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呼嘯山莊》(19)

艾米莉•勃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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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三)

「你是一個胡鬧的小猴子!」林惇夫人驚奇地叫起來。「可我不能相信這件蠢事!你沒法博得希刺克厲夫的愛慕——你不能把他當作情投意合的人!但願是我誤解你的話啦,伊莎貝拉?」

  「不,你沒有,」這入了迷的姑娘說,「我愛他勝過你愛埃德加,而且他可以愛我的,只要你讓他愛!」

  「那麼,就是給我王位,我也不願意是你!」凱瑟琳斷然聲明,她好像很誠懇地說著。「耐莉,幫幫我讓她明白她在發瘋。告訴她希刺克厲夫是什麼樣的人:一個沒馴服的人,不懂文雅,沒有教養,一片長著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要叫我把你的心交給他,我寧可在冬天把那隻小金絲雀放到園子裡!可惜你不懂他的性格,孩子,沒有別的原因,就是這種可悲的糊塗,才會讓那個夢鑽進你的頭腦裡。求求你別妄想他在一副嚴峻的外表下深深埋藏著善心和戀情!他不是一塊粗糙的鑽石——鄉下人當中的一個含珠之蚌,而是一個兇惡的,無情的,像狼一樣殘忍的人。我從來不對他說,『放開這個或那個敵人吧,因為傷害他們是不正大光明的,殘酷的。』我說,『放開他們吧,因為我可不願意他們被冤枉。』伊莎貝拉,如果他發現你是一個麻煩的負擔,他會把你當作麻雀蛋似的捏碎。我知道他不會愛上一個林惇家的人。但是他也很可能跟你的財產和繼承財產的希望結婚的。貪婪跟著他成長起來,成了易犯的罪惡。這就是我對他的寫照。而且我是他的朋友——就因為如此,如果他真打算提到你,也許我應該不開口,讓你掉在他的陷阱裡去哩。」

  林惇小姐對她嫂嫂大怒。

  「羞,羞!」她生氣地重複著,「你比二十個敵人還壞,你這惡毒的朋友!」

  「啊,那麼你不肯相信我?」凱瑟琳說,「你以為我說這些是出於陰險的自私心麼?」

  「我確實知道你是的,」伊莎貝拉反唇相譏,「而且我一想到你就發抖!」

  「好!」另一個喊著。「如果你有那勇氣,你就自己試試吧,我已經吃了虧。對於你的傲慢無禮,我也不跟你辯了。」

  「可我還得為了她的自私自利活受罪!」當林惇夫人離開這屋子時,她抽泣著。「一切,一切都反對我。她把我的唯一的安慰也毀掉啦。可是她說的是假話,不是嗎?希刺克厲夫先生不是一個惡魔,他有一個可尊敬的心靈,一個真實的靈魂,不然他怎麼還會記得她呢?」

  「把他從你的思想裡攆出去吧,小姐,」我說。「他是一隻不祥的鳥,不是你的配偶。林惇夫人說得過火些,可我駁不倒她。她比我,或比其他任何人,更熟悉他的心。而且她絕不會把他說得比他本人更壞。誠實的人不隱瞞他們所作的事。他怎麼生活過來的?他怎麼闊起來的?他為什麼要住在呼嘯山莊,那是他所痛恨的人的房子呀?他們說恩蕭先生自從他到來之後越來越糟了。他們接二連三地整夜不睡,辛德雷把他的地也抵押出去了,什麼事也不作,除了打牌喝酒。我只是在一星期以前才聽說的——是約瑟夫告訴我的——我在吉默吞遇見他。『耐莉!』他說,『我們房子裡的人得請個驗屍官來驗屍啦。都要死掉的一個為了攔住另一個像呆子似地扎自己,他本人也差點把手指頭砍斷。那就是主人,你知道,他想去受最高審判。他不怕那些裁判官,不怕保羅、彼得、約翰、馬太1,他一個也不怕!他挺像——他還想厚著臉皮去見他們哩!還有你那個好孩子希刺克厲夫,你記得吧,他可是個寶貝!哪怕真正的魔鬼來玩把戲,他也會笑,把別人送掉。他去田莊時,就從來沒說過他在我們這兒過的美妙的生活麼?是這樣的方式——太陽落時起床,擲骰子,白蘭地,關上百葉窗,還有蠟燭,直到第二天中午——然後,那傻瓜就在他臥房裡乒乒乓乓亂鬧一場,使體面人都羞得用手指頭堵起耳朵來。那個壞蛋呢,他倒能恬不知恥地又吃又喝,到鄰居家跟人家老婆瞎扯去。當然啦,他會告訴凱瑟琳小姐她父親的金錢是如何流到他口袋裡去,她父親的兒子倒如何流落在大街上,同時他跑到前面去給他打開柵欄嗎?』聽著,林惇小姐,約瑟夫是個老流氓,可不是撒謊的人。如果他所說的關於希刺克厲夫的行為是真實的話,你絕不會想要這麼一個丈夫吧,你會嗎?」

