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在她懷裡揮動小小的拳頭,像隻小貓似的輕輕地叫著,她低頭看著他。她這才初次意識到這是艾希禮的孩子,並且突然用她身上剩餘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嬰兒—她和艾希禮的,百里茜連蹦帶跳跑上樓來,思嘉把孩子遞給她。她們趕快下樓,一路上燈光向牆壁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到了過廳裡,思嘉看見一頂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繫好帶子。這是媚蘭的黑色喪帽,對思嘉的頭也不合適,可是思嘉記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兒了。
她走出門外,一路擎著燈,下了屋前的台階,同時設法不讓那把軍刀碰腿。媚蘭直挺挺地躺在馬車的後座上,她旁邊是韋德和毛巾裹著的嬰兒。百里茜爬進來把嬰兒抱在懷裡。
車子很小,四周的擋板又很低。車輪向裡歪著,似乎一轉就會掉的,思嘉朝那騎馬匹了一眼,頓時心就沉了。那匹馬又小又瘦,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裡,把個腦袋幾乎垂到前胯裡去了。馬背上傷痕纍纍,連呼吸也顯得病懨懨的。
「這可不是什麼好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會死在車轅裡似的。不過,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你,我是從哪裡和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差一點吃槍子兒了。不為別的,單單出於對你的忠誠,我才在我事業上這個要緊的階段當上了盜馬賊—偷到了這樣一匹寶貝馬。好,讓我扶你上車。」他從她手裡接過燈來,放在地上。馬車前座僅僅是橫跨在兩旁檔板上的一條窄木板。瑞德將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來,放到那塊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個像瑞德這樣強壯的男人多好,她把寬大的裙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邊,她什麼也不害怕,那爆炸聲,無論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車來,坐在思嘉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提起韁繩。
「啊,等等!」她驚叫。「我忘記鎖前面的大門了!」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面抖動韁繩擊打著馬背。
「你笑什麼?」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悠悠地、很不情願地向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它散佈的那個淡黃色的光圈愈來愈小,他們已去遠了。
瑞德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猛地一顛把媚蘭悶住的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頭上是交錯遮蓋的黑糊糊的樹枝,兩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呈現的寂靜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籬笆木樁。這條路又狹又陰暗,像條遂道似的,不過從枝葉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像幽靈似的一路冉冉而過。煙火味愈來愈濃,熾熱的微風從市中心帶來一片混亂的喧囂、哭叫和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瑞德抖著韁繩讓馬拐入另一條車道,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一團團大如流星煙火般的火焰和黑煙從西邊猛地騰起。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麼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嘛。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來想走過市中心,我們就可以避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如我們必須在什麼地方橫過馬裡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馬裡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我們……我們非得通過大火區嗎?」思嘉戰戰兢兢地問。
「還來得及避免,要是我們趕快跑,」瑞德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裡了。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用它狠狠地向傷痕纍纍的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車裡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來回晃蕩。這時嬰兒在啼哭,百里茜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碰得鼻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媚蘭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馬裡塔大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房屋捲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中,投擲著一個個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中瘋狂旋轉的暗影。
思嘉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但是她害怕得要命,連自己也不覺得了。她在發冷,渾身哆嗦,連那幾乎燒到臉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裡面,要是她還能支配自己顫抖的膝蓋,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剛才來的那條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媽的房子裡去躲起來了。
她畏縮地向瑞德靠得更緊,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
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上鑄造的一個頭像似的,那樣美麗、殘忍而帶有頹廢色彩。他在她的觸摸下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烈火般嚇人的光輝。在思嘉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彷彿對當前的局面感到極大的樂趣似的,彷彿他十分喜歡他們所面對的這個人間地獄。
「這兒,」他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如果有人,無論黑人白人,只要他走到你那邊想抓這騎馬,你就開槍把他斃了,以後再講道理。不過,請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匹寶貝馬給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小聲說,一面抓住裙兜裡的那件武器,但幾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來到面前,她是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爾斯的。」
「查爾斯?」
「是的,查爾斯—我的丈夫。」
「你難道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說,同時輕輕地笑著。
他要是趕快一點就好了!他要是認真一點就好了!
「那你說我怎麼會有了孩子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唔,還有別的辦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閉住你這張嘴,快點兒跑好不好?」但是他突然勒住韁繩,因為已快到馬裡塔大街,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旁邊停住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裡唯一的一句話,趕快啊!趕快啊!
「有大兵呢,」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中,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馬裡塔大街走來,他們顯得很疲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看來已無力快跑,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樑柱和周圍滾滾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很難辯認出軍官和士兵來,只不過偶爾看到有的破軍帽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聯盟軍」標誌。許多人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臂上纏著骯髒的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無言,就像一隊幽靈,要不是那堅定的腳步聲。
「仔細瞧瞧他們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你的孫子們,你見過這光榮事業的後衛軍撤退時的情景。」她頓時恨起他來,對他的恨暫時超過了恐懼,她甚至覺得恐懼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馬車後座裡的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對待那些襤褸隊伍的嘲笑態度。她想起已故的查爾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禮,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裡腐爛的快活英俊的青年,並且忘記了她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裡燃燒著憎恨和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他搖搖晃晃,停下來凝望著前面的夥伴;他那張骯髒的臉像個夢遊人的。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他像思嘉一樣矮小,矮得幾乎跟他的槍一般高,而他那骯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鬍鬚呢。看來至多16歲,思嘉胡亂地想,一定是從鄉團來的,說不定還是個逃跑的小學生。
她望著望著,那孩子的兩個膝頭便慢慢打彎,最後倒在塵土中了。後排有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回到孩子身邊,其中一人是個黑鬍子老長的瘦高個兒,他把手中的槍連同孩子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而易舉的姿態就像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面緩緩地走著,兩隻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人惹得生氣的頑童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傢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個長鬍子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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