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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詩!小詩!」小詩正在家裡中間屋子裡畫素描,他剛從畫夾上取下自己根據記憶畫出的雷開夫像,換上另一張紙,有人敲窗子。是新認識的同學吳志剛。志剛家在不遠的市委宿舍,父母親在市委上班。打開窗,一股煙絲從窗戶飄出去,吳志剛一看小詩在畫畫,「噢,你等一等,我去把我的畫拿來……」煙霧是從爸爸屋裡傳出來的。今天下午,爸爸來了許多客人,屋裡煙騰霧繞,爸爸正一根接一根吸著……
傳來了河南口音的憤怒的聲音:「……中國人一向自稱『炎黃子孫』……公元967年,宋人在酃縣鹿元坡建殿奉祀炎帝,自此香火不斷。共產黨執政後五年,主殿被焚,再未修復……連王陽明在江西崇義的文廟古建築群,占地闊二十九丈,長四十丈,就是因為他鎮壓過福建江西的農民起義,文廟和王文成公祠兩組建築包括王陽明的塑像,全部在一九六四年被當局平毀無遺……這到底是無知還是有意為之?共產黨自執政起,眼中就不再有祖先。司馬遷《史記》載,中國獨特的方塊漢字為黃帝史官倉頡所造。倉頡墓在山東壽光縣,歷代都作修葺。可是壽光縣卻認為它『解放』了壽光,在倉頡墓院內建了個『解放壽光紀念亭』,將倉頡墓院改成了不倫不類的『烈士陵園』。一九六○年陵園遷出,墓院完全平毀,刻有『倉頡之墓』石碑不可尋……你看看,你看看!……山西舜帝陵自1952年起就被改成了一所中學,墓塚掛上了大喇叭。漢武帝四次祭祀、在那裡寫下名篇《秋風辭》的山西萬榮縣後土廟,也被中學占用。1958年毛澤東指揮『全民煉鋼』,扒毀無數古跡之餘,又說不應讓死人占活人的地,倡議平墳,各地毀壞的古墓不知凡幾。山東益都縣歷史上出過宋代王曾之和明代趙秉忠兩名宰相,兩人的墓均在一九五八年被拆毀。這,這……簡直就是自挖祖墳,無天無良!禽獸不如!」
許婆婆也來啦!自己還記得上次在婆婆家看小人書!婆婆還誇獎了自己!小詩目光注視著手中雷開夫的肖像,自從見了兩次後,印象太深刻了……上一節美術課,華老師在桌上放了幾個石膏模特、一個圓柱體、一個稜柱體,同學根據各人光線感覺,選擇臨摹。她走到小詩座位旁,看了一陣。下課後,問小詩以前有沒有繪畫基礎,小詩說小學時自己畫過。自習課時,他和幾個同學被領到美術組,老師給他們看了一些世界著名畫家的素描畫……參加美術興趣班後,老師又要求每個同學根據自己記憶畫一張熟悉人物的素描畫……
「連瞿秋白都否定了!」屋裡傳出文化局杜叔叔的聲音。「一九六四年毛與周恩來等談話說:『《多餘的話》我看不下去,以後宣傳革命烈士不要宣傳瞿秋白了』。言外之意,瞿是個『叛徒』。北京西郊八寶山革命公墓內瞿秋白的墓碑,本是周恩來親筆題寫的。毛澤東既給瞿定性,他便在政治局作報告說瞿秋白出身於大官僚資產階級,晚年叛變了革命……」
小詩在新夾的紙上拉了幾條線,畫了幾個橢圓。他想先打張草圖,把那天在學校門口看到的感人場景畫下來……無論如何,太震撼了。他想起了那個雙眼圓睜的縴夫,想起了貓娃,他們衣衫破爛……粗實的纖繩勒進了裸露的肩肉……汗流如雨,腿上緊繃的肌肉鐵鑄一般……幾十輛板車同時發出震天動地的號子:「嗨喲!」「嗨喲!」……所有的縴夫衣衫濕透,女人小孩,都彎著腰,向上昂著頭,眼睛裡放射出靈魂的光芒……小詩眼圈紅了。這是真正的中國的形象。華老師說了,下一步還要學油畫……我要把他們畫下來,他們在中國繪畫史上應有一席地位!