  ——–

  1保羅、彼得、約翰、馬太——Paul,Peter,John,Matthew,全是耶穌的使徒。

  「你跟別人勾結在一起,艾倫!」她回答。「我不要聽你這些誹謗。你真是多毒辣呀,想讓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幸福!」

  如果讓她自己想去,她是不是會丟開這場幻想,還是永久保存它呢,我從不能斷定。她也沒有什麼時間多想了。第二天,鄰城有個審判會議,我的主人不得不去參加,希刺克厲夫知道他不在,就來得比平時早些。凱瑟琳和伊莎貝拉坐在書房裡,彼此敵對,可是誰也不吭聲。小姐由於她最近的鹵莽,還有她在一陣暴怒之下洩露了秘密的感情,頗感驚惶不安。而夫人已經考慮成熟,真的在對她的同伴嘔氣。如果她再笑她的無禮,就得讓她瞧瞧對她這可不是什麼可笑的事。當她看見希刺克厲夫走過窗前時,她真的笑了。我正在掃爐子,我注意到她嘴角上露出惡意的微笑。伊莎貝拉專心在冥想,也許在專心看書,直到門開時還那樣呆著。再打算逃掉已是太遲了,如果辦得到的話,她真願意逃掉的。

  「進來,對啦!」女主人開心地喊叫,拖一把椅子放在爐火邊。「這裡有兩個人急需一個第三者來融解他們之間的冰塊呢。你正是我們倆都會選擇的人。希刺克厲夫,我很榮幸終於給你看到一個比我自己更癡心戀你的人。我希望你感到得意——不,不是耐莉;別瞧著她!我的可憐的小姑一想到你身體上與道德上的美,她的芳心都碎啦。你要是願作埃德加的妹夫,你完全辦得到!不,不,伊莎貝拉,你不要跑掉,」她接著說,帶著假裝鬧著玩的神氣,一把抓住那驚惶失措的姑娘,而她已經憤怒地站起來了。「我們為了你吵得像兩隻貓一樣,希刺克厲夫。在訴說愛慕的誓言這方面,我可是給打敗了。而且,已經通知我說,如果我只要懂得靠邊站的規矩,我的情敵(她自己認為是這樣的)就要把愛情的箭射進你的心靈,使你永不變心,而且把我的影子永遠遺忘!」

  「凱瑟琳!」伊莎貝拉說,想起了她的尊嚴,不屑跟那緊緊抓住她的拳頭掙扎。「我得謝謝你照實話說,而不誹謗我,即使是在說笑話!希刺克厲夫先生,作作好事叫你這位朋友放開我吧——她忘記你我並不是親密的朋友。她覺得有趣的事,在我可正是表達不出的痛苦呢。」

  客人沒有回答,都坐下了,對於她對他懷有什麼樣的情感,彷彿完全漠不關心。她又轉身,低聲熱切地請求折磨的人快放開她。

  「不行!」林惇夫人回答。「我不要再被人叫作馬槽裡的一隻狗了,現在你得留在這兒。希刺克厲夫,你聽了我這個好消息為什麼不表示滿意呢?伊莎貝拉發誓說埃德加對我的愛比起她對你的愛來是不足道的。我敢說她說了這一類的話,是不是,艾倫?而且自從前天散步以後她就又難過又憤怒,以致不吃不喝,就因為我把她從你身旁打發走了,認為你是不會接受她的。」

