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佳人—飄(66)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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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走下樓來,馬刺丁當地響著,她還聽見軍刀碰撞靴筒的聲音。他走進客廳時,眼神是陰鬱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臉色蒼白,又繃得很緊,像受了內傷在流血的人,她迎著他站起來,懷著獨有的驕傲心情深深覺得他是她所見的最漂亮的軍人了。他那長長的槍套和皮帶閃閃發光。雪亮的馬刺和劍鞘也晶瑩發亮,因為它們都被彼得大叔仔細擦試過了。他那件新上衣因為裁縫趕得太急,所以並不怎麼合身,而且有的線縫顯然是歪了。這件頗有光澤的灰上衣跟那條補綴過的白胡桃色褲子和那雙傷痕纍纍的皮靴顯得極不相稱,可是,即使他滿身銀甲,在思嘉看來也不會比現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禮,我送你到車站去好嗎?」她顯得有點唐突地提出這一要求。

「請不要送了吧,父親和妹妹們都會去的,而且,我情願你在這裡跟我話別,不要到車站去挨凍,這會留給我一個更好的記憶。已經有那麼多的東西可以做紀念的了。」等著她立即放棄了原先的計劃,如果車站上有英迪亞和霍妮這兩個很不喜歡她的人在場,她就沒有機會說一句悄悄話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說。「你瞧,艾希禮,我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如今臨到真要把禮物交給他時,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解開包裹,那是一條長長的黃腰帶,用厚實的中國緞子做的,兩端鑲了稠密的流蘇。原來幾個月前瑞德.巴特勒從薩凡納給她帶來一條黃圍巾,一條用紫紅和藍色絨線刺繡著花鳥的艷麗圍巾。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繡全都仔細挑掉,用那塊緞子作了一條腰帶。

「思嘉,這漂亮極了!是你親手做的嗎?那我就更覺得珍貴了。給我繫上吧,親愛的。小伙子們看見我穿著新衣服,繫著腰帶,滿身的錦繡,一定會眼紅得不行呢。」思嘉把這條漂亮的腰帶圍到他的細腰上,把腰帶的兩端在皮帶上方繫成一個同心結。媚蘭盡可以送給他那件新上衣,可這條腰帶是她的禮物,是她親手做成送他上前線的秘密獎品,它會叫他一看見就想起她來。她退後一步,懷著驕傲的心情端詳著他,覺得即使傑布.斯圖爾特繫上那條有羽毛的飾帶,也不如她這位騎士風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撫摸著腰帶上流蘇重複說。「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該這樣。這年月很難買到這樣好的東西呢。」「唔,艾希禮,我情願給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嗎?」他陰鬱的面容頓時顯得開朗了些。「那麼,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這件事會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麼事?」思嘉歡喜地問,準備承擔什麼了不起的任務。

「思嘉,你願意替我照顧一下媚蘭嗎?」

「照顧媚蘭?」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最後一個要求,而她正準備答應做一樁十分出色和驚心動魄的事呢?於是,她要發火了。這本是她跟艾希禮在一起的時刻,是她一人所專有的時刻。可是,儘管媚蘭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們中間。他怎麼居然在兩人話別的當兒提起媚蘭來了呢?他怎麼會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樣,他的眼光總是穿透而且遠遠越過她,似乎在看別的東西,根本沒有看見她。

「是的,關心她,照顧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並不明白這一點。她整天護理傷員,縫縫補補,會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麼溫柔、膽小這世界上除了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你,她沒有別的親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爾家,那是遠房堂表親了,而皮蒂姑媽……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簡直像個孩子,亨利叔叔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媚蘭非常愛你,這不僅因為你是查理的妻子,還因為……唔,因為你這個人,她把你當成妹妹在愛。思嘉,我常常做惡夢,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蘭無依無靠,會怎麼樣。你答應我的要求嗎?」她連聽也沒有聽見,這最後一個請求,因為她給「如果」這句不吉利的話嚇壞了。

原來她每天都讀傷亡名單,提心吊膽地讀著,知道如果艾希禮出了什麼事就整個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內心經常感到,即使南部聯盟的軍隊全部覆滅,艾希禮也會倖免於難的。可現在他竟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她不禁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一陣恐怖感,一種她無法用理智戰勝的近似迷信的驚悸,把她徹底鎮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相信人有一種預感,尤其是對於死亡的徵兆。而且,她從艾希禮那雙灰眼睛裡看到深深的哀傷,這只能解釋為他已經感覺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頭,並且聽見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說這種話!連想也不能去想。平白無故談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禱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禱告並點上些小蠟燭吧,」他聽她驚慌的口氣覺得好笑,便這樣逗她。