「你們看看,今天發表的……這個《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又是姚文元……到底想幹什麼?我看是一個信號……」說話的是戲劇研究所的牟老師。「你們聽聽……『海瑞是地主階級利益忠心的保衛者。這是海瑞的階級本質,是海瑞全部行動的出發點和歸宿……』」
「吳晗在《論海瑞》中所說本是歷史事實:『海瑞在當時,是得到人民愛戴,為人民所歌頌的。他得到廣大人民的稱譽、贊揚,被畫像禮拜,謳歌傳頌,死後送葬的百裡不絕。他的事跡……一直到今天,還流傳在廣大人民中。』可是《人民日報》發表的調查報告,將海瑞在江西興國任知縣時做的幾件事全部否定:修壩種樹,是『為自己沽名釣譽』;丈量田畝,『是為了減輕地主階級的負擔』;墾荒移民,目的是『把農民進一步束縛在土地上,為地主勞動,不致於把他們『逼上梁山』。他蕩平山寨、誘殺綠林大王,所以是『一個陰險、狡猾、偽善的,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一九四五年時的國民黨縣長修過一條馬路,命名為『海瑞路』,也成了海瑞『反動派』的佐證。『剝削和掠奪是地主階級的本性』,『海瑞是地主階級的代表,是地主階級壓迫、剝削農民的幫凶,是鎮壓農民革命的劊子手。這就是歷史上的真海瑞。』結論如其標題:《歷史的真實宣告了『清官』論的破產》……這這這……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嗎?簡直是胡言亂語,簡直是瘋了!這就是史學革命嗎?這是否定中國歷史,這是毀滅中國!」
「……但毛澤東卻認為林則徐既是清廷的官員,就屬剝削階級成員:『鴉片戰爭,就群眾來說,是階級鬥爭,對林則徐來說,是中國剝削者對外國剝削者的鬥爭。』用這種『階級觀點』一套,貪官污吏是剝削者,林則徐也是『剝削者』,清官貪官沒有區別。」
「說『清官比貪官更壞』,真是蛇蠍心腸,想把中國的良心剜掉!」
「奸臣當道!奸臣當道!不!昏君誤國!昏君誤國啊!」
屋裡的人痛心疾首,一片唉聲歎氣。
「我來看看你的畫。」志剛進來,遞上自己畫的『農村拉碾圖』,人拉碾壓場……他看著小詩畫的雷開夫,「小詩,你知道嗎,昨天,我看見雷開夫了……」昨天,他到同學家玩,看守所開門的時候,看見雷開夫倒在地上,看守人員在打他。「打得渾身是血……」
小詩向牆上的日曆瞥了一眼:一九六五年十一月X日。他不知道就在這一天,文化革命的序幕拉開了。
「沖擊和毀滅最大的將是文科,是文史哲……」
「我看這樣下去,還有的搞的……趙高指鹿為馬啊,他們是想讓知識界噤聲啊!」
「反胡風、反右……還不夠啊!這是坑儒……
「中國的思想完了。獸性開始了。唉……!」
裡屋喑啞了,寂靜無聲。
「到底怎麼回事?」小詩抬頭問志剛。
「我來給你看幾樣東西。」志剛小聲說。他上前輕輕拉上裡屋門。然後打開書包,取出幾本畫報。小詩一看,花花綠綠的,紙張和印刷質量都很好,有的封面上有『香港』的字樣,有的是英文……臉都嚇白了,忙問從哪來的?志剛說:「我是從雷開夫家裡找到的。」接著告訴小詩,他家和雷開夫是隔道牆的鄰居,那天抓雷開夫時,自己就在樓上,親眼看見警察搜家……「他寄居在北京親戚家,可他爸爸是國民黨方面的,他在大學二年級就被開除了。被抓走後,現在只有一個奶奶在家了……」小詩把那些畫報翻了一下,畫報上都是些西方生活,方方面面,人物風景,城市農村,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他從哪裡來的這些雜誌?」小詩小聲問——也感到震驚,「我也不知道……」志剛說。小詩趕快把雜誌還給志剛,到窗前看看,又走回來,對志剛說,「小心警察要抓的!帶回去,哪天我上你家看。」又和志剛商議什麼時候去看看魏奶奶。正說著裡屋門開了,志剛趕快把雜誌藏進書包,小詩繼續在畫夾上勾勒板車纖夫……
「我已經沒有什麼要說的了!」許婆婆的聲音。
許婆婆說了不說的,又說了起來:
「一個社會沒有群眾集會自由,什麼都是非法的,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人民也不知道說什麼,因為什麼都被封鎖了……但人民還知道好壞啊,還有良知啊,鄉下餓死了人,總可以說出來吧……農村人是賤民,看了不忍,總有惻隱之心吧。不讓說……總有一天人民到了好壞都分不清的時候,就徹底完了!」她用手杖連連拄地,呼天搶地哭喚!
「中國啊,我可憐我的中國啊!」許婆婆哀聲漣漣!
「好了!好了!許婆婆不要傷了氣了!」一眾人離去,都小聲相勸。
「好!我不說了!」許婆婆噘了個嘴,像小孩子一樣下了保證。一出門,就舉起手杖,向天空做出抗議,一眾歎聲不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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