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145)

吴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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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下)

  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一場好殺:妖精輪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仙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乒乓劍棒響。慘淡野雲浮。劖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天昏地暗鬥星無。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彀的!」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抬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艷艷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裡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在個桶裡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著實一跳,卻撞破金光,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梁皮都撞軟了,自家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

  好大聖,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個是: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巖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雙星幌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為鯪鯉鱗。你看他硬著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里,方才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里。出來現了本相,力軟筋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道:「師父啊!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步一聲哭著走來。行者點頭嗟歎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路來,迎著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淚下。那婦女見了作怒道:「你甚無知!我為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甚麼妖精,他與七個蜘蛛精,結為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裡,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裡。

  惟我不曾吃他茶,將茶鍾摜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斗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此處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裡有位聖賢,喚做毗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

  卻從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那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抬頭看處,原是黎山老姆,趕至空中謝道:

  「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

  行者謝了,辭別,把觔斗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那洞外:青松遮勝境,翠柏繞仙居。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巖嵎。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寒鴉棲古樹,春鳥嗓高樗。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余。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每生瑞靄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天邊的景致。直入裡面,更沒個人兒,見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

  「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進數里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繫攢絲雙穗絛。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正是千花洞裡佛,毗藍菩薩姓名高。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毗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那裡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毗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裡傳了你的形象,誰人不知,那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門,你就不曉的了!」毗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知得,你卻怎麼得知?」

  行者道:「我是個地裡鬼,不管那裡,自家都會訪著。」毗藍道:

  「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甚麼兵器。」菩薩道:「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誤了我,早知是繡花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毗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裡煉成的。」

  行者道:「令郎是誰?」毗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早望見金光艷艷,即回向毗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

  毗藍隨於衣領裡取出一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

  「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毗藍托在手掌內道:「這不是?」

  行者卻同按下雲頭,走入觀裡,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

  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裡取出棒來就打。毗藍扯住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行者徑至後面客位裡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怎麼好!

  卻怎麼好」!毗藍道:「大聖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陰德,我這裡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裡。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人揌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你們那茶裡中了毒了,虧這毗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了。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那裡?等我問他一問,為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毗藍止住道:「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裡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

  行者道:「感蒙大德,豈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現本象,我們看看。」毗藍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毗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裡煉的。及問他令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雞,這老媽媽子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三藏聞言頂禮不盡,教:「徒弟們,收拾去罷。」那沙僧即在裡面尋了些米糧,安排了些齋,俱飽餐一頓。牽馬挑擔,請師父出門。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卻拽步長行。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藍,了性消除多目怪。畢竟向前去還有甚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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