讓放過天后宮,說都歷經好幾個朝代了,還說了一些怪力亂神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話。公社頭兒沉吟三秒,同意不拆除鎮北邊天后宮,但天后宮裡面的「四舊」必須得「破」,天后宮原有的神像、香案和神龕等封建老物什,一件都不許留下。大運動豈有溫良恭儉讓之理!它猛如鐵流、勢如破竹、急如風雷,哪個敢攔?自找粉身碎骨嗎?

天后宮門額上懸掛的老木匾被拿來打頭炮——這是一塊本土出仕的清代武狀元題的「後德巍峨」木匾。在「破四舊」小組的監督下,貧農出身的民兵連長摩拳擦掌,率先爬上梯子,幾大錘搞掂匾額。也不知咋回事,這民兵連長參與拆廟後,沒幾天就暈暈乎乎地病了,在家胡言亂語,又跳又叫,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完全不像一個男人樣。街坊都說他犯蠢得罪神靈,被附體上身了……待到了改革開放年代準備重修天后宮,這人竟然又成為最堅決的支持者,當然,這次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誠意——這是後話。

周邊鄉村的一些古屋老廟,在這次紅衛兵摧枯拉朽的革命風暴中紛紛倒伏,碎磚瓦、舊梁柱、老屏風、古木雕、老家具、石柱礎……在一片「破四舊」的凱歌中,光榮地成為貧下中農搭雞欄、建豬圈、築小廚房的用料,大大地節約貧下中農的生產建設成本,為革命立下新功。

振家大姐和我大姐不去串聯,畢竟窯家墟屬於偏離縣城的貧瘠之地。她們還是欠缺一些硬件的,都閒在家裡。失學的姐姐是家中老大,那時候我還未出生。姐姐見父親一人靠手藝養八張嘴,實在辛苦,她想找些零工打,掙錢幫補一下家用,但機會稀缺,姐姐暗暗發愁;振家大姐卻開始留意起根正苗紅的「公家同志」來。嫁個出身好成分好的殷實人家過日子,再安排一個好單位上班——這是玉娣的理想。

初中畢業時,玉娣已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水靈靈的俊模樣贏得不少回頭率。她常到她父親工作的河對岸一個大村莊藥店去玩,有時幫打下手。村裡一個高中畢業的高個子農家小伙阿莒喜歡上她。情竇初開的玉娣也樂意與他交往,兩人曾一起步行去縣城看電影,熄燈放映電影的黑暗中,他倆強抑心中的驚喜,彼此偷偷拉一下手也很滿足。

村莊離縣城有七公里之遙。玉娣和阿莒看完電影邊談邊走一起回村,他們並列同行,倆人之間的距離還可容一個大人穿過。近黃昏時忽然下起雨來,瓢潑大雨很快淋濕他們。雨停了,路上沒什麼人來往。農家小伙阿莒看到玉娣用手指梳理頭髮上的滴水,渾身濕漉漉的,擔心她著涼,就勸她躲到路邊小樹林裡脫下衣服來擰乾再穿上。玉娣聽從了。農家小伙阿莒守站在路邊。他背轉身去,看遠處的天空和田野,不看十米外那片稀疏的林子深處。在幾聲啾啾的鳥鳴中,雨後陽光溫馨的撫摸著那片微微搖曳的林子,林子的縫隙填滿田畦的綠色,陽光跳躍在一片片含露滴水的綠枝嫩葉上——林子裡,有一個妙齡少女光著膀子,微微彎腰,雙手擰著花布上衣……

玉娣母親知道女兒與農家小伙阿莒處朋友後,也歡喜這個純樸的年輕人。有一回農家小伙阿莒上窯家趁墟來找玉娣,她父母想留他在家吃飯,玉娣覺得菜差,手一揮說,不用了我來安排!她豪爽地領上阿莒到街南邊綜合食店請他吃飯。他們常常通信來往。

窯家墟在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語錄歌節奏中,搖搖擺擺地晃成一個顛簸的舞台,騷動的靈魂和四處揮舞的手腳掌控著每天的劇目。造反派閃電霹靂般的奪權手腕,權力快捷創造的奇蹟,頻頻刷新少女玉娣的眼界,低頭可瞅、抬頭即見的農家困頓、壓抑、無助的情形,讓她倍感這個世界的冷酷無情,她慶幸自己脫離了這個苦海般的階層——她父親是職工,她是響噹噹的城鎮居民的一分子。

一年多後,那農家小伙終於鼓起勇氣向玉娣坦露心跡,玉娣說:「哥,你的好,我知道,你對我的真心我全了解。但是,我怎麼能答應你呢?你沒有工作,也沒有居民戶口——你是農民,太可惜了!」——玉娣沒有被愛情沖昏頭腦,她對階級身分的冷靜認識是超常的。

「我絕不可能和農民結合的。如果你是居民身分,我,明天即刻和你登記結婚!」——玉娣斬釘截鐵地說。

農家小伙阿莒目瞪口呆,心瞬間落入冰窟,他痛苦地喃喃自語:「玉娣呀玉娣,你把戶口看得太高太重了,比我對你的感情都重……萬一,我也會成為居民呢?」

—— 玉娣拋出一封信果斷地結束這段純潔情感。她不再是單純的少女玉娣。

窯家墟有那麼十來家稱為所或站、農具廠之類的國營和集體單位,有一所完全中學和一所中心小學。吃公家飯的單位人本來就不多,擁有城鎮居民紅簿子的住戶屈指可數,合條件又合眼角的未婚男青年更如鳳毛麟角。振家大姐東聞西嗅,想方設法結交單位上班的同志。不久,傳出了她「生野孩子」的緋聞。

我大姐東奔西跑託人找工,不多久通過母親熟人介紹,大姐到公社醫院小飯堂去煮飯幫工。過了一些日子,偶然間從一個醫生家屬那裡,聽到了振家姐姐為了流產悄悄到醫院求醫問藥一事,聽說是她傾慕一有婦之夫,不顧一切追求人家惹下的孽債。這事可不得了!簡直是炸天醜聞。傷風敗俗,是要遊街示眾的。姐姐大吃一驚,又不敢明著問玉娣真假,怕傷了好姐妹的情面。緋聞沸沸揚揚如長了翅膀,漸漸成了大夥嚼舌根的調味品,很有可能發展為階級鬥爭的新靶子。

直到有一天,住墟北頭(當地人俗稱墟頭)的貧協主席來找父親補牙。這是一個農家長大敢打敢鬥的粗蠻漢子,自小在賭博窩裡摸牌摔骰,戰風鬥浪。運動來後,他識相地離開他一手主宰風雲的墟頭賭場,積極跟上革命形勢,被公社看中當了貧協主席。貧協主席補好牙後,他抓過圓鏡子貼近嘴巴左瞅右瞅父親的成果,滿意了,放下鏡子扯著鴨嗓大咧咧地炫耀說,鑲牙的,你知道不?我們墟上現在到處都講茂盛的大女和人亂搞生野孩子,這回得抓來和頑固分子湊個數鬥鬥了……

父親不置可否地唔唔,象徵性收了他二毛錢補牙款,半價不夠,客客氣氣送他出了門。

姐姐知道後擔心起朝夕相處的玉娣來。她憋不住悄悄寫了一封短信,跑到幾十米外的郵電所,貼了四分錢本埠郵票寄出去。這應該是窯家墟有史以來投遞距離最短的一封信了,寄信人和收信人的住宅距離僅二十來米。待續@*

責任編輯: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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