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76)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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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中)

兩人回到沙發,梁晉生問,我睡了多長時間?

茹嫣說,快天亮了。

梁晉生說,這一覺睡得好長。

市長說口渴,茹嫣給他沏了一杯熱茶。喝了幾口茶,市長就全醒了。下半夜寒氣重,兩人各自將自己裹得緊緊,各靠沙發一頭,腿腳交錯地斜躺著,像兩個街頭流浪者。這種怪異的姿勢和放肆的肌膚之親,讓茹嫣感到很溫暖,很親切,有一種孩子般的歡愉。不知怎麼,她腦子裡突然閃現了一下不久前看的一部二戰片子,美國拍的。其中有一段戲:在骯髒的前線陣地的廢墟裡,潮濕,陰暗,又骯髒。那個槍法很準的年輕狙擊手,與一群一樣也骯髒不堪的蘇聯軍人和衣而眠。一個年輕的女兵與他相鄰。然後他們瘋狂做愛,他們穿著污跡斑斑的厚軍裝,兩旁躺著擠擠擦擦的戰友,但是他們如同在伊甸園一樣,忘情地進入到一個無人之境。她當時看到這一段很暴露的戲,有一種莫名的震動,愛,或者是性,是可以這樣的嗎?

黑暗中,聽見嗒的一響,接著就看見火機的火光照亮梁晉生的臉,還有他嘴裡的煙。

茹嫣問,你抽煙嗎?茹嫣沒見過他抽煙,當初江曉力介紹他的時候,幾大優點中,也有不沾煙酒。

梁晉生說,從前抽,後來戒了。又笑笑,有文章說,抽煙的人,不得非典。

茹嫣說,你信?

市長說,希望是這樣。不過,我想,還是想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你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我是在烈火上烤,油鍋裡炸,攪拌機裡攪。

梁晉生一邊緩緩抽著煙,一邊跟茹嫣說了許多她根本沒有想到的事。

梁晉生說,把你們這兒那一對老夫婦推出門外的那家醫院的院長已經就地免職了。

茹嫣說,該免。

衛生局一位主管副局長也停職做檢查。

茹嫣說,光檢查夠麼?這樣人命關天的時候,你當局長的幹嘛吃的?

梁晉生說,這都是做給我看的。下一個是誰?你知道嗎?

茹嫣說,是你?

梁晉生說,差不多。

梁晉生說,自己管的這幾條線,他叫它「西部線」,與金融,城建,通信,工商,政法都沒有辦法比。近兩年,除了科技稍好,教育,衛生都是市裡最薄弱的區域,每年給他這幾條線的投入也很有限,有限的幾個錢,又大多給了科技這一塊。他說,打個比方,一家人全都又窮又餓,就那麼一籠屜饅頭,一個人一個,也管不了飽,給那個身強力壯的多吃一些,好出去幹活打工,再給家裏多掙一些口糧。這是一種沒有辦法的選擇。而且,上面也需要你拿出業績來,為他們的GDP增添數字。所以,醫療衛生這一塊問題很多,特別是公共衛生,幾乎空白。原有的一點家底,這些年來也給敗得差不多了。就像俗話說的,屋漏偏逢連陰雨,癩蛤蟆又被牛踩了,沒想到我們這兒一下成了重災區,我們市的數字在全國一直在前十位當中徘徊,如果要算上前一階段的那些模糊數字,怕是要進前五名。我們的許多醫院,連呼吸機都沒有,有時就看著病人慢慢窒息而死……今年是我們市最關鍵的一年,春夏之交又是最關鍵的一個時刻,幾個大的投資談判,一批重要建設項目,一個世界性的投資洽談會,一個科技論壇,還有一個旅遊節,看著就要泡湯了。這些都已經投入了不少人力,財力,上面幾個人都急得嘴唇上了火。他說,幾十年來,陰差陽錯鬼使神差,他在踏上仕途一步步走來,不算春風得意,也沒有平步青雲,但都還穩當順利,他笑笑說,沒有驚天動地的大功勞,也沒有干多少壞事蠢事,算一個清官加庸官吧。五十大幾了,也沒有多大野心,只想平平安安做完這兩三年,回去過一種自在快樂日子,這一下,可能是天要絕我了。

茹嫣說,有那麼嚴重?你干了啥呀?

梁晉生說,不在於我干了啥沒幹啥,你該知道的,官場的一條不成文規則,就是拉出一個主要責任人墊背,是成本最低動靜最小的解困法寶。所以,這一次我幾乎沒有任何退路,只能背水一戰,看到時候能否躲過一劫,全身而退。

茹嫣說,沒你想的那麼可怕。不坐牢,不殺頭,大不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過一個大大方方的老百姓日子,對身心健康還有益呢。萬一進去了,你記住,外面還有一個女人惦念著你,也不會自殺是吧?茹嫣說著就笑了。又說,沒貪贓枉法就行。

梁晉生說,所以我想聽見你說話啊,這叫春風化雨,是不是?

說話間,梁晉生抽了幾支煙,茹嫣披著毯子去給他續了兩道茶。以前,她是不喜歡聞丈夫的煙味的,丈夫由此在家裏就不抽煙了。以前她也很少給丈夫續茶,倒是丈夫給她續茶的時候多。

梁晉生說,看到那些病人,那些又緊張又危險的醫護人員——特別是他們那種一瞬間就和外界隔離,被人家當作麻風病人一樣的孤寂生活,我後來一想,就當我自己也得上了這種病吧,事情過去,能撿回一條命,就謝天謝地了,那些寵辱恩怨,利害得失,在這生死之間真是算不得什麼了。

天色漸漸亮了。有些事,發生在夜裡,與發生在大白天不同,窗外的晨光透過薄薄的紗簾漫進來,兩人便覺得不論自己,還是對方,這般模樣就有些荒唐,有些窘迫。笑笑,各自清理自己的行頭,匆匆往身上套。市長裡面的衣物馬馬虎虎可以對付過去,襯衣領子是過了膠的,沒太變形,領帶大部份塞在裡面,糊弄得過去,羊毛衫呢,只有胸部一溜露在外面,待會兒用熱毛巾蹭蹭,可以撫平許多,這是他的一位秘書教給他的。但那高級全毛西服是實在不能穿了,便是一早進城賣菜的農民兄弟,身上穿的那套也比它有看相。今天上級檢查組的會一早接著開,這個樣子去主持會議,會讓人有些多不健康的聯想。梁晉生說,待會兒路過商場時去買一套對付著。

茹嫣說,你肯定是不進商場的,哪有八點以前開門的商場?如今連個體戶的小店都睡懶覺了。這下樑晉生有些著急,拿起手機說要讓自己的司機給送一套來。

茹嫣嗔笑說,算了,你想讓人家來現場看看?

茹嫣說著,領梁晉生到臥室,打開大衣櫥,裡面掛著好幾套西服。

茹嫣說,這都是他的,這兩套好像還沒怎麼穿過。

茹嫣的丈夫在一家合資企業做營銷主管,常常要和大商家打交道,所以幾套西服都還夠檔次,只是他個子比梁晉生稍高,最後換上一套他夏秋穿的,竟很合體,只是顏色標緻了一些,穿上像個文化人,不太像官員。

茹嫣笑了說,比你那套黑不黑藍不藍的帥氣多了。梁晉生對著鏡子照了幾個來回,說,就是它了。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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