  「我想你是冤枉她了,」希刺克厲夫說,把椅子轉過來朝著她們。「無論如何,現在她是願意離開我身邊的!」

  他就盯著這個談話的對象,像是盯著一個古怪可憎的野獸一樣:譬如說,從印度來的一條蜈蚣吧,不管它的樣子引起了人的惡感,好奇心總會引人去觀察它的。這個可憐的東西受不了這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同時眼淚盈眶,拚命用她的纖細的手指想把凱瑟琳的緊握的拳頭扳開。而且看出來她才扳開她胳臂上的一個手指,另一個手指又把它抓住了,她不能把所有的手指一塊扳開,她開始利用她的手指甲了。手指甲的銳利馬上就在那扣留她的人的手上裝飾上紅紅的月牙印子。

  「好一個母老虎!」林惇夫人大叫,把她放開,痛得直甩她的手。「看在上帝的份上,滾吧,把你那潑婦的臉藏起來。當著他面就露出那些爪子可多笨呀!你不能想像他會得到什麼結論嗎?瞧,希刺克厲夫!這些是殺人的工具——你要當心你的眼睛啊。」

  「如果這些一旦威脅到我頭上,我就要把它們從手指頭上拔掉,」當她跑掉後門關上時,他野蠻地回答。「可是你那樣取笑這個東西是什麼意思呢,凱蒂?你說的不是事實吧,是嗎?」

  「我跟你保證我說的是事實話,」她回答。「好幾個星期以來她苦苦地想著你。今早又為你發了一陣瘋,而且破口大罵,因為我很坦白地說出你的缺點,想緩和一下她的狂戀。可是不要再注意這事了。我只想懲罰她的無恥而已。我太喜歡她啦,我親愛的希刺克厲夫,我不容你專橫地把她抓住吞掉。」

  「我是太不喜歡她了,因此不打算這樣作,」他說,「除非用一種非常殘酷的方式。如果我跟那個讓人噁心的蠟臉同居,你會聽到古怪事情的。最平常的是每隔一兩天那張白臉上就要畫上彩虹的顏色,而且藍眼睛就要變成黑的,那雙眼睛跟林惇的眼睛相像得令人討厭。」

  「討人喜歡!」凱瑟琳說。「那是鴿子的眼睛——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繼承人,是吧?」沉默了一會,他問。

  「想到這個,我就要抱歉了,」他的同伴回答。「有半打侄子將要取消她的權利哩。謝謝老天!目前,你不要把你的心思放在這事上吧。你太貪你鄰人的財產。記住,這份鄰人的財產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也還是一樣,」希刺克厲夫說。「可是雖然伊莎貝拉·林惇癡,她可不瘋。而且——一句話,如你所說,我們不談這事吧。」

  他們嘴上是不談了,而且凱瑟琳大概真的把這事忘了,我可確實感到另一個人在那天晚上常常反覆思索著。只要是林惇夫人一離開這間房子,我就看見他自己在微笑——簡直是在獰笑——而且沉入凶險的冥想中。

  我決心觀察他的動向。我的心毫不更變地總是依附在主人身邊,而不是在凱瑟琳那邊。我想是有理由的,因為他仁慈、忠厚,而且可敬;而她——她也不能說是正相反。但是她彷彿過於放任自己,因此我對她的為人缺少信心,對她的情感更少同情。我願意有什麼事發生,這事可以產生這種效果,使呼嘯山莊與田莊都平靜地脫離了希刺克厲夫,讓我們還像他沒來以前那樣過日子。他的拜訪對於我像是種時時襲來的夢魘,我猜想,對於我的主人也是的。他住在山莊成了一種沒法解釋的壓迫。我感覺上帝在那兒丟下了這迷途的羔羊,任它胡亂遊蕩,而一隻惡獸暗暗徘徊在那隻羊與羊欄之間,伺機跳起來毀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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