可是她已經急得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她想像到了那可怕的情景,彷彿艾希禮在弗吉尼亞雪地裡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躺著。他還在繼續說下去,聲音裡流露著一種悲愴和聽天由命的意味,這進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懼,直到心中的怒氣和失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思嘉。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我們在前線的每一個人會不會發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來,我離家這麼遠,即使活著也太遠了,無法照顧媚蘭。」「末……日?」「戰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應我的「可是艾希禮,你總不會認為北方佬能打垮我們吧?這個星期你一直在談李將軍怎樣厲害……」「像每個回家休假的人一樣。我這個星期全是在撒謊,我為什麼在這還不十分必要的時候就去嚇唬媚蘭和皮蒂姑媽呢?是的,思嘉,我認為北方佬已經拿住我們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開端。後方的人還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明白我們已處於什麼樣的局面,不過……思嘉,我們那個連隊的人還在打赤腳,而弗吉尼亞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見他們凍壞的雙腳,裹著破布和舊麻袋的雙腳,看見他們留在雪裡的帶血的腳印,同時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雙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覺得我應當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腳才好。」「請答應我,唔,艾希禮,你決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見這樣的情況,然後再看看北方佬,就覺得一切都完了。怎麼,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錢從歐訓雇來成千的士兵呢!我們最近抓到的俘虜大多數連英語也不會講。他們都是些德國人、波蘭人和講蓋爾語的野蠻的愛爾蘭人。可是我們每損失一個人就沒有頂替的了。我們的鞋一穿破就沒有鞋了。我們被四面包圍著,思嘉,我們不能跟整個世界作戰呀。」她胡思亂想起來:就讓整個南部聯盟被打得粉碎吧,讓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萬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願意嚇唬別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些去對別人說,而且,親愛的,我本來也不該說這些話來嚇唬你,只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要求你照顧媚蘭才不得不說了。她那麼脆弱膽小,而你卻這樣堅強。只要你們倆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麼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應我嗎,思嘉?」「啊,答應!」她大聲說,因為當時她覺得艾希禮很快就會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應。「艾希禮,艾希禮!我不能讓你走!我簡直沒有這個勇氣了!」「你必須鼓起勇氣來,」他的聲音也稍稍有點顯得洪亮而深沉,話也說得乾淨利落,彷彿有種內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須勇敢,不然的話,叫我怎麼受得了呢?」她用高興的眼光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不知他這話是否意味著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樣。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別媚蘭以後下樓時一樣繃得很緊,眼睛裡也看不出什麼意味來。他俯下身來,雙手捧著思嘉的臉,輕輕在額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堅強,真好!親愛的,你的美不僅僅在這張可愛的臉上,更在於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靈魂。」「啊,艾希禮,」她愉快地低聲叫道,因為他的話和他那輕輕一吻使她渾身都激動了。「只有你,再沒有別人……」「我常常想,或許我比別人更加瞭解你,我看得見你心靈深處的美,而別人卻過於大意和輕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沒有再說下去,同時把手從她臉上放下來,不過仍在注視著眼睛。她屏住氣等了一會,迫切希望他繼續說下去,踮著腳尖想聽那神奇的三個字。可是他沒有說。於是她瘋狂地搜索他的臉孔,嘴唇在一個勁顫抖,因為她發現他已經不作聲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難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輕輕「啊!」了一聲便頹然坐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接著她聽見窗外車道上傳來不祥的聲響,這使她更加緊張地感覺到到與艾希禮的分別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陣淒楚,比一個異教徒聽見冥河渡船的擊水聲還要害怕。原來,彼得大叔已裹著棉被來到門外,他把馬車帶了過來送艾希禮上車站去。

艾希禮輕輕說了聲「再見」,從桌上拿起她從瑞德那裡拿來的闊邊氈帽,向陰暗的穿堂裡走去,他抓住客廳門上的把手,又回過頭來凝神望著她。彷彿要把她臉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裝在心裡帶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淚眼注視著他的臉,喉嚨哽咽得透不出起來,因為知道他轉眼就要走了,從她的關心和這個家庭的庇護下,從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沒有說出她渴望聽到的那幾個字。也許永遠不再回來了,時間快得像一股激流,現在已經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蹌蹌地跑過客廳,跑進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帶。

「吻吻我,」她低聲說。「給我一個告別的吻。」他伸出胳臂輕輕抱住她,俯下頭來,他的嘴唇一觸到她的嘴唇,她的兩隻胳臂就緊緊箍住了他的脖頸。在無法計量的短短的瞬間,他將她的身子緊緊貼在自己身上。接著她感到他渾身的肌肉突然緊張起來,可是他隨即一揚頭,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時騰出手來,把她的兩隻胳臂從他脖子上鬆開。

「不,不要這樣,思嘉,」他低聲說,用力抓住她的兩隻交叉的手腕不放。「我愛你,」她哽咽著說:「我一直在愛你,我從沒愛過別人。我跟查理結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難過。啊,艾希禮,我這樣愛你,我願一步步到弗吉尼亞去,好待在你身邊!我要給你做飯,給你擦皮靴,給你餵馬—-艾希禮,說你愛我!你說吧,有了這句話,我就一輩子靠它活著,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彎下腰去拾那頂帽子,這時她朝他的臉看了一眼,這是她平生所見最愁苦的一張臉,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臉上流露出對她的愛和由於她的愛而感到的喜悅,可同時也有羞愧和絕望在與之交戰。

「再見,」他用沙破的聲音說。

門嘎的一聲開了,一陣冷風襲進屋來,把窗簾吹得亂擺。

思嘉站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望著艾希禮在走道上向馬車跑去,腰上的軍刀在冬天無力的陽光下閃爍不已,腰帶的流蘇也歡快地飄舞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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